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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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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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人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对这个新媳妇刮目相看,原来她做着这么重要的工作。这天晚上大家都兴犹未尽,直到夜深了才各自回屋睡觉。父亲听见老爷子发感慨说:“士安年轻有为,将来能成大事。”姆妈揶揄他:“你不是老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吗?”老爷子尴尬地说:“兵与兵不一样嘛,打败日本人还要靠士安他们。”
父亲在黑暗里听着,偷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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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的婚礼定在农历十月二十五,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这之前大家分头忙活,两个新人也是早出晚归,父亲根本找不到机会跟表哥聊天。喧天的锣鼓敲起来,喜庆的唢呐吹起来,震耳的爆竹炸开来,在一片喜气洋洋的乐鼓声中。婚礼仪式开始了,父亲看见脱去军装的表哥身穿缎面藏青长袍,外套一件铜钱暗纹紫红马褂,头戴圆顶瓜皮小帽,只差一根小辫子就回到三十年前的晚清。新娘子罗霞则被众伴娘簇拥着,头上搭了一方大红喜色盖头,两人的手被一根红花绸带系着,由扮作媒人的亲友牵引进婚堂。父亲忽然感到兴味索然,漫无目的地离开家,朝着人流熙攘的窍角沱码头走去。
抗战前,窍角沱码头是一座货运码头:抗战爆发后,随着各省难民潮水般涌入重庆,货运码头就变成了南岸名副其实的都市棚户区。商贸集市也应运而生,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父亲常跟同学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有他们喜欢的西洋镜。
父亲一口气看了好几部,其中有一部是坦克打仗的。但是洋画片太短,还没看清是不是谢尔曼坦克就结束了。他想,等表哥结过婚,一定要抓紧时间跟他谈谈坦克战车的事。
不知不觉天色黑下来,父亲估计表哥的婚礼应该结束了,正欲转身回家,忽然耳边传来爆竹声,把他吓了一跳。远远看见有报童奔来,不住地往行人手中塞传单:“号外!号外!日本人……美国人……”一阵阵寒风把报童尖细的童音撕扯成断断续续的丝线。他连忙凑近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踮起脚尖去看他手中的《号外》,一行大字赫然写着
“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对日开战!”
这时又有报童跑过来,迎风扔下一张《号外》:“号外!号外!我国政府对轴心国宣战!”
大家赶快又捡起新的《号外》来看,果然是蒋委员长代表国民政府对德、意、日轴心国宣战。有人不解地说:“抗战都打了四年半了,如果从‘九一八’开始算,都十年了,怎么现在才宣战?”
金丝眼镜摇头晃脑地解释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从前我国实力弱不敢宣战,现在有美国人加盟,当然该理直气壮地宣战了。”
这时候大街上的人越聚越多,人人都知道了日本偷袭珍珠港和美国宣战的消息,父亲也跟着欢乐的游行人群走了好远,直到次日黎明才拖着一双疲惫的双腿回到家里。张松樵破例没有对儿子发怒,只是告诉他,新婚夫妇已经赶回部队去了。
“表哥说什么了吗?”父亲有些遗憾。
“他说,小日本快完蛋了。”接着又不忘补充一句,“士安还说,原来小鬼子把海军飞机藏起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6
但是,中国人期待的大好形势并未随着美国宣战而出现,倒是一些令人沮丧的坏消息像寒潮一般频频袭来:什么日军占领安南(越南)全境,法军缴械投降啦:什么日军攻占马来西亚、新加坡和菲律宾,登陆香港,击毁盟军多少飞机,击沉多少军舰,俘虏多少万人啦,如此等等。好像在日军面前,英美盟军都变成了色厉内荏的纸老虎。张松樵照例每天让儿子读报纸。
这天,父亲刚拿起报纸,找到那段新闻标题的黑体字,还没念心就开始狂跳不止。外交部奉命发布公告,称应英国盟军邀请,国民政府决定派遣远征军出征缅甸,与盟军并肩作战。公告还罕见地公布了远征军的部队番号,排在第一名的就是机械化第二百师。
连最不关心时事的柳韵贤也听懂了这则新闻的内容,屋子里的人忽然都沉默下来。这意味着士安和如兰两对夫妇都要开赴前线作战了。
这天父亲上课老走神,他只关心各种同缅甸战事有关的消息,哪怕一个传闻他也刨根问底。博中学生大都有些家庭背景,比如同桌老庾的父亲在国防部任职,家里经常派吉普出来送老庾上学。司机一身黄军装,别着手枪,很威风的样子。他也没少对父亲吹嘘,连那些军长、师长都要来送礼巴结他爸爸呢。
这天放学,父亲看看没有汽车来接老庾,就讨好地问他想不想看电影,最新进口的美国片,还有飞机打仗的。老庾很感意外,因为从前都是自己巴结同桌,好抄作业,没想到太阳却从西边出来了。
当时一张电影票票价相当于半个月米钱。俩人从电影院出来,老庾拍拍父亲肩膀说:“说吧老邓,什么事儿?我知道你破费请客是有原因的,你照直说吧,只要我爹能办的,都包在我老庾身上。”
父亲也不兜圈子,直接把二百师出征缅甸的事情说了,请他打探消息。老庾撇撇嘴说:“就这么点事啊,我当你要帮谁走门子升官呢。”
第二天老庾就告诉他,可靠消息,远征军还在滇缅公路上待命呢。父亲有些不解,日本人都打进缅甸了,怎么还在路上待命呢?老庾胡乱摆弄着课本,说他爹只说英国人刁钻得很,生怕中国军队进去占了便宜。
父亲想起仰光码头那些堆积如山的军火武器,还有隆隆作响的谢尔曼坦克。他心乱如麻,连吃午饭都没了胃口。
7
终于,《扫荡报》上有了来自缅甸战场的消息,说是中国远征军取得大捷,标题是《中国远征军首战同古大捷》。这篇报道只有短短的一两百字,说机械化第二百师首战缅甸告捷,师长戴安澜将军如何临危不惧,歼灭日寇多少,缴获甚丰云云。
同古城位于缅甸中部平原,距离中缅边境已有数百公里,说明第二百师已经深入缅甸腹地,眼看就要逼近仰光城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父亲心中的快乐顿如漫山遍野的花朵绽放。可这一轮的花还未开败,新的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又传来了——美国飞机轰炸东京!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杜立德大轰炸”。
东京被轰炸在饱受日机轰炸之苦的重庆人心里会激起怎样的反响可想而知。学校一下子开了锅,同学们激动得嗷嗷乱叫,人人心头好像揣了一颗炸弹。日本人终于遭到了惩罚,连皇宫都挨了炸弹,他们兔子尾巴长不了了。男同学们甚至开始讨论攻打东京的方案,好像明天他们就要在东京湾登陆似的。
这时,几架敌机忽然从云层里钻出来。然而市区并没有响起防空警报,学生和市民误以为天空出现的是盟军的飞机,一场乐极生悲的惨剧由此酿成。随着炸弹呼啸着落下来,到处火光冲天、血流成河。
柳韵贤得知博中被炸险些吓晕过去,她带了家人发疯似的四处寻找,终于在桥洞下面找到父亲的时候,他尚未从空袭的惊吓中清醒过来。柳韵贤看见儿子活着,一颗悬着的心放下。
这天家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儿子成了家中的主角。晚上屋里亮起灯光,张松榛、柳韵贤还是守在儿子床前不肯离开。父亲忽然对着天花板说:“我要去杀日本鬼子!”
姆妈见儿子终于有了话,赶紧说:“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我就是要像士安那样上前线杀敌人。”
老爷子闻言脸色发黑,但是并没有开口斥骂他,而是转身走了。姆妈小声哄他说:“好儿子,你还小,这件事长大以后再说吧。”
第五章谁偷走了鲜花
1
一九四二年的春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天气陡然炎热起来,此时在抗战的大后方重庆,局面却越发严峻起来:各种商品几乎绝迹,汽油配给完全停止,连长江里的渡轮都停了航,改用木船摆渡。纱厂几百台汽车全都趴了窝,由于原棉供应不上,多半机器也不再转动,大部分工人只能回家等待开工通知。
来援的美国飞机与日本飞机进行过几次大规模的空战,日本人吃了不少苦头,现在他们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闯进重庆天空来了。这天,重庆各报头版无一例外都以《中途岛美军舰队大胜,日本舰队损失惨重》为题,报道美军在一个遥远的太平洋小岛取得的海战胜利。张松樵革草浏览一下内容,目光便停留在《扫荡报》末版一则不起眼的前线消息上:“述义,你快过来,给我念念这段!”
父亲看见这是一则来自怒江前线的战地新闻,标题为《怒江前线我军大捷,英勇反击歼敌×××》,记者以官样文章的口吻简略报道怒江前线我军如何英勇作战,将强行渡江的敌人赶回西岸云云。父亲看不出这则新闻有何特别之处,难道这场不起眼的小战斗竟比盟军痛歼日本舰队意义更大么?但是他看见爹爹的眼神变了形,悲哀地说:“孩子,我来考考你,怒江位置在哪里?”
第二百师军官林志豪立在戒备森严的怒江桥头迎接车队的那一幕立刻浮出脑海,父亲脱口而出:“怒江不就是滇缅公路经过的那条江么?我们车队是从畹町入境后第三天经过龙陵怒江桥头的。”
张松樵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你想想看,这则消息说怒江发生激战。它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缅甸已经沦陷,滇缅公路被切断,否则日军不可能出现在我军后方的云南境内。第二,我十万远征大军哪里去了?我看这则消息透露的内容实在太可怕了。”
爹爹的话犹如当头一棒,无情地击碎了父亲满脑子的幻想,把严酷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当天父亲就跑去那家报馆询问,但是人家告诉他,前方记者是用电报发回的稿件,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一连多日,父亲都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只要有人一不当心提到远征军话题,他的眼里就饱含热泪。老庾注意到朋友的变化,说:“老邓你怎么了?失恋了么?”
父亲只好把事情的原委一一道出,没想到老庾满不在乎地说:“嗨,你这个瞎猫,有啥好郁闷的?问问我父亲不就知道了。”
父亲说:“你父亲要是不肯说怎么办?”
老庾拍拍胸脯,两肋插刀地说:“看我的,我有办法让他开口。”
老庾家租住在黄角垭一座深院大宅里,庭院清幽、花木葱茏,照壁上一个脸盆大的“福”字,金粉虽已脱落,但依然显出昔日大户人家有过的富贵气派。屋脊上站着许多马头牛首之类的陶俑鸟兽,俗称“站风水”,都是典型的川东民居建筑。庾家租住的是一套偏院,雇了一个保姆,一个男用人。老庾一进家门立刻变得蹑手蹑脚,神情也拘谨了许多。他们听见一个年轻女人在里屋拉开嗓子风急火燎地训人:“钱妈你咋搞的?娃儿吐奶了你都看不见?哦哦,顺儿乖呢,不哭不哭……再让我看见莫怪老娘不客气!”
不一会儿这个“老娘”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长得十分光鲜,老庾规规矩矩地叫声“姨”。父亲恍然大悟,老庾平常总在学校磨磨蹭蹭不肯回家,原来他家里有个后娘。后娘见来了客人,表面倒也客气,叫用人来倒了茶水。不一会儿听见门外汽车响,后娘“噔噔”地赶出去迎接,他们也连忙站起身来等候。庾父是个体格魁梧的中年人,络腮胡,领章上挂着上校军衔。老庾赶紧做介绍,庾父点点头说:“你就是上次打听二百师的邓同学?”
父亲回答“是”。
老庾把邓同学拜托的事小心地说了,上校盯住父亲看了一会儿,语气沉重地说:“国家危亡之际,军人赴汤蹈火,也是职责所系啊……下周重庆各界要进行公祭,你会听到一些有关二百师的消息。”
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公祭……谁?”
上校嘴里吐出“戴安澜”三个字,然后扔下他们回里屋换衣服去了。
父亲好像挨了一个炸雷:戴师长战死了,等于第二百师也完了,那么士安表哥、如兰表姐他们呢,是不是也都战死了,葬身异国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可怕的消息简直要把他击垮了。
老庾送他出门来的时候悄悄说,他很讨厌那个贱货,仗着生个小儿子,老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父亲听他骂后娘“贱货”,知道他们关系不和,但是他的心头好像压了一座大山,远比任何家长里短沉重。
2
重庆各界公祭戴安澜将军的仪式在磁器口举行,会场外面的街道戒了严,听说多位政要和军界高官会莅临会场,自发赶来悼念的市民被挡在了会场外面。父亲当然也无从打探到消息,只好眼巴巴地在会场外面逛来逛去。公祭尚未结束,一架敌机忽然窜至重庆上空,还好没有投弹扫射,只是扔下一些花花绿绿的传单就飞走了。传单都是有关缅甸战场的宣传,比如“我大日本皇军战果赫赫,全歼支那王牌第二百师,击毙师长戴安澜以下数千人”,比如“皇军俘虏新三十八师副师长齐学启及官兵千余众”,还附有被俘齐将军的照片。
父亲悄悄把传单藏在身上带回家,张松樵看过后身子僵在椅子上,半天没言语。老爷子经过多方打听,得到了一些有关缅甸战场的消息:远征军主力并没有被消灭,一部分撤退去了印度,还有一部分仍在缅北野人山坚持。父亲听了,沉默着坐在一边。张松樵蓦然发现,不满十七岁的儿子已经高出自己一头了,嘴唇上也已经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软髭。
张松樵用少有的和蔼口吻说:“述义,你跟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是一张卷起来的军用地图。“你来看,这是当前的战争形势。黑色代表沦陷区,绿色是大后方,红色区域表明敌我正在争夺。”张松樵指着地图对儿子解说道,“日本袭击珍珠港,攻占南洋各国,继而三面包围中国。原本以为美国宣战,中国就有救了,没想到如今日本人占领缅甸和滇西,切断滇缅公路,封锁重庆通往外部的唯一通道,就等于把最后一根绞索套在中国脖子上。一旦日军渡过怒江兵临城下,大后方将不复存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啊?”
父亲望着地图上三面受敌的形势和爹爹苍老忧戚的脸,忽然有了种挺身而出为父亲分忧的冲动:“如果重庆沦陷,爹爹工厂怎么办呢?”
张松樵无奈地摇摇头:“如果重庆沦陷,我的工厂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样来个千里川江大搬迁,且不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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