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四月三日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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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四月三日事件-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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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孩子如刚才一样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电动手枪,正得意洋洋在向他瞄准。他知道他为何
得意,尽管孩子才这么小。

    他走上去抓住孩子的电动手枪,问:“刚才我父母在你们家里吧?”孩子一点也不害
怕,他用劲抽回自己的手枪,同时响亮地喊道:“没有。”就是连孩子也训练有素了(他
想)。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他一直望着那裂缝。仿佛置身于一口深井之底而望着井口。偶尔有
人从胡同口一闪而过,像是一只大鸟张着翅膀从井口上方掠过。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声在两壁间跳跃地弹来弹去,时时碰在他
的脚尖上。他仔细察看经过的每一个支胡同,发现它们都是一模一样,而且都寂静无人。在
他走到第四个支胡同口时看到一根电线杆挡在前面,于是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汉生的家门
口了。

    只要侧身走进去,那路凌乱不堪而且微微上斜。在第四扇门前站住,不用敲门就可推门
而入,呈现在眼前的是天井,天井的四角长满青苔。接着走入一条昏暗的通道,通道是泥
路,并且会在某处潜伏着一小坑积水。在那里可以找到汉生的屋门。汉生的住处与张亮的十
分近似,因此他们躲在屋内窃窃私语的情景栩栩如生地重现了。

    他现在需要认真设想一下的是白雪究竟会在何处突然消失。然而这个设想的结果将使他
深感不安。因为他感到白雪就是在这里消失的。而且(如果继续往下想)白雪是在第四扇门
前站住,接着推门而入,然后走上了那条昏暗的通道。所以此刻白雪正坐在汉生家中。

    他感到自己的假设与真实十分接近,因此他的不安也更为真实。同时也使他朝汉生家跨
出了第一步。他需要的已不是设想,而是证实。他在第四扇门前站住。

    没多久后,他已经绕过了那个阴险的水坑,朝那粗糙的房门敲了起来。在此之前他已经
先用手侦察过了,汉生的房门上没有铁钉。所以他的手敲门时毫无顾忌。

    门是迅速打开的,可只打开了那么一点。接着汉生的脑袋伸了出来。那脑袋伸出来后凝
住不动。让他感到脑袋是挂在那里。屋内的光亮流了出来,汉生的眼睛正古怪地望着自己。
随即听到汉生紧张地问:“你是谁?”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是我。”

    “噢,是你。”门才算真正打开。

    汉生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有准备迎接这么响亮的声音。屋内没有白雪。但他
进屋时仿佛嗅到了一丝芬芳。这种气息是从头发还是脸上散发出来的他很难断定。可他能够
肯定是从一位女孩子那里飘来的。他想白雪也许离开了,随后他又否定。因为白雪要离开这
里必须走原来的路。可他没遇上她。汉生将他带入自己的房间,汉生的房间洁净无比。汉生
没让他看另外两间房间。一间门开着,一间房门紧闭。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汉生装着很随便地问他。

    他觉得“怎么想到”对他是不合适的,他曾经常来常住。但现在(他又想)对他也许合
适了。

    “我正在读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汉生又说。

    他没有答理。他来这里不是来和汉生进行这种无话找话的交谈。他为何而来心里很清
楚,所以他此刻凝神细听。

    “这篇文章真有意思。”

    他听到很轻微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努力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结果是
从那房门紧闭的房间里发出的。

    汉生不再说什么,而是拿起一本杂志翻动起来。

    他觉得这样很好,这样他可以集中精力。可是汉生翻动杂志的声音非常响。这使他很恼
火。很明显汉生这举动是故意的。尽管这样,他还是断断续续听到几声轻微的走动声。现在
他可以肯定白雪就在那里。她是刚才在汉生响亮地叫了一声时躲藏起来的,汉生的叫声掩盖
了她的关门声。

    显然白雪刚才走进商店是为了躲开他。尽管发现白雪和他们是一伙这会让他绝望。可他
不能这样断定。

    他看到汉生这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将门关上。他心想:已经晚了。

    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观察了天黑下来时的情景。晚饭以后他没去洗碗,而是走
到阳台上。令人奇怪的是父亲没有责备他。他听到母亲向厨房走去,然后碗碟碰撞起来。那
个时候晚霞如鲜血般四溅开来,太阳像气球一样慢慢降落下来,落到了对面那幢楼房的后
面。这时他听到父亲向自己走来,接着感到父亲的手开始抚摸他的头发了。

    “出去散散步吧。”父亲温和地说。

    他心里冷冷一笑。父亲的温和很虚伪。他摇摇头。这时他感到母亲也走了过来。他们三
人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父亲又问:“去走走吧?”他还是摇摇头。接着父母交换了一下眼
色,然后他俩离开了阳台。不一会他听到了关门声。他知道他们已经出去了。

    于是他暂时将目光降落下来,不久就看到他们的背影,正慢慢地走着。随即他看到对门
邻居三口人也出现了,他们也走得很慢。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候里,他看到楼里很多人家出现
了,他们朝同一个方向走去,都走得很慢,装着是散步。

    他听到一个人用很响的声音说:“春天来了,应该散散步。”他想这人是说给他听的。
这人的话与刚才父亲的邀请一样虚伪。显而易见,他们都出发了,他们都装着散步,然后走
到某一个地方,与很多另外的他们集会。他们聚集在一起将要讨论些什么,无可非议他们的
讨论将与他有关。

    楼里还有一些人没去,有几个站在阳台上。他想这是他们布置的,留下几个人监视他。

    他抬起头继续望着天空,天空似乎苍白了起来。刚才通红的晚霞已经烟消云散,那深蓝
也已远去。天空开始苍白了。他是此刻才第一次发现太阳落山后天空会变得苍白。可苍白是
短暂的,而且苍白的背后依旧站着蓝色,隐约可见。然后那蓝色渐渐黑下去,同时从那一层
苍白里慢慢渗出。天就是这样黑下来的。天空全黑后他仍在阳台上站着,他看到对面那幢楼
房只有四个窗口亮起了灯光。接着他又俯身去看自己这幢楼,亮了五个窗口。然后他才走进
房间,拉亮电灯。

    当他沿着楼梯慢慢走下去时,又突然想到也许那些黑暗的窗口也在监视他。因此当他走
到楼下时便装着一瘸一瘸地走路了。这样他们就不会认出是他。因为他出来时没熄灭电灯,
他们会以为他仍在家中。

    走脱了那两幢楼房的视线后,他才恢复走姿。他弯进了一条胡同。在胡同底有一个自来
水水塔。水塔已经矗起,只是还没安装设备。胡同里没有路灯,但此刻月亮高悬在上,他在
月光中走得很轻。月光照在地面上像水一样晶亮。后面没有脚步。

    胡同不长,那水塔不一会就矗立在他眼前。他先是看到那尖尖的塔端,阴森森地在月光
里静默。而走出胡同后所看到的全貌则使他不寒而栗。那水塔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而且虚
无缥缈。四周空空荡荡,只是水塔下一幢简易房屋亮着灯。他悄悄绕了过去,然后走到水塔
下,找到那狭窄的铁梯后他就拾级而上。于是他感到风越来越猛烈。当他来到水塔最高层
时,衣服已经鼓满了风,发出撕裂什么似的响声。头发朝着一个方向拚命地飘。现在他可以
仔细观察这个小镇了。整个小镇在月光下显得阴郁可怖,如昏迷一般。

    这是一个阴谋。他想。

    张亮他们像潮水一样涌进来,那时他还躲在床上。他看到了亚洲他们还有一个女的。这
女子他不认识。他吃惊地望着他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问。

    他们像是听到了一个了不起的笑话似地哈哈大笑。他看到除那女子笑得倒进了一把椅
子,椅子嘎吱嘎吱的声音也像是在笑。“她是谁?”他又问。于是他们笑得越加厉害,张亮
还用脚蹬起了地板。

    “你不认识我?”那女子这时突然收住了笑,这么强烈的笑能突然收住他十分惊讶。

    “我是白雪。”她说。他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怎么连白雪也认不出来了。现在仔细一看
觉得她是有点像白雪。而且她仍然穿着那件红衣服,只是颜色不再鲜红,而成了暗红。

    “起床吧。”白雪说。于是他的被子被张亮掀开,他们四个人抓住他的四肢,把他提出
来扔向白雪。他失声叫了一下后,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椅子里十分舒服地坐下,而白雪此刻却
坐在了床沿上。

    他不知道他们接下去要干些什么,所以他摆出一副等待的样子。张亮把衣服扔进了他怀
里,显然是让他穿上。于是他就将衣服穿上。穿上后他又在椅子里坐下,继续等待。

    白雪这时说:“走吧。”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白雪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往外走了。于是张亮他们走过去把他提起来,推着他也往外
走。“我还没有刷牙。”他说。

    不知为何张亮他们又像刚才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他就这样被他们绑架到楼下,楼下有很多人站在那里,他们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很久了。
他们是为了看他才站了这么久。

    他看到他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在说些什么。他走过去以后感到他们全跟在身后。这时他想
逃跑,但他的双臂被张亮他们紧紧攥住,他没法脱身。

    然后他被带到大街上,他发现大街上竟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们把他带到街中央
站住。这时白雪又出现了,刚才她消失了一阵子。白雪仿佛怜悯似地看了看他,随即默默无
语地走开。不知是张亮,还是朱樵与汉生,或者是亚洲,对他说:“你看前面是谁?”他定
睛一看,前面不远处站着他父亲,父亲站在人行道上,正朝他微笑。这时他突然感到身后一
辆卡车急速向他撞来。奇怪的是这时他竟听到了敲门声。

    后来他沿着那铁梯慢慢地走了下去,然后重又步入那没有路灯的胡同。但此刻胡同两旁
的窗口都亮起了灯光。灯光铺在地上一段一段。许多窗口都开着,里面说话的声音在胡同里
回响很清晰。但他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胡同两旁大都是平房,他犹豫地走着。每经过一个敞开的窗口他就会犹豫一下。他很想
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因为他感到他们的话题就是他。他知道他们的集会已经散了,父
母已经在家中了。所以他完全有必要贴到窗旁去。他的迟疑是因为经过的窗口都有人影,里
面的人离窗口太近。

    ……他终于走近了一个合适的窗口。这个窗口没有人影,但说话声却格外清楚。于是他
就贴着墙走过去。那声音渐渐能够分辨出一些词句来了。

    “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行动?可是这时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是谁!”那人
像是贴着他的耳朵叫的。他立刻回身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随后拚命地奔跑起来。于是那人
大叫大喊了,他背后有很多追来的脚步声,同时很多人从窗口探出头来。

    他这样假设着走出了胡同,他觉得自己的假设十分真实,如果他真的贴到某一个窗口去
的话。

    回到家中时,父母已经睡了,他拉亮电灯。他估计现在已经很晚了。往常父母是十点钟
睡觉的。如果往常他这么晚回来,父亲总会睡意矇眬并且怒气冲冲地训斥他几句。这次却没
有,这次父亲只是很平静地说:“你回来了。”父亲没睡着。他答应了一声,往自己卧室走
去。这时他听到母亲说(她也没睡着):“用放在桌上的热水洗脚。”他又答应了一声。但
走进卧室后,他就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了下来。

    四周一片漆黑,他在床上躺了一会,然后爬起来走到窗口。他看到对面那幢楼房很多窗
户都已消失,有些正在消失。他想自己这幢楼也是这样。现在他们可以安心休息一下了,现
在的任务落到了他父母的头上。

    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预感到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了,显然他们已经酝酿已久。父亲突
然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这预示着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警惕。这也许会使他们的行动提前。

    因此他现在迫切需要想象一下,那就是他们明天会对他采取些什么行动。尽管接连两个
夜晚都没睡好,此刻他难驱睡意,可他还是竭力提起精神。

    明天张亮他们,可能还有白雪,他们会在他尚没起床时来到。他们将会装着兴高采烈,
或者邀请他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寻找这种理由阻止他出门。而接下去……他听到自己的呼吸
沉重起来。

    敲门声很复杂,也就是说有几个人同时在敲他的门。此刻他已经清醒了。刚才发生的一
切历历在目,尽管他知道那一切都发生在睡梦里。可眼下的敲门声却让他感到真实的来临。
他立刻断定是张亮他们,而且还有白雪。与睡梦中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门阻挡了他们。

    他们几个人同时伸手敲门,证明他们此刻烦躁不安。

    然而细听起来又不像是在敲他家的门,仿佛是在敲对门。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听到那敲
门声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像是在敲着对门。于是他穿上衣服悄悄走到门旁,这时敲门声戛
然而止。

    他思忖了片刻,毅然将门打开。果然是张亮他们站在那里。他们一看到他时都哈哈大笑
起来。然后一拥而进。

    他不动声色,他觉得他们的哈哈大笑与一拥而进与昨晚睡梦相符。然而白雪没有出现,
只有他们四个人。但是他们一拥而进时没将门带上。他就装着关门探身向屋外看了一眼,没
看到白雪。“就你们四人?”他不禁问。

    “难道还不够?”张亮反问。

    他心想:足够了,你们四人对付我一人足够了。

    张亮说:“走吧。”(如果有白雪,这话应该是她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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