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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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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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说的“麦穗子”,是一种结绳头的特殊方法,绞扣结合,形似麦穗,十分结实,也十分难结。孟八爷学了许多天,才学会的,就说:“快弄上来,我给你结。别的疙瘩,经不了大力。”
  “拉!”豁子在井底闷闷地吼一声,说:“不要紧。晚上结吧,人嘴难张,好容易喊个人,吃劲干一阵再说。”
  女人便吆了骆驼,远远去了。井架吱扭许久,才上来一个水淋淋的沙石筐。谝子和黄二抬过筐,倒了沙石。
  谝子说:“嘿,知道不,鹞子一家,叫狼害惨了。”
  “你咋知道?”孟八爷问。
  谝子道:“那驼子说的。听说,那不是寻常的狼,是狼神,见不着影儿,可厉害得很……怪,它咋知道鹞子家?”孟八爷说:“狼那鼻子,比狗还灵。”谝子道:“他妈,他女人,他娃儿,都叫狼咬了。怪就是怪,好像狼死盯了他家。他妈,叫狼把屁股上的肉撕了一块。她女人,叫狼揭了面皮。他娃儿,叫狼叼了去,不知下落。怪事。”
  “好些没?”孟八爷问。
  “他妈,伤口不长,尽流脓。女人倒是好些了,可丑得不成人形了,你想,叫整个揭了面皮。你说怪不怪?而且不是一天的事。头一天,是他妈,村里人送进医院。第三天,轮到女人了,听说,只觉风一卷,就见狼扑来了。扑之前,没任何预兆,也没见过狼影儿。怪事。”“拉!”豁子又闷闷地叫。
  骆驼吃力地远去了。井绳吱吱呀呀上来,却露出了豁子湿淋淋的脑袋。原来,他站在筐里,怪不得,骆驼那么吃力。
  孟八爷说:“危险。你可小心,这绳,经不住你。”豁子笑道:“我算好了,瞧,才上了半筐沙石,加了我一个干鬼,也不过一筐的分量。再说,罪没受够,也死不了。命里该死在炕上的,死不到地下。”说完,他手撑井圈,上了井台。
  女人远远地骂:“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懒孙一个,爬几个梯梯子,又挣不死你。”豁子听了那骂,却受用地笑了,“瞧,这婆娘,心疼我呢。”说着,远远地喊一声:“你不是盼我死吗?我死了,你好再找个年轻些的,劲大些的。”
  “死鬼。”女人笑骂。
  豁子对孟八爷说:“听驼子说,那鹞子,可放话了,他进监狱,是早晚的事,要弄你呢。听说他兄弟死了,这账,他往你身上记。要说,那狼也真厉害,硬生生把他弄了个家破人亡。听驼子说,鹞子说他有两个仇人,一个是狼,另一个,就是你了,可要小心些。”
  “活够本了。”孟八爷笑道,“我活够本了,六十的人了,死了也不是短命鬼。那鹞子,真要找到我,怕也是咽一块扎嗓门的骨头。我一张老羊皮,换他一张羔子皮,占大便宜了。”“话虽这么说,还是小心为妙。听说,他弄了把手枪,是仿造的,打独子儿,老揣着。那步枪惹眼,他不敢带了……唉,要说也可怜,叫追得连个落脚点也没有。”豁子道。
  孟八爷说:“那是他自找的,也没人逼他。安分日子他不过,却提上脑袋猫颠狗蹿。”
  谝子道:“听驼子说,那鹞子,也是逼上梁山的。乡干部借修路乱收费,他交不起,叫拆了房子,才干这营生的,一家人住草房……要是有个牢实房子,狼哪能轻易得手?唉,真家破人亡了。”
  “真的?”孟八爷吃惊了。
  女人应声道:“是真的,我问过他。要说,也怪他,那修路费,别家也有交不起的,可他交不起,偏要告,说是一公里三十万肯定有猫腻。乡上恼了,才拆房子顶债的。他要不抻头,谁也不会碰他。村里交不起的,又不是他一家。”
  孟八爷想到了那种不能叫路的路,和那些土模土样的房屋、土模土样的人,不由叹了口气。那路,该修,可那些人的承受能力也到极限了。他们的腰已经弯了,再压,就趴下了。这,也成恶性循环了:越没好路,越穷;越穷,越修不起路。

《狼祸》第十章2
  嚼阵干肉,再吃点馍,喝点水,豁子又下了井。他还想站在筐里慢慢顺下,叫女人狠狠骂了几句,才讪讪地顺梯下去了。孟八爷感觉有点累。炉上水壶正  地响,扩散着一种家的迷醉。他胡乱想一阵张五和鹞子的事,便迷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阵尖叫。孟八爷一下醒了,急忙下炕,出屋,见门外已有不少牲畜。时至黄昏,一些牧人上圈了。此刻,他们正围着井口。“要紧不?你说话呀?”女人带着哭音喊。
  “我下去。”谝子急急地下了井。
  一打听,孟八爷才知是绳断了。那个豁子认为很牢实的结头并不牢实,用了一阵,就松了。装满沙石的筐,上到半空,落下,砸向豁子。
  孟八爷拨开众人,往下瞅,因才从暗屋里走出,骤遇光明,竟似失明了,丝毫看不清井下的一切,只听得谝子说:“哎呀,血……”女人哭叫:“人好着没?”谝子说:“活着哩……不要紧,人活着哩。捞不动,再下来一个。”孟八爷说:“我下。”谝子道:“不行,来个力气大些的。”红脸理所当然地下了井。  女人伏在井台上,哭得失声断气。孟八爷安慰道:“不要紧,没事。”这一安慰,女人的哭声越大。那骆驼也长长地叫一声,似在辩解:“这可不是我的错呀。”
  孟八爷捋捋在风中晃动的绳子,见那茬口,不像断的,是开的,就说:“也怪我,撒了懒。”又听得井下传来铁锹刮沙声,赶紧叮嘱:“小心些,别弄伤了人。”
  “活着!活着!放心。”红脸叫。
  “背不动呀?”谝子叫,“再下个人。”却听得红脸叫:“下啥人?就这,都转不过身来,把筐弄过来,对……孟八爷,你下来,把绳子接上。这阵势,得吊,背是背不上去的。再说,这钢筋梯子,有些锈了,吃不住力。”
  孟八爷对女人说:“去,把骆驼吆来。”女人哭几声,抹把泪,吆回骆驼。那绳就从轱辘上下来了。孟八爷把绳头绕在手腕上,下了井梯。红脸早已举了连在筐上的另一个绳头等他。孟八爷接了,绾个结,用力拽拽。红脸道:“弄牢实些。”孟八爷说:“没问题。”说完,怕自己影响筐的上下,就出来了。  红脸和谝子捣鼓一阵,把豁子的呻吟也捣弄出来了。井上的人都松了口气:有了呻吟,说明豁子没死。没死就好。
  “拉!”红脸叫,“慢一些。”
  孟八爷过去,和女人夹了骆驼,他拽住骆驼鼻绳,不使它走得太快。在轱辘的吱咛声中,红脸吆喝着,护着筐里的豁子,上了井台。
  豁子满面鲜血,仍在呻吟。他瘫在筐里,牧人们一拉,他就成一条了,一放,又成一堆了,那呻吟也有气无力。
  “豁子!豁子!”孟八爷叫。
  “死鬼,你睁开眼呀。”女人哭叫。
  豁子睁了眼,望望女人,惨然一笑,有气无力地呻吟几声。几人搀了,想叫他站起,却仍是提时一条,放时一堆。
  “糟了,怕是伤脊梁骨了。”红脸说。
  几人抬了筐,往屋里走。女人跟在后面哭。孟八爷劝:“别哭了。”女人哭道:“他咋这么命苦呀?才怀了娃儿,才定了心,就这样了。”“不要紧。说不准缓一缓,就好。”黄二安慰道。
  进了屋,人们也不顾豁子身上的泥水,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炕。豁子的呻吟渐渐大了,仍是不能动弹。女人上前,捉了他的手,一脸关切。豁子露出了笑意,吃力地说:“我怕是命尽了。脊梁骨可能断了,活着也是个瘫子。你把你的路走好。”
  “胡说。”女人哭道,“你会好的。若真是瘫了,我侍候你一辈子,真的。”
  豁子无力地摇摇头,“那些钱,你拿去,我用不着了……不用治了,弄不好,人财两空……你留下吧。”
  女人倏地起身,抹去泪,在毡角下,取出个黄包儿,揣进怀里,对孟八爷说:“走,进城。泼上命,也要救他。”
  红脸说:“咋出沙窝?走又走不得,骑又骑不得,这样子。”
  豁子呻吟道:“算了,算了,我的命我知道。人说要了年轻女人要折寿呢,有你这份心,死了也值。”
  孟八爷上前,仔细查查豁子,倒无明显伤痕,那头上的红,是外伤,并不要紧。最要紧的,也许是看不见的,不知道究竟伤到啥程度,但救是要救的。他想出个法儿,问女人:“有没有牢实单子?”
  女人抹把泪,取出条新床单,孟八爷又叫人们抬起豁子,抽出白毡,喊红脸出了门,叫他弄两峰乖顺些的驼来,用绳子把单子和毡扎在两驼之间,就变成吊床了。然后,叫红脸和谝子牵了驼,把豁子放“吊床”上。孟八爷想跟去,女人却安顿他照料这儿,又想豁子这一摊子,没人照料也不成,就给红脸安顿了一些注意事项。红脸说:“放心,当队长那阵,我也干过这事。”孟八爷才放了心。

《狼祸》第十章3
  女人们一走,屋里就空荡荡了。外面,却仍是拥挤异常。各类牲畜因为熟悉了环境,渐渐露出了本性,畜牲气显露无遗,纷纷抢炒面拐棍备用的柴草。炒面拐棍疯子似地抡着桦条,但无济于事,气得他呜呜大哭,大骂牲畜的主人。主人们反倒嬉笑着看他的表演,时不时的,品头论足一番。因为近处的草几乎叫牲口啃光了,远处的也日渐稀少,再这样下去,养命都够呛,能叫牲口抢几嘴草,大小也是个便宜。只是,那炒面拐棍的哭声很是人。一个男人,咋能那样神头怪脸地嚎呢?
  孟八爷出去,喝几声,牧人们才各自赶回自己的牲口。其实,赶也没啥必要了,因为这些日子,你一嘴,我一嘴,那草所剩无几了。
  孟八爷劝炒面拐棍:“嚎啥?一个男人,不就一点草吗?”
  “不是草的事,是他们欺负人。”炒面拐棍抽抽搭搭地说。
  这倒是。孟八爷想,这群家伙,原来也像个人样,咋跟那牲口一样,一遇个机会,就露出本性了?想来,这人,心上得有个紧箍儿,像孙猴子那样,或是自己戴,或是别人强加,不然,真没法治了。可怕的,不是狼祸,而是这种末日来临似的情绪。他有个预感,怕自己收拾不住这帮野人。
  太阳落山不久,猛子和黑羔子回到猪肚井。黑羔子阴着脸,不多说话,时不时的,就抽出一把匕首,用指头刮着刀刃,看不出其心绪。孟八爷也懒得管他。他了解他的品性,这是最基本的。品性好了,心绪随它波动去,咋波动,也动不出太大的差错。倒是这帮牧人令他担忧,觉得他们鼓荡着一种不祥的情绪。显然,水的问题,草的问题,已开始影响他们的人生坐标。他们祖祖辈辈依靠的某个支点,已开始动摇了。
  炒面拐棍进来了,他的脸上仍有泪痕。孟八爷劝:“你别在意,不就一点草吗?”炒面拐棍说:“你不知道,他们起群哩。他们正商量呢,那井,由他们沟北的用。”孟八爷说:“怪事。那井,是豁子的,可不是他们沟北的。”炒面拐棍道:“谁的也罢,明摆的,那点儿水养不了多少牲畜,谁占了井,谁才能立住脚。别人,就成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了。再说,豁子又不在,就是他在,又能做啥?人家又不是不给他钱。”
  孟八爷知道,牧人惯以某条历史悠久的“沟”为界,住北边的叫沟北,住南边的叫沟南。这划分,不是行政划分,不是观念使然,而是历史沿袭。孟八爷们属沟南,炭毛子们属沟北。平时,这划分,就淡漠了。一有大事,比如抢水抢草场,那沟南沟北就势同水火,纠斗不休。多年了,谁也不服谁,倒也没分出个高下。炒面拐棍是沟南人,抢他草的,是沟北人。
  炒面拐棍望一眼黑羔子,说:“你的羊,渴疯了,一听到水声,就疯了,鞭子抽也不走,抢谁的水,叫谁老羊拧脖子摔一顿,才乖了。”
  黑羔子不语,仍一下下刮那刀刃。
  “叫声都有气无力了。”炒面拐棍说,“再不饮,要渴死了。”
  黑羔子冷冷地冒出一句:“死了没?”
  “还没哩。”
  “我还盼它们死呢。”黑羔子又刮起刀刃来。
  忽听门外传来争吵,净是满嗓门噎人的粗话,大多与生殖器和母亲有关。炒面拐棍说:“这几天,老这样。”
  孟八爷出去了:“又是啥事?”
  扁头说:“今日个,挨上我饮牛,可他不叫我饮。”扁头是沟南的。
  炭毛子说:“轮天轮地,也轮不到你呀。你们说,是不是?”他的身后发出乱哄哄的声音:“是啊!”“你是哪儿来的旋风啊?”“你是从哪个裤裆里戳出来的?”还有更难听的话。“听,听。”扁头说。
  孟八爷还没说话,炭毛子就接上话茬了,“听啥?别驴不知自丑。这井,虽是豁子打的,可这地盘,却是老子们的。你朝太阳落山的地方划个线。看这猪肚井,是在沟南?还是在沟北?”
  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了。孟八爷刚要反驳,扁头却说话了,“咋是沟北?瞧,猪肚井,上去青羊圈,上去羊儿沟,上去狼舌头湾……咋是沟北?明明是沟南。”
  “别羞先人了,你那眼睛斜了。”炭毛子打个哈哈,“眼斜心不正,心比驴还狠。听,我给你划:猪肚井,上去熊卧沟,上去牛路坡,再上去马营沟,再上去黄龙庙,这样划线才对。”
  扁头叫道:“你才是斜眼呢。”
  “你斜眼!”“你斜眼!”……对方人多势众,吼了几声,把扁头吼糊涂了,他眨巴几下眼睛,望望孟八爷,仿佛在问:“我的眼,是不是真斜了?”
  孟八爷哈哈大笑。猛子也笑了。黑羔子却阴阴地瞅自己脚尖。孟八爷笑道:“这划那划,都是糊涂账。偌大个沙窝,这儿偏一寸,到那儿,就是几十里。谁也说不准猪肚井在沟南还是沟北。”
  “咋说不准?”炭毛子说,“我就说得准,我驮了半辈子炭,啥地方没闯过?我说不准,谁说得准?”  “混账话。”孟八爷道,“那我也可以说,我跑了一辈子沙窝。我说不准,谁说得准?我认为,猪肚井在沟南。”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本来,他的猎人身份超越了南北,好说话,他一朝着沟南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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