《蝴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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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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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很,谢谢您,太太,希望您全家安康。”
    “哦,是的,我们一家子都好。老太太近来怎么样,诺拉?”
    “好坏很难说,太太。一阵子清楚,一阵子湖涂。她的身子嘛,您也知道不算太精。
我敢说她见了您一定很高兴,”她好奇地瞟了我一眼。
    “这位是迈克西姆夫人,”比阿特丽斯说。
    “哦,太太,您好,”诺拉说。
    我们穿过狭窄的门廊走过摆满家具的客厅,来到阳台上。阳台前面是块修剪过的四
方草坪。阳台台阶上的几只玉石花瓶里,养着好几株鲜天竺葵。阳台角落里有一张装轮
子的安乐椅,比阿特丽斯的祖母正坐在椅子里,身子用披巾裹着,背后垫着几只枕头。
走近一看,我发现她的相貌跟迈克西姆像得出奇。要是迈克西姆年逾古稀,而且也双目
失明,一定就是这个模样。坐在她旁边椅子里的护士一面站起身来,一面在她刚才高声
朗读的那本书里插上一个书签。她朝比阿特丽斯莞尔一笑。
    “莱西夫人,您好!”她说。
    比阿特丽斯跟她握手并把我介绍给她。“看来老太太挺硬朗的,”她说。“八十六
岁高龄,身子还这么健,真是难得。奶奶,我们来啦,”她提高嗓门。“安然到达啦。”
    祖母朝我们这边望着。“亲爱的比,”她说,“你真是个好姑娘,特地来看望我这
个老婆子。我们这儿沉闷得很,没有什么好让你消遣的。”
    比阿特丽斯凑过身子去吻她。“我把迈克西姆的妻子带来见你啦,”她说。“她早
就想来看你,可是她和迈克西姆一直挺忙的。”
    比阿特丽斯在我背上戳了一下。“去亲亲她,”她轻声说。于是我也俯身在老太太
面颊上亲了一下。
    老祖母用手指摸着我的脸说:“好姑娘,谢谢你到这儿来看我。见到你我很高兴,
亲爱的。你应该把迈克西姆也带来嘛。”
    “迈克西姆上伦敦去了,”我说。“要到晚上才回来。”
    “下回一定得带他一起来,”她说。“坐吧,亲爱的,就坐在这把椅子里,让我好
好看看你。比,你也过来,坐这一边。宝贝儿罗杰好吗?那个小淘气也不想来看看我这
老太婆。”
    “八月里他会来的,”比阿特丽斯大声说。“你知道,他要离开伊顿书院去上牛津
大学了,”
    “哦,天哪,他快要长成个大人啦,我要认不得他了。”
    “他个儿已经比贾尔斯高了,”比阿特丽斯说。
    她滔滔不绝地谈着贾尔斯和罗杰,还拉扯她养的马啊,狗啊。那护士拿出绒线来编
结,手中的编结针咔嗒咔嗒碰撞作声。她转过身子,满面春风,兴致勃勃跟我搭话。
    “您喜欢曼陀丽吗,德温特夫人?”
    “很喜欢。谢谢你,”我说。
    “那可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是吗?”她说着,编针一上一下交替穿插。“现在我
们当然不能去了,她去不了啦。多遗憾!真留恋我们过去在曼陀丽度过的时光。”
    “你一定得抽个时间来玩玩,”我说。
    “谢谢您,我是很想去的。德温特先生身体好吧?”
    “是的,很好。”
    “你们是在意大利度蜜月的吧?收到德温特先生寄来的美术明信片,我们可高兴哪。”
    我不明白她用“我们”两字,是以一家之主自居呢,还是表示她和迈克西姆的祖母
已融为一体了。
    “他寄来过一张吗?我怎么不记得?”
    “哦,寄过的。当时大家都高兴极了。这类玩意儿我们很喜欢。不瞒您说,我们备
有一本剪贴薄,凡是跟这个家族有点头关系的东西全都贴在里边。当然都是些看着叫人
高兴的东西。”
    “多有意思,”我说。
    那边比阿特丽斯说话的一言半语,不时传到我耳朵里来。“我们只得把马克斯曼老
爹给丢开了,”她说。“你还记得马克斯曼者爹吗?他是我手下最好的猎手。”
    “哦,天哪,不会是马克斯曼老爹吧?”祖母说。
    “是他,可怜的老头。两只眼睛全瞎了。”
    “可怜的马克斯曼,”老太太应了一句。
    我暗自嘀咕,在老太太面前提什么眼瞎的事总不太得体吧,我不由得朝护士望了一
眼。她只顾咔嗒咔嗒忙着编结。
    “您打猎吧,德温特夫人?”她问。
    “不瞒你说,我不打猎,”我说。
    “说不定有一天您会爱上这一行。我们这儿一带的人没有不热中于打猎的。”
    “哦。”
    “德温特夫人酷爱艺术,”比阿特丽斯对护士说,“我对她说,曼陀丽庄园风光宜
人,堪入画面的胜景秀色多的是。”
    “哦,不错,”护士表示同意,她急如穿梭的手指暂时停了一下。“真是情趣高尚
的爱好。我有个朋友,是个妙笔生花的女画家。有一年复活节我们一起到普罗旺斯去,
她画的素描真美极了。”
    “多有意思,”我说。
    “我们在谈素描呢,”比阿特丽斯大声对她祖母说。“你不知道吧,咱们家里有了
个艺术家!”
    “谁是艺术家?”老太太问。“我可不知道有什么艺术家。”
    “你这位新过门的孙媳妇,”比阿特丽斯说。“你问问她,我给她送了件什么样的
结婚礼物。”
    我微笑着,等老太太发间。她朝我这边转过头来。“比姑娘在说些什么呀?”她说。
“我可不知道你是个艺术家。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搞艺术。”
    “比阿特丽斯在说笑话,”我说。“我怎么能算艺术家,只不过闲着没事喜欢涂几
笔消遣消遣罢了。我没有受过什么专门训练。比阿特丽斯送了我几本书,精美极了。”
    “哦,”她给搞糊涂了。“比阿特丽斯送你几本书?这倒有点像往纽卡斯尔送煤①
呢,你说是吗?曼陀丽藏书室里的书还少吗?”她放声大笑。我们也被她的笑话逗乐了。
我希望这个话题就谈到这儿为止,可比阿特丽斯还是一个劲儿唠叨下去。“你不明白,
奶奶,”她说。“那可不是些普通的书。是有关艺术的。六大本呢。”      ①英国谚语,意思多此一举。
    护士也凑过来献殷勤。“莱西夫人是说德温特夫人有个爱好,就是非常喜欢画画。
所以她就送了六大部好书,全是关于绘画的,作为结婚礼物。”
    “这事做得多可笑,”祖母说。“怎么能拿书当结婚礼物?我结婚的时候就没人送
书。就算有谁送了,我也决不会有心思去读它。”
    她又哈哈一笑。比阿特丽斯面有愠色。我朝她笑笑以示同情。她大概并没有注意到。
护士又打起毛线来。
    “我想用茶点了,”老太太没好气地说。“难道还没到四点半?诺拉干吗还不把茶
点端来?”
    “怎么?中午吃了那么多,现在又饿了?”护士说着站起身来,朝那位由她照料的
病人乐呵呵地一笑。
    我感到困顿不堪,真不明白上了年纪的人有时竟这么难以应付。他们比不懂事的小
孩或自以为是的青年人更难对付,因为你得顾全礼貌,虚与委蛇。自己竟产生这种冷漠
无情的念头,我不禁大吃一惊。我双手揣在怀里端坐着,随时准备应和别人的言谈。护
士拍打几下枕头,又把披肩给她裹了个严实。
    对于这么一番折腾,迈克西姆的祖母倒也忍受得住。她闭上眼睛,似乎也感到累了。
现在这副样子更像迈克西姆了。我可以想象出她年轻时在曼陀丽的模样:身材颀长,眉
清目秀,兜里装着糖,手里提着裙摆,生怕裙子沾上泥巴,绕过屋子朝马厩走去。我脑
子里勾划出她束着腰、穿着高领上衣的形象;耳朵里仿佛听到她吩咐下午两点钟给她备
好马车的声音。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已化作过眼烟云,一去不复返了。她丈夫离开
人世已有四十个春秋,儿子逝世至今也已十五年。老人现在只得住在这所人字形红砖楼
房里,在护士的看护下,尽其天年。在我看来,我们对老人喜怒哀乐的感情变化差不多
一无所知。对孩童我们则很了解,了解他们的恐惧和希望。了解他们弄虚作假的把戏,
不久前我自己就是个孩子,对这一切记忆犹新。而现在迈克西姆的祖母坐在那儿,身子
裹在披巾里,那双可怜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内心究竟有何感受?脑子里究竟在转什
么念头?她是否知道比阿特丽斯此刻哈欠连连,不住地在看手表?她有没有想到我们所
以来看望她,无非是因为我们觉得理应这么做,聊尽小辈的一份孝心?——这样,待会
儿比阿特丽斯回到家里就可以说一声了“好了,我可以有三个月问心无愧”。
    她还想曼陀丽吗?还记得坐在餐桌旁用餐的情景吗?现在,她当年的座位已归了我。
她是否也曾在栗子树下用过茶点?说不定这些事儿早已置诸脑后。被忘了个精光?莫非
在她那张安祥、苍白的面庞后面,除了轻微的疼痛和莫名其妙的不适之感外,没有留下
任何感情的涟漪,只是在煦日送暖时才隐隐生出一股欣慰感恩之情,而在寒意侵入时才
打一阵寒颤?
    但愿我有妙手回春的神力,能抹去她脸上岁月的烙印。但愿我能看到她恢复妙龄少
女时的丰姿,脸色红润,披一头栗色卷发,跟她身边的比阿特丽斯一样机敏,矫健,也
像比阿特丽斯那样津津有味地谈着打猎,谈着猎犬和马匹,而不是像现在这么果坐着,
只顾闭目养神,任凭护士拍打垫在她脑后的枕头。
    “你们知道,今天我们弄了不少好吃的,”护士说。“水芹三明治茶点。我们最喜
欢吃水芹,是不?”
    “今天轮到吃水芹?”迈克西姆的祖母一边说,一边从枕头上仰起头往门那边张望。
“这你可没告诉我。诺拉怎么还不把茶点送来?”
    “大姐,即使给我一千镑一天,我也不愿干你这份差使,”比阿特丽斯压低嗓门对
护士嘟哝了一句。
    “哦,我已经习惯了,莱西夫人,”护士笑着说。“您知道,这儿很舒服。当然,
干我们这一行的,日子确实不大好过,不过有些病人要难侍候多了。比起他们来,她还
算相当随和的呢。佣人也都乐于配合,说真的,这才是最要紧的。瞧,诺拉来了。”
    客厅侍女拿来一张折迭式桌子和一块雪白的台布。
    “诺拉,你怎么磨蹭了这么老半天?”老太太埋怨道。
    “刚刚才四点半,太太。”诺拉用一种很特别的声调对她说,神态跟那护士一样,
也是乐滋滋地满脸堆笑。我不知道迈克西姆的祖母是否觉察大家都用这种调门跟她说话。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初她是否曾注意到。也许那时候她曾对自己
说:“多可笑,他们以为我老了呢。”到了后来,她也就逐渐习以为常,而时至今日,
她会觉得这些人似乎向来就这么说话,此乃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陪衬。可是那位
用糖喂马的栗发窈窕少女,如今却在何方?
    我们把椅子拖到折迭式桌子旁边,开始吃起水芹三明治来。护士专为老太太准备了
几片。“瞧,可不是一饱口福吗?”她说。
    我瞧见那张平静、安祥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丝笑影。“逢到吃水芹点心的日子,我是
很高兴的,”她说。
    茶烫得没法喝。护士端着茶,让她一点一点细抿慢呷。
    “今天的茶水又是烧得滚开,”说着,护士对比阿特丽斯一点头。“这事儿真让人
烦心。他们老是把茶炖在火上。我不知给他们讲过多少遍了,可他们就是不听。”
    “哦,还不都是一个样!”比阿特丽斯说。“我已经不把这当作一回事了。”老太
太用小匙搅拌她的那杯茶,目光茫然而恍惚。我真想知道她这会儿在想什么。
    “你们在意大利的时候天气好吗?”护士问。
    “好的,很暖和,”我说。
    比阿特丽斯侧过脸来对着祖母说:“她说,他们在意大利度蜜月的时候天气可好哪,
迈克西姆晒得黑黝黝的。”
    “迈克西姆今天干吗不来?”老太太问。
    “好奶奶,我们对你说过啦,迈克西姆有事上伦敦去了,”比阿特丽斯不耐烦地说。
“你知道,是去赴个什么宴会。贾尔斯也去了。”
    “哦,是这样,那你们刚才干吗说迈克西姆在意大利呢!”
    “他在意大利呆过一阵子,奶奶。那是四月份。现在他们回到曼陀丽来了。”她朝
护士瞥了一眼,耸耸肩膀。
    “德温特先生和德温特夫人现在在曼陀丽住下了,”护士又说了一遍。
    “这个月,庄园里真美,”我一边说一边将身子挨近迈克西姆的祖母。“现在玫瑰
花全开了,我真该给带点儿来呢。”
    “是啊,我喜欢玫瑰花,”她含含糊糊地说,然后凑过来,用那双黯淡无神的蓝眼
睛盯着我瞧。“你也呆在曼陀丽?”
    我噎了一下。大家一时语塞,后来还是比阿特丽斯打破冷场。扯着嗓门不耐烦地说;
“我的好奶奶,你明明知道,她现在就住在那儿嘛!她和迈克西姆结婚啦。”
    我注意到护士放下手里的那杯茶,朝老太太飞快地扫了一眼。老太太无力地价靠着
枕垫,手指抓着披巾,嘴唇微微抖动起来。“你们,你们大家好罗唆呵,我听不懂你们
讲什么。”然后她又朝我这边看着,眉头一轻,不住摇头。“你是哪家的姑娘,亲爱的?
我从来没见过你吧?我不知道你长的啥模样。我不记得在曼陀丽有你这么个人。比,告
诉我,这孩子是谁?为什么迈克西姆不把吕蓓卡带来?我多喜欢吕蓓卡。我的宝贝吕蓓
卡哪儿去了?”
    好一阵子大家没吭声,真是个叫人受罪的时刻。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护士赶紧站
起身子朝安乐椅走去。
    “给我把吕蓓卡找来,”老太太又重复了一句。“你们把吕蓓卡怎么啦?”比阿特
丽斯笨手笨脚地从桌旁站起,差点把桌上的杯碟撞翻。她也窘得满脸通红,嘴巴抽搐着。
    “我看你们最好还是走吧,莱西夫人,”护士红着脸,神色慌张地说。“看来她有
点累了,她这么一发作,有时一连要糊涂好几个钟头。她不时会像现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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