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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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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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眨眨眼,回答不上来。其实他心里也在犯嘀咕,表哥和志豪他们躲在后方干什么?为什么还不上前线杀敌,像昆仑关大捷那样把敌人打垮呢?但是嘴上还是不服气,反问道:“你说该么子办吧?”
老爷子悲观地摇摇头说:“这个问题应该去问黄山官邸那个人。虽说中国人多,也不怕焦土抗战,但是牺牲不能换来胜利又有么子用呢?如果日本人打到重庆来,我就只好放一把火,把我这把老骨头跟工厂一起烧掉。”
在这个家里,谁不知道工厂就是老爷子的命根子?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张松樵历尽千难万险才赶在日本人进城前把工厂搬出武汉,迁往重庆途中多次遭遇轰炸,船只炸沉三分之二,才总算有了裕华纱厂的浴火重生。可是如果日本人真的打到重庆,他们还往哪里搬呢?两个人正发呆,用人家成奔进来,气喘吁吁地向主人报告:“如兰小姐生了……是个男伢,五斤六两重,母子平安。”
喜讯冲淡了屋子里的悲观气氛,张松樵吩咐说:“快去告诉韩总管,马上汇一笔路费给林志豪——叫他立马赶回来办喜事!”
2
婴儿转眼间就满了百日,可如兰的新郎官林志豪还是不见踪影。
孩子出奇的可爱,饱满的脸蛋上嵌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新生的世界,嘴里咿咿呀呀唱着歌。如兰给他乳名取为石头,大名她坚持要等石头父亲回来再取。
倒春寒一过,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眼看石头就要满半岁,那位二百师的中尉军官还是没有消息。西南诸省原本通讯落后,加上敌机轰炸破坏,一封民用电报在路上走几个月也并不新鲜,何况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志豪是否收到了电报。如兰一天天消瘦下去,让柳韵贤看得心疼,她对如兰说:“孩子,别着急,听我的,做父亲的回不回来都一样,石头的半周岁酒会照办。人活在世上不能委屈自己,更不能委屈孩子。”
而对于满月酒,张松樵另有考虑。不几天,一纸告示张贴在工厂门口:为隆重纪念工厂内迁开工两周年,厂方决定举办盛大庆典活动,并请来川西三合会梨园班子唱戏助兴。所有员工放假半天,每人加餐一份,发红包一个。这个办法一举两得,一来消除抗战时期举办私人酒会奢侈消费的不良影响,二来又可增进劳资团结。
到了这天太阳落山时,工厂的生活区已经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父亲放学时,大幕已经拉开,台上管弦高奏、锣鼓齐鸣。一个花脸打着跟头翻滚出来,又是老一套折子戏《四郎探母》,父亲知道节目单一定是姆妈点的。《四郎探母》是柳韵贤百看不厌的戏,他却一点儿也看不出那个窝窝囊囊做了敌国俘虏的杨四郎有什么好看的。按说作为大元帅杨老令公的儿子和朝廷先锋,四郎被俘后应该保持气节自杀成仁,可是这家伙倒被敌国招了驸马,真是恬不知耻!
父亲看了一会儿戏,觉得无趣,正想挤出去找闷墩、老庾玩,忽然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开始以为人群拥挤,不料又被拍了一下,连忙回过头寻找,才看见一张风尘仆仆的黑脸,顶着一只几乎辨不出颜色的军帽,帽檐下一对眼睛闪着亮光。一张嘴咧到耳根上。
是林志豪!
父亲快乐地跳起来,使劲捶打对方肩膀,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林志豪浑身散发出来的汗臭味简直赛过黄鼠狼,他说自己好不容易分到一个回川公务的机会,军车开到綦江,他赶了一天一夜山路才走到重庆。父亲要拉他去前排见父母和表姐,志豪不肯,要他悄悄去把如兰和孩子领到后面相见。正拉扯着,志豪忽然松开手,好像被一道看不见的电流击中了。父亲一回头,看见表姐正像一尊瓷像一样愣愣地立在他们身后,怀里抱着小石头。
“如兰!”志豪话音刚落,如兰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慌得志豪连忙揽住她和孩子。一家三口就这样被一锅浓得化也化不开的胶水粘在一起了。父亲鼻子一酸,转过脸走到一边去。好让这家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战争年代,什么样的生死大戏没有上演?什么样的悲欢离合不会发生?舞台上依然还在唱戏,唱的是八百年前的爱恨情仇,扮演四郎的小生唱得千回百转、死去活来,台下观众们跟着唏嘘抹泪,而在戏场边上的黑暗中,一出现实版的悲情戏剧也在悄悄上演。
眼看《四郎探母》就要唱完,父亲走过去对他们说:“要不要我去告诉姆妈一声?”
如兰抹一抹脸上的泪痕,难得地露出笑脸,但态度坚决地阻止父亲:“不用惊动大家,只要他回来我就满足了,办不办仪式都无所谓。等戏散场后你再告诉姨妈吧,就说我们一家人要单独在一起,不要替我们操心。”
志豪拍拍父亲的肩膀,表示就按如兰说的做。父亲瞅着他皮带上的手枪,恋恋不舍地问:“你回来住几天?”
志豪说:“哪来几天?明天就要返回,军令如山啊。”说着,满眼歉疚地看着如兰。
父亲回到家里,大家都已经先到了,保姆苏大嫂散场后没有找到小姐和孩子,正急得团团转。父亲赶紧把志豪如何连夜赶回来,一家人如何重逢团聚,如兰要他转告的话都讲了。不想,柳韵贤大怒:“都到跟前儿了都不来见我,以后我再也不管她的事了,她爱上哪上哪,讨饭也不关我的事……只是苦了那个孩子,谁知道会受什么罪呢?”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
张松樵知道妻子刀子嘴豆腐心,连忙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只要志豪回来就好。年轻人忙着团圆,你吃的么子醋啊?依我看,赶紧给他们补办一下,就咱们这些亲戚来凑一凑,也就对得起他们父母的在天之灵了。你放心,他们不会抱着孩子走的,哪有军官背着孩子上战场的道理?”
骂归骂,一家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志豪回来就意味着如兰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次日天不亮柳韵贤就张罗起婚礼,指挥用人里里外外地布置起来了。
不料一整天如兰都音讯全无,把柳韵贤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直到太阳落山才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石头被寄放在江北某处,速派家人来接。第二天,孩子终于抱回家来,同时带回的还有一封信,是年轻夫妇留给姨妈姨父的。信纸上是如兰的娟秀字迹:姨父姨妈大人见字如晤:
志豪兰儿在此谢罪了!
如今您们就是如兰志豪的再生父母,女儿女婿给您们磕头!您们对如兰一家恩深如海,女儿女婿没齿不忘,容当图报。有道是“忠孝不能两全”,如今军队医护奇缺,如兰心怀深仇大恨,决定随夫从军。请不要责怪志豪,这是我的主张,相信天堂里的父母和小妹也会支持我的。
石头大名就叫“林武穆”,取岳武穆精忠报国之意。如果他的父母不幸为国捐躯,请姨妈姨父替小儿做主了。
如兰志豪泣拜!
×月×日
柳韵贤当场失声痛哭,抱着石头边哭边骂:“死丫头!昏了头啊?你要是死在外面,我么样给你父母交待呢?你哥哥当兵报仇,他是个男人,该有这样的血性,可你是个女伢子呀……”
表姐的毅然从军在父亲心中引发的震动不亚于一场海啸,他看不出外表柔弱的如兰表姐竞有如此勇气。
3
南方的天气说冷就冷,缙云山上的红叶还没有来得及让人好好欣赏,就像一群群无精打采的蝴蝶从树枝上翩翩飘落。随着一阵阵裹挟着浓重水汽的江风刮来,漫长难熬的一九四一年冬季就到来了。
士安表哥来信了!老爷子不在家,柳韵贤激动得腔调都变了。她不识字,所以一个劲催促儿子快念信。父亲撕开信封,拈出一张信纸飞快看过,却故意不念。姆妈着急地催促:“快说说,都写些什么?士安还好么?”
父亲告诉姆妈,士安要回重庆了。柳韵贤急切地问:“士安回来上坟么?不对,不是清明节,也不是忌日啊。么子公干?没说多长时间?”
父亲告诉姆妈,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但是姆妈已经自问自答开了:“他住哪家旅馆?不行,怎么也得让他回家来住。我叫苏大嫂赶快收拾出一间房子来。”自从姨妈一家遭难,姆妈对士安和如兰两个视如己出。
张松樵正好回家来吃晚饭,刚踏进家门,一阵尖厉的防空警报就响起来。他凝听一会儿说:“刚刚清静一阵子,么子又来了?”
自从夏天德国人进攻苏联后,日本飞机空袭重庆的次数大为减少,有时一两个星期都平安无事。柳韵贤气恼地望望天空,用湖北仙桃话骂道:“挨千刀的小儿(日)本!连吃饭都不让人安生!”
骂归骂,警报还是要跑的。不过这天日本飞机可能是来侦察,没过多久警报就解除了。饭桌上张松樵得知士安要回重庆的消息也很高兴,把饭碗一推说:“他们军队没有上前线么?这段时间报纸上也冒(没)得么子打仗的消息,倒要听他讲讲前线的战况。
姆妈嗔他一眼说:“你们男人就晓得前线前线,莫不是那个地方好玩得很?不过我倒是想起一桩事,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士安也老大不小二十几岁的人了,要是有个么子事,连个血脉都没有留下来,么子对得起他的娘老子?”说着说着又抹起眼泪来。
张松樵也觉得该趁士安回重庆把婚姻大事办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土安到底是楚家的独苗,不能眼睁睁看他绝了后。
柳韵贤说:“前些日子,石家姆妈来跟我唠叨,说他们家的静宜小姐在西安念大学,还是校花呢,家里正在给她物色婆家。”
张松樵点点头道:“石家小姐我倒是听说过,人长得标致,也聪明,就是眼光高些,不知肯不肯嫁给军人。”
柳韵贤不服气,提高嗓音说:“军人么样啦?士安配不上她么?还不是为国打仗,连这点爱国心都没有,不跟汉奸差不多啦!”
父亲心里暗暗好笑,姆妈终于替军人说话啦。柳韵贤一激动,连饭也顾不得吃,就开始张罗为士安找媳妇。这天晚上全家人都为士安回重庆的消息激动不安,但是心思却大相径庭:张松樵要谈国事,柳韵贤准备给侄儿提亲,父亲则埋藏着一个愿望。他的心似乎离第二百师更近了。他要趁表哥回来把这支王牌师的底摸清楚,万一什么时候去投奔表哥也说不定。
4
表哥士安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未婚妻罗霞。两个人手拉着手,亲热得好像一个人。两个长辈简直又惊又喜。
柳韵贤连声道:“哎呀呀老天爷,要是在大街上我肯定认不出来了!这伢咋就一点不像……从前了?”
士安道:“姨妈,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您就要说,这伢咋还跟从前一样呢?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士安情况,士安连忙趁机说:“这次能请准假,一是前线局势趋于平稳,估计短期不会有大的战事,就赶回来给父母上坟;二来嘛,也请长辈们做主,给你们添麻烦……”
父亲逞能地抢着说:“我知道,表哥要跟罗霞姐姐订婚。”
士安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
父亲得意地说:“志豪说过,你们是天生一对。”
众人都乐了,连不苟言笑的张松樵也咧开嘴。士安大方地说:“我在此呈告各位长辈,我与罗霞小姐不是订婚,而是正式结婚。”
长辈们互相望望,然后都拿眼睛看张松樵。老爷子考虑了几秒钟,然后庄严地点点头,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张松樵迫不及待地转移话题:“你刚才说前线局势平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日本人打不动了?”
士安说,自从苏德战事爆发,日本人并没有如预料那样向北进攻俄国,而是按兵不动。但是日本人到底在玩弄什么阴谋,是攻势疲软还是另有所图,眼下还无从得知。
张松樵又问:“报纸讲,有记者观察到,原先轰炸重庆的飞机大多是日本海军飞机,就是翅膀下面的膏药旗涂了个白底宽边的圆圈。现在都换成了陆军飞机,膏药旗只是一团红疤。你来分析分析,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名堂?”
父亲看见士安吸烟的手停住了,说:“有这回事么?我怎么不知道这方面的情报?”
张松樵道:“根据我的观察,报纸上讲的确有其事。”
士安解释说:“在日本军队里,海军地位最高,陆军其次,空军只能当配角,所以飞机都配属给海军和陆军作战。尤其海军,飞机数量多、质量好,但凡大战役都以海军飞机作为主力,陆军只有一些老式飞机,基本不足为惧。”
张松樵眼睛紧盯着士安追问:“换下海军飞机,是不是表明日本人战略进攻的重心有所转移?”言下之意,今后重庆的日子是不是会好过一些?
士安不得其解,如果日本军机忽然换防确有其事,那么肯定是个重要迹象。他认为两种可能性较大,一是表明日本人“以炸迫降”的战术并未奏效。所以换成力量较弱的陆军飞机,基本上只起威慑作用:另一种可能就是,敌人正在集中力量酝酿一场更大的军事行动。张松樵立刻紧张起来:“日本人会一举攻占重庆吗?”
士安连连摇头道:“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听说德国对苏俄开战前,保密工作滴水不漏。德国飞机都开始轰炸苏俄机场了,苏俄的军官还在开舞会呢。”
柳韵贤抗议道:“别老是打仗打仗的,说点轻松的事情好不好?”
张松樵连声答应,转向罗霞,很感兴趣地说:“冒昧动问罗小姐,你一个女孩子家,有多大力气,也要扛枪打仗?”
大家笑起来,只要有军人在场,老爷子三句话还是离不了打仗,就像他平时三句话离不了纺纱织布一样。不过,大家都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历来都是战争让女人走开,而现在这个忽然走进他们家门的新媳妇却是一个女军官。罗霞落落大方地回答:“军队也有不打仗的工作,比如医生、救护、通讯、后勤等等。我做机要工作。”
女眷们都松了一口气,不上前线就对了,否则一个女人举着枪到处杀人放火成何体统。但她们都不知道“机要工作”是什么意思。
士安连忙替罗霞回答:“就是做无线电收发报。我们第二百师,各团平时相隔几百公里,不管向上司汇报请示还是向下级发命令,都要经过无线电台联络传递。上次姨夫车队在滇缅公路发生那件事,后勤军供站发出的请示电报就是她第一个收到的。”
一屋子人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对这个新媳妇刮目相看,原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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