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四月三日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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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四月三日事件-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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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当他转回脸去时,朱樵已经消失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一点也没有察觉。

    眼前这个粗壮的背影让他想起某一块石碑,具体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什么样的石碑他已经
无心细想。眼下十分现实的是这个背影正在敲着门。而且他敲门的动作很小心,他用两个手
指在敲,然而那声音却非常响,仿佛他是用两个拳头在敲。他的脚还没有采取行动,如果他
的脚采取行动的话——

    他这样假设——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在门口似乎在等着这背影的反面转过来。他揣想着那另一面的形状。他可以肯定的
是另一面要比这背影的一面来得复杂。而且是否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的中年人?

    但是那人继续敲门,此刻他的敲门声像是机床一样机械了。出于想看到这背影的反面—
—这个愿望此刻对他来说异常强烈——他决定对这人说些什么。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屋里没人。”他说。于是这背影转了过来,那正面呈现在他眼前。这人的正面没有他
的反面粗壮,但他的眉毛粗得吓人,而且很短,仿佛长着四只眼睛。他很难断定此人是否曾
经靠在梧桐树上,但他又不愿轻率地排除那种可能。

    “屋里没人。”他又说。

    那人像看一扇门一样地看着他,然后说:“你怎么知道没人?”“如果有人,这门已经
开了。”他说。

    “不敲门会开吗?”那人嘲弄似地说。“可是没人再敲也不会开。”

    “但有人敲下去就会开的。”

    他朝后退了两步,随后将门关上。他觉得刚才的对话莫名其妙。敲门声还在继续。但他
不想去理会,便走进厨房。有两根油条在那里等着他。油条是清晨母亲去买的,和往常一
样。两根油条搁在碗上已经耷拉了下来。他拿起来吃了,同时想象着它们刚买来时那挺拔的
姿态。

    当他吃完后突然被一个奇怪的念头震住了。他想油条里可能有毒。而且他很快发现自己
确信其事。因为他感到胃里出现了细微骚动,但他还没感到剧痛的来临。他站住不动,等待
着那骚动的发展。然而过了一会那骚动居然消失,胃里复又变得风平浪静。他又站了一会,
随后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那人还在敲门。并且越敲越像是在敲他家的门。他开始怀疑
那人真是在敲他家门。于是他就走到门旁仔细听起来。确实是在敲他的门,而且他似乎感到
门在抖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将门拉开。

    他看到的是对面那扇门迅速关上的情景,显然那门刚才打开过了,因为那个粗壮的背影
已经不在那里。

    如果昨晚的想象得到实现的话,现在在这里他会再次看到白雪。这次白雪没有明显的暗
示。白雪将旁若无人地从他眼前走过,而且看也没有看他。但这也是暗示。于是他就装着闲
走跟上了她。接下去要发生一些什么,他还没法设想。

    站在文具柜台里的姑娘秀发披肩,此刻她正出神地看着他。那时候朱樵像电影镜头转换
一样突然消失,而他蓦然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极为可疑的环境中。他是转过身去后才发现那
姑娘的目光。因为他的转身太突然,姑娘显得措手不及,随即她紧张地移开目光,然后转身
像是清点什么地数起了墨水瓶和颜料盒。他没想到竟然在背后也有人监视他,心里暗暗吃
惊。但她毕竟和他们不一样,她在被发现的时候显得很惊慌,而他们却能够装得若无其
事。……他慢慢地走过去。她仍然在清点着,但已经感觉到他站在背后了,她可以听到他的
呼吸声。因此她显得越发紧张,她的肩膀开始微微抖动起来。然后她想避开他,便背对着他
朝旁边走去。这个时候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坚定而且沉着,他问:“你为什么监视我?”她
站住,双肩抖得更剧烈了。

    “回答我。”他说。但他此刻的声音很亲切。

    她迟疑了片刻,随后猛地转过身来,悲哀地说:“是他们要我这么干的。”“我知
道。”他点点头,“可他们为什么要监视我?”

    她嘴巴张了张,但没有声音。她非常害怕地朝四周张望起来。他不用看,也知道商店里
所有的人此刻都威胁地看着她。“别怕。”他轻声安慰。

    她犹豫了一会,然后才鼓起勇气对他说:“我告诉你。”

    他站在商店门口,一直盯着她看。她清点了好一会才转过身来,可发现他仍看着自己,
立刻又慌乱了。这次她不再背过身去,而是走到柜台的另一端。于是他的视线中没有了她,
只有墨水瓶和颜料盒整齐的排列。

    他在思考着该不该走进去,走到她跟前,与她进行一场如刚才假设一样的对话。但他实
在没有像假设中的他那样坚定而且沉着,而她显然也不是假设中那么善良和温柔。因此他对
这场绝对现实的,没有任何想象色彩的对话结果缺乏信心。他很犹豫地站在商店门口,他的
背后是纷乱的脚步声。他在栩栩如生揣想着他们的目光。此刻他背对着他们,他们可以毫无
顾虑地监视他了,甚至指手划脚。但是(他想)若他猛地转回身去时,他们(他觉得)将会
防不胜防。他为自己这个诡计而得意了一会,然后他立刻付之行动。

    可是当他转回身去时却没有得到预想的效果。当他迅速地将四周扫看一遍后,居然没发
现有人在监视他。显然他们已经摸透了他的心理,这使他十分懊恼。他们比刚才狡猾了。他
想。然而白雪出现了。按照想象中的布置,白雪应该是沿着街旁(不管哪一端都可以)慢慢
走来的。可现在白雪却是从那座桥上走下来,尽管这一点上有出入,但他的假设还是又一次
得到证实。

    白雪从那座桥上走下来,白雪没有朝这里看。但他知道白雪已经看到他了,而且也知道
他看到她(是白雪知道)。白雪没朝这里看是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她非常从容地从桥上走下
来,然后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白雪的从容让他赞叹不已,他也朝那里走去。白雪穿着
一件鲜红的衣服,在行人中走着醒目无比。他知道白雪穿这样的衣服是有意义的,他赞叹白
雪的仔细。然而他随即发现自己这么盯着红衣服看实在愚蠢,因为这样太容易被人发现。

    他需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昨日傍晚母亲在阳台上与邻居的对话。“准备得差不多了
吗?”母亲是这样问的。

    “你们呢?”对方这样反问。

    刚才他往家走时,很远就看到邻居那孩子趴在阳台上东张西望。同时他看到自己家中阳
台的门打开着,他想父母已经回来。那孩子一看到他立刻返身奔进屋内。起初他没注意,可
当他绕到楼梯口准备往上走时又看到了那个孩子,孩子正拿着一支电动手枪对准他。随即孩
子一闪就又躲进屋内。那门关得十分响亮。当他走进屋内后才发现父母没在。他将几个房间
仔细观察一下,在父母卧室的沙发上,他看到一只尼龙手提袋。毫无疑问,父母确已回来过
了。因为在中午的时候他看到母亲拿着那尼龙袋子出去。记得当时父亲还说:“拿它干
吗?”母亲是如何回答他已记不起来。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证实父母在他之前回来
过。

    现在他要认真思考的是父母去了何处。他不由想到上午那个中年人十分可疑的敲门。因
此对门邻居也让他觉得十分可疑。而且连他们的孩子都让他警惕。尽管那男孩才只有六岁,
可他像大人一样贼头贼脑。

    显而易见,父亲就在隔壁。他此刻只要闭上眼睛马上就可以看到父母与邻居坐在一起商
议的情景。

    “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你们呢?”(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准备着什么。他只能预感,却没法想象。)那孩子
被唆使到阳台上,在那里可以观察到他是否回来了。随后又出现在屋门口,当他上楼时那孩
子十分响亮地关上房门。这一声绝对不会没有意义。这一声将告诉他们现在他上楼了。接下
去要干些什么他心里很清楚。他需要证实刚才的假设。而证实的方法也十分简单,那就是将
屋门打开,他站到门口去,眼睛盯着对面的门。

    他的目光将不会是从前那种怯生生的目光,他的目光将会让人感到他已经看透一切。因
此当父母从对门出来时将会不知所措。他们原以为屋门是关着的,他正在屋内。所以他们可
以装着从楼下上来一样若无其事。可是没想到他竟站在门口。

    他们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尴尬起来,尴尬是因为这些来得太突然,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
掩饰。然而他们马上又会神态自若,但是他们的尴尬已经无法挽回。

    那鲜红的衣服始终在他前面二十米远处,仿佛凝住不动。那是因为白雪始终以匀称的步
子走路。

    白雪一直沿着这条街道走,这很危险。因为他越来越感到旁人对他们的注意。他已经发
现有好几个人与白雪擦肩而过时回头望了她一下,紧接着他像是发现什么似地又看了他一
下。他也与他们擦肩而过,他感到他们走了几步后似乎转回身来跟踪他了。他没有回头,此
刻绝对不能回头。他只要听到身后有紧跟的脚步声就知道一切了。而且那种脚步声开始纷乱
起来,他便知道监视他的人正在逐渐增多。

    可是白雪还在这条街上走着。他是深知这条街的漫长,它的尽头将会呈现出一条泥路。
泥路的一端是一条河流,另一端却是广阔的田野。而泥路的尽头是火化场。火化场那高高的
烟囱让人感到是那条长长的泥路突然矗起。

    白雪现在还没有走到这条泥路的尽头,可也已经不远了。白雪曾在几个胡同口迟疑了一
下,但她还是继续往前走。白雪的迟疑只有他能够意会。显然她已经发现被人监视了。

    就在这个时候,白雪站住了。如果此刻再不站住的话,那将失去最后的机会,因为街道
的尽头正在接近。白雪站住后走进了一家商店。那是一家卖日用品的小店,而这家商店所拥
有的货物在前面经过的几家商店里都有。显然白雪进去不是为了购买什么。他放慢脚步,他
知道商店前面十来米处有一条胡同,是十分狭窄的胡同。他慢慢走过去,此刻街上行人似乎
没有刚才那么多了。他观察到前面只有两个人在监视他,一个正迎面走来,另一个站在废品
收购铺的门口。

    他走过商店时没朝里面看,但他开始感到后面跟着他的脚步声正在减少,当他走到那胡
同口时身后已经没有脚步声了。他想白雪的诡计已经得逞。但是那个站在废品收购铺门口的
人仍然望着他。他侧身走进了胡同。因为阳光被两旁高高的墙壁终日挡住,所以他一步入胡
同便与扑面而来的潮气相撞。胡同笔直而幽深,恍若密林中的小径。他十分寂静地走看,一
直往深处走去。胡同的两旁每隔不远又出现了支胡同,那胡同更狭窄,仅能容一人走路,而
且也寂静无人。这胡同足有一百多米深。他一直走到死处才转回身来,此刻那胡同口看去像
一条裂缝。裂缝处没有人,他不禁舒了口气,因为暂时没人监视他了。他在那里站住,等待
着白雪出现在裂缝上。不一会白雪完成了一个优美的转身后,便从裂缝处走了进来。他看着
那件鲜红的衣服怎样变得暗红了。白雪非常从容地走来,那脚步声像是滴水声一样动人。她
背后是一片光亮,因此她走来时身体闪闪发光。

    所有的一切都与他假设的一致,而接下去他就将知道所有的一切了。然而此刻有两个人
从一条支胡同里突然走了出来,并排往胡同口走着。他俩的背影挡住了白雪。

    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其中一人是他的父亲,而另一人仿佛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
年男子。他们背对着他朝胡同口走去,他们没有发现他。他们正在交谈些什么,尽管声音很
轻,但他还是听到了一点。

    “什么时候?”显然是那个中年人在问。

    “四月三日。”父亲这样回答。

    其它的话他没再听清。他看着他们往前走,两个背影正在慢慢收缩,于是裂缝便在慢慢
扩大,但他们仍然挡住白雪。他们的脚步非常响,像是拍桌子似的。然后他们走到了裂缝
处,他们分手了。父亲往右,那人往左。

    然而他没有看到白雪。

    父母居然是从楼下走上来。他一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谁了。毫无疑问,是在他进屋时,
父母就已经从对门出来然后轻轻地走下楼梯。否则那孩子的关门声就会失去其响亮的意义。
因此当他站在门口时,父母已经在楼下了。

    现在他们正在走上来(他们毕竟要比他老练多了)。然后他看到他们吃惊地望着自己,
但这已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种吃惊了。“你站在门口干什么?”

    他看到父亲的嘴巴动了一下,那声音就是从这里面飘出来的。紧接着两个人体在他面前
站住。他看到父亲衣服上的纽扣和母亲的不一样。“你怎么了?”

    那是母亲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不一样,这声音像棉花。

    他忽然感到自己挡住了父母进来的路,于是赶紧让开。这时他发现父母交换了一下眼
色,那眼色显然是意味深长的。父母没再说什么,进屋后就兵分两路,母亲去厨房,父亲走
进了卧室。他却不知该怎么才好,他在原处站着显得束手无策。他慢慢从刚才的举止里发现
出一点愚蠢来了,因为他首先发现父母已经看透了他的心事。

    父亲从卧室里出来朝厨房走去,走到中间时站住了,他说:“把门关上。”他伸手将门
关上,听着那单纯的声音怎样转瞬即逝。

    父亲走到厨房里没一会又在说了:“去把垃圾倒掉。”

    他拿起簸箕时竟然长长地舒了口气,于是他不再束手无策。他打开屋门时看到了那个孩
子。孩子如刚才一样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电动手枪,正得意洋洋在向他瞄准。他知道他为何
得意,尽管孩子才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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