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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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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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兔惊叫几声,逆风跑去,速度并不快,几下就能扑倒它,但灰儿却失了魂似的,呆痴了。灰兔在风沙中一下下跳着,远去了。
  “看在瞎瞎面上,饶了你吧。”
  灰兔消失了许久,灰儿才回过神来。这时,它才感到一阵奇异的饿,想来腹内的那点儿肉早没了。灰儿头晕眼花了。

《狼祸》第四章4
  那声枪响后的某夜,灰儿和瘸狼又到了那个沙洼。那夜没风,很黑。虽然黑不黑对灰儿们来说无所谓,但灰儿还是希望夜黑些好。灰儿们有夜眼,夜里视物,如同白昼。那两脚动物却不然。天黑了,他们就是瞎子,举了那喷火的棍儿,也没个准头。灰儿安顿了大壮二壮,带了瘸狼,去那洼地。
  说那“带”字,是因为瘸狼身懒,不想去。灰儿硬叫它去。天下的公的都不长心,瘸狼也不例外。瞎瞎死了,它竟没事似的,照吃,照睡。瘸狼很少像灰儿那样嚎瞎瞎,但却有颗复仇的心,不仅仅为瞎瞎,还为自己。那“瘸”,是印在心头的耻辱,是无法痊愈的伤口。灰儿知道,受过伤的狼都这样,格外凶残。
  进了那沙洼,瘸狼嗅出,瞎瞎死了。瘸狼嗅不出一点活瞎瞎的气息,便认定它死了。那夜,瘸狼还嗅出无火药味,无夹脑独有的铁腥味,无危险的气息。前两者,灰儿也能嗅出。嗅那气息,正是瘸狼的本事。那是一种超群的直感。
  那夜无杀气。
  灰儿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忍住了时时想喷出的长嚎。瘸狼一断定瞎瞎死了,灰儿就想嚎,想发出那撕裂天空的长嚎来哭瞎瞎。当然,它更想报仇。一想到可怜的瞎瞎,它就想毁灭一切。
  瘸狼咬断了栅栏上的皮带,吆出了羊。它用牙齿咬了“头羊”的耳朵,用尾巴使劲赶它。那羊就没命地跑。灰儿到圈里一唬,一群羊就跟“头羊”跑了。
  那夜很静,没有人声。羊蹄沙沙似雨声。沙地好,若在硬地上,那几百只蹄儿,能弄出好大的声响呢。沙地上,就只有沙沙声。夜又吸了沙沙声,几十步外,连个音丝儿也听不见。
  那“头羊”好大。好大的身坯,好长的角,怪不得是“头羊”。和同类抵起仗来,定然很厉害,可狼一吆,就成乖孩子了。这只能证明羊是欺软怕硬的动物。灰儿不管这些。灰儿只想为瞎瞎报仇。那么好的瞎瞎,叫人“砰”地一下,就再也见不着了。灰儿好伤心。灰儿也想叫两脚动物伤心。
  到另一个沙洼,瘸狼扑倒了“头羊”,咬了它喉管,许久不动。灰儿知道它在咂血。灰儿也爱咂血,也爱咂那腥腥的、腻腻的、滑滑的血。那血过瘾,咂一阵,就有种熏熏的醉意了。羊们都挤成一团,缩在沙洼里,看“头羊”四蹄的抽动。那蹄儿,初时还蹬得凶,蹬起一股股黄沙。渐渐地,慢了,一下,又一下,停了。
  羊蹄的蠕动,叫灰儿想起了瞎瞎。瞎瞎没蹄儿,可有爪儿。枪响后,那爪儿,也这样一下下抽。于是,灰儿的心也抽了。它低嚎一声。
  瘸狼吸了满肚子的羊血,便醉了。它过足了瘾似的吧咂着嘴,喉间咕噜一声,示意灰儿也咂。
  一个黑丸,忽然射来,裹一股杀气。灰儿嗅出,来的,是人类养的狗中最可怕的那种。
  灰儿不怕寻常的狗。对那些占了人势才吠个不停的玩艺儿,灰儿不屑理它。以前,灰儿老和它们相遇。远远扑来时,它们气势汹汹,吞天吐地。一近,声也低了,速也低了,气也没了。灰儿唬一声,它们便哀叫着,躲出老远。再扑,再吠,再由气势汹汹到退避三舍。老这样。灰儿也懒得唬它了。
  但灰儿却怕这种裹带了杀气的狗。这狗,高,大,胖,猛。它身大,能和老虎摔跤;力猛,敢和黑熊缠斗,而且势重力沉,招招直指要害,很是可怖。
  那黑影近了,看得出,它脖中还带了卡子,那牛皮上的铁钉隐隐可见。这样,它可以攻你咽喉,你却难袭它要害。灰儿们是直脖子,转动不灵。狗却灵敏,那一口利齿,能朝各个方向出击,便占了大便宜。
  灰儿的父亲,就伤在这类狗的手中。那狗,疯了似地追来,与父亲并齐了,边跑,边拧了脖子,用卡子一下下扎,扎出许多冒血的洞儿。后来,洞儿化脓,腐烂,把父亲烂死了。
  听得那狗低哮一声,闷雷似的。灰儿忽然怯了。那瘸狼,也无往常的跋扈了。
  这狗,明显带着逼人的杀气。
  杀气是啥?不知道。但灰儿能感觉到。同是人,猎人有杀气,牧人没有。在黑压压一群人中,灰儿一下就能觉出谁是猎人。猎人可以隐了枪,隐了凶相,但隐不了杀气。有时,杀气会告诉狼的直觉:快跑,猎人来了。
  这狗的杀气,比寻常猎人的都重。那样子,仿佛是沙漠之王呢,望两匹狼,竟似望两只兔子。灰儿明明知道,它和瘸狼斗一只狗,败的可能性不大。可怪的是,偏偏无斗志。
  那狗也不扑来。它蹲立着,只在喉间咕噜,仿佛说:“去吧,别再伤羊,老子就饶了你。”那样子,分明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灰儿心虚了。它看到了隐在它后面的人。一想到幼小的壮们,它越加心虚,就拱拱瘸狼,示意它撤退。灰儿不知道,瘸狼早想溜了,饮了一肚子羊血,它醉了,没一点气力了,一离开沙洼,瘸狼就步儿蹒跚了。
  怪的是,那杀气,一直渗入灰儿心里了。它甚至想,算了,一羊抵一狼,一命还一命,就此算了吧。不然,惹恼那两脚畜牲,又伤害大壮二壮呢。
  若不是又一个狼家族遭受了灭顶之灾,灰儿也许真“算了”。
  在公狼豁耳朵的长嚎声里,灰儿们赶了去。这是规矩。那长嚎,是呼唤同类的讯号。若闻声不去,便成不齿于狼类的狗屎堆了。这豁耳朵,也是匹厉害的狼,那缺耳,是争“王”位时,叫瘸狼咬的。但它并没记仇,有事了,就长嚎;听到呼唤,也去接应。公狼是真正的大丈夫哩,恩怨一挥手,不像两脚动物,面里是是是,背后动刀子。
  灰儿们闻声赶到时,豁耳朵仍在一个血肉模糊的肉体前长嚎。这肉体,曾是它的妻子,后来,叫人剥了皮,就成赤条条的肉了。另一处,还有两个小的。瘸狼们很快便吞了那三团曾是生命的肉。吞了好,自己的腹肚,是亲人最好的棺材。在胃液的帮助下,死者就和自己融为一体,永不分离。高贵的狼尸,岂能叫其它动物吞食?
  又一笔血债。
  复仇是必然的。
  灰儿知道,复仇是最好的保护。这也是祖宗传下的规矩,人不犯你,你就守了戒,封了口,不动他的牲畜。人若伤了你,你必须狠狠还击,叫那两脚动物从灵魂深处颤栗。血债要用血来偿。只有这样,他们才不敢轻易惹你。
  那夜,豁耳朵公狼循着妻子和孩子皮毛上的熟悉气味,来到了灰儿熟悉的那个沙洼。瘸狼和灰儿远远尾随了。它们不敢太近。那喷火的棍儿,它们是领教过的。它们不敢进攻。它们只能偷袭。  夜很静。风的蠕动温柔极了。灰儿有些紧张。在这一点儿,它不如瘸狼。瘸狼经得阵仗多,心硬,胆儿壮。灰儿却总是怯。虽说那怯,时时叫复仇欲望淹了,但淹了的怯仍是怯,心因之虚了。
  一进沙洼,灰儿就闻出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它差点要退缩了。那是它最怕的味儿。但瘸狼却辨出,这是熟火药味,就是放枪后的火药味,而不是生火药味。这味儿,只意味着开过枪,而不是有枪候它们。瘸狼示意它,别怕。但它们掉远了些,叫豁耳朵打头阵。即使有枪瞄着,先中的,也是豁耳朵。  豁耳朵在稠糊的夜色里游了过去,游向羊圈,开了圈门。遥遥地,灰儿听到“忽棱棱”的声音,这是羊“惊”了。灰儿知道,豁耳朵在扑羊。这时,羊的习惯仍是挤成一团,一团云似的,滚过来,滚过去。扑不散它,狼不好下口。最先死的,便是那个被扑出群的。这羊一死,别的就吓破胆了,就不太费力了。
  那羊“惊”的声音,远远听来,依然很大,像无数鸟儿在飞,怕是要惊醒牧人了。灰儿心跳得凶,驻足竖耳。若有动静,它立马就会蹿出老远。这不是不讲义气或是胆小,而是生存智慧,犯不着无谓的牺牲。在凶残狡猾的两脚动物面前,任何疏忽,都可能送命。命只有一次,失去了,永不再来。一想到命,灰儿的心抽了一下。它的命,只有一次。瞎瞎的命,也一次,失去了,就像消散的云烟,再也找不回来了。瞎瞎,我的瞎瞎,你还没活出个名堂呢。一种熟悉的气味袭来,灰儿马上燥热了。这是瞎瞎独有的气味。大壮,二壮,瞎瞎,各有各的性子,也各有各的味儿。瞎瞎的味儿最浓。自那个恐怖之夜后,那味儿时不时就飘进灰儿鼻腔。不,不是鼻腔,是心里。初时,灰儿一阵激动,就去寻。后来才发现,那是虚味儿,不是实味儿。虚味儿印在心里,不经意间,才能闻到,再细嗅,却没了。
  可这次,是实味儿,再嗅,仍有。几次后,灰儿断定,那是实味儿。
  那味儿,从羊圈方向飘来。
  羊圈里已静了,没有鸟飞声了。豁耳朵肯定逮了一只,正咂血。别的羊,便睁了瓷白的眼,木木地看,身子不易觉察地抖。羊的意志,就这样被摧毁了。然后,它们就不会像开始那样挣扎了。
  灰儿扑进羊圈。瞎瞎的味儿越加浓烈,地上有,羊身上有,羊嘴里有。但有的只是味儿,并没瞎瞎。灰儿于是认定,羊吃了瞎瞎。
  一串长嚎差点迸出灰儿口腔了。它用了很大的劲才咽下了它。瞎瞎,我苦命的瞎瞎。眼泪蒙了灰儿的眼。若不是怕惊醒猎人和牧人,它会用嚎声撕裂天空的。
  瘸狼扑入羊圈,开始了疯狂的杀戮。显然,它也发现,瞎瞎,正葬在羊们的腹里。
  这是真正的杀戮。不是猎杀,是杀戮。杀戮,为复仇。猎杀,为生存。后者,猎到果腹者就成咧。前者,要叫仇家感到灵魂深处的剧疼。
  瘸狼一口血也不咂,它咬断一个喉管,扔一旁;再咬,再扔。瞬息间,白白的一地羊尸了。豁耳朵也不再咂血,也开始了疯狂的杀戮。前日,两脚动物杀了它的妻儿。此刻,它报仇来了。
  灰儿的心却被浓浓的泪淹了,想长嚎,出不得声。它就在心里嚎,心在嚎声里抽搐。身子很软,像饮足了羊血一样。
  许久,灰儿才回过神来。地上,已白茫茫一片羊尸了。剩下的那些,挤在一起。它们已被吓呆了,不再跑动,只本能地伸了脖子,随你咬吧。
  洞里忽然有了动静。
  瘸狼第一个蹿出羊圈,逃之夭夭了。它当然知道,那棍儿喷出的火,比它的腿快,稍迟些,就不会有机会了。豁耳朵随后逃出。灰儿怔了一怔,也蹿出圈去。
  老远,灰儿才听到狼嚎似的人叫。

《狼祸》第四章5
  闲风怕日落。日头爷从山顶滑到西边时,风住了。风沙没了,空中仍有纤尘,蔽了天,把一切弄模糊了。这是风后独有的天气。那蔽日的黄,好多天才散。除非来一场雨,只片刻,便能洗出遍天的明净来。
  灰儿逮只老鼠,吃了,压压饥。灰儿不喜欢老鼠的肉味。那味,怪怪的,说不清是土味,还是啥味,倒胃口,老叫灰儿想起老鼠的不洗澡来。只有在逮不到黄羊或石羊、青羊时,灰儿才吃老鼠。逮个大些的,闭眼吃了,压饥。瘸狼可不,见了耗子,一口一个,腹内怕成鼠窝了。瘸狼食量大,老嚷饿,不像灰儿,几嘴肉,就够一天的花销。灰儿喜欢吃黄羊肉。那肉,精,嫩,想想,都流口水。当然,比黄羊肉好吃的,是那羊血,不是野羊,是牧人的羊。野羊老跑,消尽了脂肪。牧人的羊血里,多脂,膻膻的,滑滑的,糊糊的,想想都醉,别说饮了。
  灰儿流口水了。一想羊血,就这样。它拌几下嘴,磕几下牙,长嚎一声。因为风息了,嚎声蹿了个远。
  夜渐渐来了。灰儿喜欢夜,但也不怕昼。它不像狐子,一见太阳,头就疼,偏偏喜欢夜。夜好,夜里静,好多东西都在夜里活动,狐子呀,旱獭呀,老鼠呀——想到老鼠,灰儿的心里阴了一下。对这东西,它咋也喜欢不起来。那丑丑的样子,那土腥腥的肉,那怪怪的气味,总叫灰儿别扭。不过,大壮二壮喜欢。这一点上,它们也像瘸狼。它们就是在扑老鼠时学会了捕猎。想到“捕猎”,灰儿笑了。灰儿的笑是喉间的咕噜,很低……那也算捕猎?那肉乎乎的小玩艺儿,跑不快,又没尖牙利爪,一爪拍去,就翻白眼了。不像黄羊,会跑。那跑,又是怎样的快呀!那蹄儿,仿佛踩的不是沙,而是弹簧,嗖——一大截,比风还快。它还会用后蹄踢。一次,灰儿叫那蹄儿“扫”了一下,就是一道血口。若叫踢腹上,还不破膛?还有羚羊,那跑,怕是比黄羊还快哩,尤其那角,刺刀似的,追急了,扭了头,那角就“嗖”地刺来了。豁耳朵的那个母狼,就叫羚羊破过膛,悬乎乎死掉。这才叫“捕猎”呢。大壮二壮的逮老鼠,只能叫“玩”。
  玩也好。虽说大壮二壮多瘸狼的坏毛病,可总是娘肚里掉下的,十指连心哩。哪个也扯灰儿的心肺。爱玩了,就玩去,就当你们“捕猎”,总成吧?
  想到大壮二壮,灰儿又想起瞎瞎。一想瞎瞎,心又抽搐了。这瞎瞎,成灰儿心上的伤口了,稍一碰,就钻心的疼,就觉得天也灰了。即便是黄尘满天,灰儿也觉得天灰了。那灰,腌透心了,它就觉得没活头了。怪,没瞎瞎,还有大壮二壮呢,为啥就没活头了?不知道。反正真觉得没意思活了。
  灰儿又长嚎一声。
  空气潮了,气流凉了。灰儿望望天空,天上有一疙瘩一疙瘩的黑云。天虽黑,灰儿却能辨出比天更黑的云来。而且,那是积雨云,怕是要下雨了。对瞎瞎的思念,迟钝了灰儿的直感。那风沙一搅,更把心头的清明搅没了。要不然,灰儿能提前知道何时下雨的。那雨,若测来大了,就多打点食。若小了,也不必打乱规律。不过,那雨呀雪呀,灰儿以前并不惧。一生了那些要债鬼娃儿,灰儿就得多留心:窝要安在高处,别叫雨淹了;要选干燥处,太湿了,会惹来麻疹。
  狐子也怕麻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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