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狼祸- 第2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狼祸》第十章5
  因为猛子和黑羔子来了出人意料的一手,沟北人不敢再霸占井了,谁都可以饮,但那秩序已被打乱,由以前的轮流饮水,变成了谁抢到兜子谁饮,涝的涝死,旱的旱死。力大者自然占便宜,虽无更大的冲突发生,单个的纠纷却没断过,脸开花者,脑袋烂者,指节错位者,或其他伤残者,并不鲜见。
  第三天中午,红脸和女人来到猪肚井。女人说,豁子住院了,动手术是肯定的,有无危险还说不定,能说定的是钱肯定不够。去时带的那些,全交了,动手术前还得交。豁子拒绝做手术,并把藏自己半辈子辛苦钱的地方告诉女人,叫她带去,自个儿谋个生路,犯不着闹个人财两空。
  孟八爷问:“你咋打算?”
  女人吃惊地望孟八爷一眼,说:“咋打算?人都成这样了,我有啥打算?救!救个啥程度算啥程度。有钱了救,没钱了生发上钱也得救,不救,还算人不?”
  孟八爷感叹道:“这豁子,咋这么有福气?竟找了这么个女人。”
  女人说:“啥福气?穷命。抠搜了半辈子,才攒了些钱。这一来,花光了。也好,江上来的水上去。”孟八爷问:“医生咋说?”女人叹道:“命保住保不住,难说。救好了,也是个半边人,脊梁骨砸坏了。唉,该着我这么个苦命,侍候他就是了。我不管,他就只有死了。”
  说着,女人叫孟八爷帮她扶凳子,自个儿上去,撕开掩尘纸,从梁上的小洞里取出一个包,里面,是几张存折,算算,倒有一万多块。女人叹道:“这便是豁子大半辈子的血汗钱了。沙窝里当了几十年独鬼,才攒了这么点。”孟八爷说:“还嫌少呀?你问问农民,翻一辈子土块,存款的有几个?我钻了一辈子沙窝,连个钱毛也没存下。”
  女人装好折子,问询了一下情况。孟八爷谈了些,女人冷笑道:“瞧,就这种格局,不穷才怪呢?来这儿前,我闯了些地方,哪儿也这样,无聊到极点了。穷不怕,怕的是长了这样的心。没个好脏腑,给你块好大的天,也会给弄个乌烟瘴气。”
  孟八爷望女人一眼,想,这娘们,不简单呢。女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咋?这话,不对吗?以前,我是混日子的,可我是看够了外面毒蜘蛛一样你咬我啃后才混日子的。想透了,啥都是个空,争也罢,嚷也罢,强也罢,弱也罢,随他们吧。眼下,就这点希望了,毁了,大家都完蛋。”
  正说着,猛子回来了,孟八爷打发他去追黑羔子,怕他想不开,寻了无常。一见他来,孟八爷就问:“你咋来了?”猛子说:“人家清醒得很呢,卸了副担子似的。他说,那羊,噩梦一样,缠几辈子了。这下,才解脱了。”孟八爷问:“人呢?”猛子道:“出了沙窝。”“去哪儿了?”“我咋知道?人家哪儿不能去?”
  孟八爷想,就是,天地大着呢,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狼祸》第十章6
  女人出了房门。井上候几个牧人,正拿着兜子,等候水出,见女人来,一人讪笑道:“瞧,这井,瘦狗努尿呢……豁子好了没?”女人懒得细喧,嗯一声,故意大声问:“孟八爷,这井,我可是交给你呢,咋乱套了?”孟八爷出来,也扯了嗓门道:“人家说,这是沟北的。”
  女人道:“这井,明明是豁子打的,咋成沟北的了?照他的理,一线儿划下去,美国、欧洲、半个地球都成沟北的了?问他,有那个贪心,可有那个脏腑不?别贪得太多,却胀破肚皮。”
  犏牛笑道:“那话儿,我可没说。”猛子接口道:“咋没说?那天,扯了嗓门,叫得最凶的,不是你,又是哪个老叫驴?别假装糊涂,你还欠我几脚呢,别以为乱人伙里好伸拳头。哪天,我有兴趣了,连本带利还给你。”犏牛道:“猛子,你可别狗咬吕洞宾。那天,要不是我前边挡着,你早成塌了脊梁的狗了。”猛子打个哈哈,“是吗?那你倒成好人了?可任你说个天花乱坠,我可是哑巴吃饺子。”
  女人说:“那炭毛子驴呢?成哩,这地盘,就算是沟北的,可那水泥圈啦,人力了,总是豁子的吧,算一下,打个折,处理给他炭毛子,叫你沟北的啃也罢,填也罢,老娘也省得操这份闲心。”犏牛道:“就这么个干窟窿,谁要?要是卖你,还真有人动心呢。”女人说:“成哩,就卖我。”犏牛笑问:“多少钱?”女人说:“这可说不准,看豁子住院咋花,花的多,老娘多要些;花的少,老娘少要些。以前,有头插草苗儿自卖本身救父的,现在老娘也学学,自卖本身救男人。话儿虽难听,这心却是真的。”
  孟八爷笑道:“亏你想得出这号法儿,你卖了,豁子咋办?”女人笑道:“一块儿卖呀,叫人家占个便宜,爹也有了,妈也有了。”猛子们大笑。
  女人又说:“那炭毛子呢?他既说是沟北的井,那就该他打一次井。这阵势,再挖下几个圈,或许有个好水头。你们等啥?挖就是了。”犏牛笑道:“你别羞我们了。那黑羔子,来了那么一手,拿柳条在我们脸上抽呢。”女人道:“人家那是想透了。你不听他说,那羊,成黑色的咒子了,梦魇一样,缠几辈子了。这下,他解脱了。也好,天下大得很,路数多得很,何必吊死在这棵树上?明摆的,这儿也没救了。”说着,她不知想到了啥,竟是一脸沮丧,瞬息间,仿佛老了许多。
  孟八爷对犏牛说:“去,跟炭毛子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呢。救那豁子,得用好些钱,馍馍渣攒个锅盔,谁都凑些,多少也是个心。”犏牛道:“人都站到井里要马勺呢,哪有闲钱?不过,皮子倒有几张。”孟八爷说:“啥也成,羊皮也成,凑一些,卖给驼子,多少贴补一下。谁知道驼子住哪里?”另一人道:“炭毛子知道,住东关。”
  女人笑了:“这炭毛子,怪怪的,这井,成他的了。他咋不说,老娘也是他的?”一牧人道:“他敢?你那蝎虎劲儿,他一见,骨头都酥了。要是年轻几十岁,还差不多。”女人笑道:“年轻几十岁,我还当他妈哩,他更不敢了。”又问:“谝子的牲口谁放?”一牧人答:“炒面拐棍。”女人道:“着。那谝子,别看嘴疯,心倒不坏,医院里,忙了个猫颠狗蹿。我早头三不知道脑四了,没他,真不行。这回,红脸不去了,一个就行了,医院不叫多蹲人。”
  猛子心头有怪怪的情绪涌上,他望女人一眼,想:“这下,合了那谝子的意了。”听得犏牛笑道:“那谝子,当然卖力了。人家梦里都想你,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儿落了多半升。”女人笑道:“没起色的货,尽往歪路处想。”
  孟八爷对猛子说:“你去,把我的意思给炭毛子说一下,皮子也成,羊毛也成,有几分力,尽几分心。”猛子想说不去,又不好回绝。那天,炭毛子虽没来,但那伙人肯定是炭毛子煽动的。炭毛子和红脸不一样,红脸好抻头,啥事都往前蹿,炭毛子好使暗劲,多门背后踢飞脚。
  女人说:“还是我去吧。那脸,我往下抹,好说歹说,也是我的男人,不尽心尽力,心上总是难受……也不白要,就算借吧。他活着,少不了你们的。他死了,由老娘担着,我拣垃圾,当婊子,也不会把债拖到下一世还。”牧人们笑了。一个说:“谁又叫你还来?那皮子,就当叫虫蛀了。”
  猛子这才说:“我陪你去。”怪得很,以前,一想豁子,总是别扭,自打他伤了后,那别扭也无影无踪了。
  两人出了猪肚井,去找炭毛子们。听说,那芨芨糊,早没草了,羊把草根也刨吃了,不知下一年还出不出芨芨?那芨芨湖是不是也像唐朝的七十二座马营一样,只剩下个名儿?
  因炭毛子们夜里要上圈,原也用不着去找他们,但女人一来想散散心,一连串的事儿,把心填满了,憋得慌。二来,礼节上看,还是去找好。牧人常说:“骆驼吃草,脖子也往前跟呢。”就是针对这类事儿的。她原打算拿到存折马上进城。孟八爷一说,她变主意了,想尽量多弄些钱。听大夫说,豁子那身体,动手术的话,得输血,输白蛋白啥的,钱少了,怕不够。
  日头偏西了,白白的一点亮晕。深秋的大漠苍白而冷落,一晕晕荡向远处的沙折儿显得疲惫而无奈,没了盛夏的那种热烈。那柴棵,只剩下老杆了,嫩的毛枝儿全变成了牲畜粪便。天空也不似夏日那么蓝,泛出裹尸布的颜色。几只黑鹰在天上单调地划弧。风吹来,凉飕飕的,秋的味道很浓了。风里依稀有乌鸦叫声,却看不到它们的影儿。不知那叫声是实有的,还是来自心头的幻觉。
  一只羊死在沙洼里,从印迹上认出,是黑羔子的,正是挨了刀后挣逃出的。咋挣,它也没挣出命去。羊身子早烂了,肠子肚子早被鸟兽掏空,羊皮也东一片西一块,一塌糊涂了。最扎眼的,却是那眼珠。那曾经温柔地或是凶残地瞪过世界的眼珠,此刻正茫然地瞪天。在完成了“瞪”的使命后,它本该是一嘴有独特风味的肉的,一咬,瓷瓷地香,但现在,就叫你瞪天吧。那天,任你咋瞪,仍尸布般惨白,并不因你的瞪,显出些许的关怀来。
  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心里发出。女人捋捋被风吹到前额的头发,但秋风仍将它吹落下来,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啥。那情绪,在心里酱着,浓得化不开了。化不开就叫它酱去吧。这样的天里,啥话也说不出心中的迷惘。
  终于见到羊了,它们散落在沙山的折皱里,虱子似蠕动。牧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闹了,都躺在带来的皮袄上。四下里很寂,连咩咩声也少闻,只有秋风在耳旁呼呼。这风声,响久了,就听不见了。牧人骂人无动于衷时,就说:“秋风吹过驴耳了。”
  但女人总是鲜活的。那沙山,叫它秃去;那麻岗,叫它荒去;那草,叫它绝迹去;只要有女人,啥都活了。于是,一见女人来,牧人都起身,围了来。
  猛子很反感他们。这些人,大部分打过他。他尤其反感炭毛子,一见那秋风里乱颤的几根猞猁胡须,气就不打一处来。
  “好些没?”炭毛子问。
  “没死。”女人说,“有些人巴望他死,可他不争气,还没落气。”
  “瞧你说的。”炭毛子笑了,“谁巴望他死呢?他死了,我们又不啃他的脚巴骨。”
  女人淡淡地笑道:“脚巴骨虽不啃,可那井,就变主儿了。”她这话,谁都明白,都讪讪笑了。
  女人意不在此,转个话题,“本来,我今个就回去了。可孟八爷说,那豁子的命,还在天上悬着呢,他牙缝里捋下的那些,怕不够,叫我向你们张个嘴。你们瞧,有心了,帮帮,钱也行,啥也行,羊皮羊毛都成,馍馍渣攒个锅盔。”牧人们互相望望,却不说话。
  女人又说:“放心,不是要的,是借的。他活着,少不了你们的一角儿。他死了,有老娘哩,老娘松裤带卖肉,也不会赖到下一世还。”
  “瞧你说的。”炭毛子笑了,“钱没有,皮子有。成哩,我给你张罗些,驮了,到凉州城里找驼子去。他那儿,有现钱,地方电话我都知道。”“成哩,成哩。”牧人们都说。
  炭毛子说:“借不借的不说,救人要紧,那几张皮子,也不是老子们的护心油,有它没它,都一个×样。”“就是,就是。”牧人们都应。
  女人叹口气,眼里有水气漫上。她转过身,望远处沙山,好一会儿,才把心里腾起的东西望没了。她转过身,说:“你们也该有个长些的打算了,明摆的,这儿没戏了。”
  炭毛子说:“想那么远干啥?活一天算一天吧。”
  “就是,”一人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喝凉水。”
  女人就不再说啥,只长长地叹口气。秋风吹来,又把她的长发拂脸上了。她显得瘦了些,脸色白戗戗的,嘴唇上有层干皮。猛子很想搂了她,安慰一番,却见女人惨然一笑。秋风劲吹,掠来几声雁鸣。
  “看,长脖雁。”一牧人叫。果然,一队大雁,向南飞去,时不时,嘎嘎几声。这声音,把秋意染得更浓。牧人都仰了脖子望。这大漠,瞅久了,就没个惹眼处了。好容易来个新鲜些的,就看个稀罕吧。  犏牛叫:“长脖雁长脖雁高——高处去,一×捣下来烧——着吃。”牧人大笑。炭毛子说:“你那玩艺,又不是烟囱,你捣捣看,连你爹的胡子也捣不上,还捣长脖雁哩。”又一阵笑。
  “瞧,黑鹰。”一个叫。
  几个黑点射来,瞬间便到近前。真是黑鹰。长脖雁哗地乱了队形,嘎嘎声四起。那黑鹰,想来在这儿等许久了。一些大雁慌张地掉头,朝北飞了。黑鹰却追着几个零散的,追出一串串惊慌的嘎嘎。  北飞的大雁们溜远了。看来,它们南飞的路,也充满艰险。但你终究会南飞的,除非,你冻死在北方,只要你来,我就候着。那些黑鹰,定然这样想。
  一只黑鹰追上一只大雁,一翅膀扇下去,大雁便惨叫着,堕向远处的沙山。黑鹰冲下,和挣扎的大雁扭在一起。犏牛说:“快,去叼来,烧着吃。”炭毛子说:“等你到跟前,只剩下屁了。”
  这雁的结局显然吓坏了另一只大雁,它叫声越厉,飞得也越加慌张,东蹿西蹿,在天上画曲线,却摆不脱身后冷静射来的黑点。“加油呀。”女人叫。那雁似乎听见这善良的喊声了,扭头向牧人们飞来。那黑鹰,紧追不舍。黑点渐大,渐渐听到翅膀掠风声了。“加油!”女人又叫。
  眨眼间,大雁已到近前,钻进人缝。黑鹰倏地振翅,弹向天空。女人吁了口气。
  那雁惊魂未定,抖着身子。那形体,远看,也不大,近瞧,却很是硕大。女人安慰它:“别怕,再等会儿,瞧,那黑鹰,仍等你呢。”话音未落,一声闷响。原来,炭毛子举起鞭杆,朝大雁脑袋上狠抽了一下。大雁没发出惨叫,就倒在地上,翅膀无力地抽搐。
  女人恼了:“你咋能这样?”炭毛子笑道:“咋不能这样?它生来,就是叫人吃肉的。来,烧了吃。”几个牧人应声过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