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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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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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含糊其辞,或轻描淡写,或干脆省略不提。否则,都端出来多难为情?就像七道江会议的多数派一样,所有文章都见不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物。大敌当前,时间也是敌人,与少数主留派唇枪舌剑尖锐对立着的,好像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只是这些影子罗列的一堆问题。于是,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你没错我没错大家都没错,和和气气吃了一顿大锅饭。
  谁也不想把谁“揪”出来,可这是历史呀。
  如果当年也是这样做文章,共产党就没有今天了。
  如果仅仅是一个新开岭和七道江,这一节就是“向钱看”了。
  撤也好,打也好,走也好,留也好,也就是个对事物的认识,说到家也不过是个“能力”、“水平”问题。而天才也有水平低的时候。可生活却不是这样。昨天可以让今天背上十字架,今天也可以让昨天背上十字架。一旦倒霉成了“黑帮”,“走资派”,或是“上了贼船”什么的,就“路线”呀,“立场”呀,“感情”呀,一顶顶帽子在头上叠座珠峰。再“七道江”,“八道江”,“新开岭”,“旧开岭”,祖宗三代翻个底朝天。顷刻间,“一贯正确”就变成了“一贯错误”,“一贯反动”。
  所以,你能责怪这种“大锅饭文章”吗?
  新开岭和七道江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理解。
  但是,历史沉淀到今天,它们还应该沉默吗?
  而且,它们要说的并不止这些。
  第17章:热雪
  杜聿明的战略,始终是“先南后北”。四平保卫战期间,他首先攻占本溪,然后分兵北上,一鼓而下四平。现在,他又故技重演,四犯临江,准备先击破南满共军,再向北满挺进。
  林彪则针锋相对。北满不支,南满出击,南满困难,北满出援。四保临江,三下江南,又拉又打,叫你首尾不能相顾。用黑土地上的话讲,叫作“劁猪耳朵战术”。
  一首快板诗《筛豆子》,把这段历史形象化了:国民党,兵力少,南北满,来回跑。
  北满打了它的头,南满打了它的腰。
  让它来回跑几趟,一筐豆子筛完了。
  筛豆子,大家干,咱把反动派筛几遍。
  南满消灭它几个师,北满消灭它几个团,机动兵力筛完了,可筐再打歼灭战!
  天气是朋友,也是敌人
  1946年12月27日,郑洞国坐镇通化,指挥五个师进攻临江。3纵和4纵10师、独立师正面阻击,4纵主力深入敌后。经大小10余次战斗,歼灭国民党7千余人。
  1947年1月5日,1纵、2纵、6纵和三个独立师,一下江南。围点打援,先在张麻子沟和焦家岭,将来援的新1军两个团主力歼灭,又将所围之点其塔木攻克。
  4纵主力在敌后做手脚,闹天宫,迫使郑洞国将进攻临江的两个师调回。
  北满再南下,杜聿明赶紧调集四个师北上迎战。
  同年1月30日,杜聿明调集三个师,分三路再犯临江。3纵和4纵10师,以优势兵力将一路击溃。4纵主力在敌后大打运动战,攻城夺地,使敌无力再进。2月16日,杜聿明又集结五个师三犯临江。3纵和4纵10师凭险据守,歼敌两个团,乘势反击,迂回包围,迫使敌人后退。4纵主力和独立师,在敌后如法炮制,所获甚丰。
  2月21日,1纵、2纵、6纵和独立师共十二个师,突然下江南,攻歼城子街新一军一个团,占领九台和农安。乘胜攻击德惠,久攻不下。杜聿明立即指挥四个师北上,并打开小丰满水库,使松花江水陡增,企图阻隔民主联军于江南进行决战。民主联军拼死涉过松花江,杜聿明紧追不舍,并以部份兵力突入江北。乘立足未稳,林彪突然杀个回马枪,三下江南,将87师和88师大部歼灭。
  3月29日,趁松花江解冻之机,杜聿明以十四个师的番号七个师的兵力,妄图一口吞掉南满主力,完成“先南后北”计划。4纵副司令员韩先楚,指挥3纵和4纵10师,以少数兵力将中路冒进的89师和54师一个团,诱至三源浦西红石砬子预设战场,突然发起攻击,歼敌7千8百余人。其它二路,不战自退。
  四保临江和三下江南,遂告结束。
  国民党在黑土地上的主动权,遂告易主。
  “头九不算九,二九冻死狗,三九四九石头裂口,五九六九穷人伸手。”
  “冻死狗”和“石头裂口”的时候,正是仗打得最激烈的时候。
  地是白的。山是白的。天是白的。连太阳都冻白了,像小孩子们玩耍滚上去的一个雪球,冷冰冰挂在天上。积雪冻得像冰一样坚实。大地冻裂了,张开一道道纵横的口子,极易蹩断马腿。老百姓称之为“鬼呲牙”,“鬼咬腿”。
  民主联军后勤部颇具战略目光,棉衣里子大都是白的。可一次行军下来,就油渍麻花,黄不了叽了。里子不是白的,雪地行军作战,就像样板戏中少剑波的小分队一样,披件白斗篷。舞台上的斗篷如银似雪,生活中的斗篷像孩子尿布。脸上则由老天爷帮着洗,眉毛胡子全是霜,两个鼻孔喷云吐雾。远远望去,天地一色中,队伍就像腾云驾雾。
  风助火势,也助寒威。无风零下30度不觉太苦,有风零下10度就苦不堪言。狂风吹透衣裤,拼命劫掠热量,脸像针扎刀割似的。“大烟泡”一刮,天昏地暗,睁不开眼,迈不动脚。掉队了,十有八九别想归队了。
  最易冻伤处为手脚、耳鼻和面部。撒尿没有用棍子敲的,但撒完尿裤门没系好冻坏生殖器的,却不鲜见。最初感觉疼痛,不久麻痹,抓摸无感觉,即已冻伤。初时皮肤呈红色,继为紫色,后变成白褐色。深紫色尚可治愈,白褐色即已无望。
  张麻子沟伏击战时,江拥辉是1师副师长。老人说,部队在没膝深雪地里趴了一夜,回来路上赶上大风,全师冻伤3千多人。主要是没经验,到宿营地就进屋了。应该把冻伤部位用雪搓红了再进屋。就像冻梨,得放到凉水里缓,放到热水里就烂了。
  长春军分区原司令员杨克明老人,当时是3师7团副团长。
  老人说:二下江南北撤时,国民党打开小丰满水库放下的洪水,把两里宽的江面都漫平了。雾气腾腾,几里外就能看见。江边柳丛和芦苇结满霜挂,江面蒙蒙,看不真切。顺江而下的冰块撞击着,嘁哩喀嚓的,像妖魔鬼怪磨牙。
  前面部队有的过去了,有的正在过。有的脱了裤子,有的没脱。浅处没膝,深处没腰。水下是原来的冰层。棉衣泡水像铅砣似的,滑倒自己很难爬起来。
  十几辆满载弹药粮食的大车陷在江心里,牲口冻僵了,淹死了。干部战士以班为单位,互相拉扯扶架着。冰块能躲就躲,躲不开就用刺刀挑,用枪托砸。炮弹不时在江中爆炸,溅起水柱,落下殷红。
  看着江水,有些发怵,可来不及犹豫。下到江里,水凉砭骨,也能忍着。
  好歹上岸了,就冻得不行了。棉裤硬梆梆,两条腿有水桶粗,只能一步一步挪。
  有的上岸就抽筋了,冻僵了。
  我是骑马过去的。上岸就组织部队,拖拉拽架那些不能动弹的,不马上弄起来就完了。
  咱们过来了,国民党就没这劲头。
  没有北满又打又拉,南满就够呛了。松花江若不封冻,北满部队也不能那么跑来跑去连打带拉。老天爷帮了大忙。
  最苦的是南满。
  南满根据地四个小县只有22万人。22万人养活近6万部队和地方干部,地方又穷,就更艰难。一保临江前,3纵、4纵近半数人还穿着单衣。南满分局和辽东军区,号召机关人员捐衣服。4纵挺进敌后时,一些人还是单衣单鞋。
  比较普遍的是有大衣就没被子,有被子就没大衣。当时有句话,叫作“两个纵队一套被装”。
  最苦的是3纵,3纵最苦的是8师。
  当年的8纵政委刘光涛老人说,那时3纵非常羡慕4纵。4纵在敌后打游击,到处跑,7师、9师多少都能活动活动身子骨,就8师守山头,不能动窝。
  有句顺口溜,叫“8师顶,7师拱(攻),9师转(迂回打援)”。师团还行,指挥所能找到房子,营以下就蹲山头。蹲了三个多月,直到四保临江结束。
  山头没法挖工事,泥土跟石头一样硬。也不用挖。把雪堆起来,浇上水,拍打拍打,一会儿就冻得钢筋水泥般坚固。人就在那里蹲着。班长隔10分8分钟就得喊上一阵:起来,都起来,跺跺脚,搓搓手。
  吕效荣老人说,他那个连有个新兵,站岗时睡着了,冻死了。
  睡眠不足,营养不良,是冻死冻伤的重要原因。吃的是窝头,送上山来变成了冰砣,得用枪托砸碎吃。菜是酸菜、咸菜,后来连酸菜缸和咸菜罐子里的水都喝光了。有的部队揭不开锅,就在雪地里翻老乡没来得及收获匠玉米棒子,煮玉米粒子吃。
  只盼着敌人来攻,盼着打出去。枪一响,不冷不饿也不困了。可大栓拉不动,冻住了,手碰上就粘下一块皮。大栓拉开了,枪又打不响。热胀冷缩,撞针变短了。赶紧撒泡尿,趁着热乎劲儿赶紧打,不然就更打不响了。可那“玩艺儿”也跟着冷缩了,就剩那么一点点,不好使了。后来就把枪栓卸下来揣怀里,打仗时再装上。一仗下来,看吧,什么穿戴都有,连美式雨衣都套巴上了。
  从敌尸上扒衣服,自己人也扒。没法子,顾活人要紧。
  若是受了伤,连伤带冻,就更糟了。
  老人都说,双方倒在战场的,大都是负伤后冻死的。伤员向后转移,路上也有冻死的。
  三保临江小荒沟战斗中,瞿文清右膝盖被子弹打穿。夜间,部队正往山上冲。他强撑着包扎好伤口就昏过去了。醒来后,全身冻僵一动不能动。月亮照在惨白的雪地上,周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觉得自己不行了。这时,听见有人喊:排长,1排长。迷迷糊糊中,他听出是连里文书,他当班长时的“巩固对象”于振海(离休前为山东泰安市体委主任)。
  在爬犁上躺了三天,到了长白山里的一个医院。一条麻袋絮满乌拉草,把两条腿装进去,上面再压条被子。两个民工换着位,他躺在上面迷迷糊糊似睡不睡。快到了,他觉得两条腿挺痛。一看,被子不知什么时候颠掉了。
  在四保临江和三下江南战斗中,在黑土地3年内战中,究竟冻死冻伤多少人,没有总统计(也可能有,笔者未见到)。零星见于各种资料的某个时间、某个纵队的数字是:1947年1月17日,“6师夜行军中冻伤700多,轻者手足冻肿,重者即发黑,有的冻掉手指甲,有的可能残废”。
  同一天,“寒流侵入,哈尔滨附近降至零下40多度,满洲里零下57度,为六十年间仅有现象,致一星期内火车开不动。前方部队作战伤亡二千余,两昼夜冻伤八千人,故被迫停止作战”。
  同年1月24日,“1纵冻伤,轻2034人,重644人,其中少数可能残废”。
  同年12月,“冬攻后不到半月,已冻伤八千余人,重伤约三分之一”。
  有些亲历者推测,冻死冻伤总数,当在10万以上。
  国民党应低于这个数字,因为他们的御寒装备好得多。
  脚是最宝贵的
  打阻击的3纵羡慕4纵,打游击的4纵也羡慕3纵。
  太苦了那两只脚了。
  从新开岭战斗前个把月就不停地走,一直走到四保临江结束。
  原军委工程兵副司令员胡奇才,当时是4纵司令员。老人说,新开岭战斗前,12师已经两天没合眼,没坐下来吃顿饭了。参谋长李洪茂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歇个把小时弄点饭吃再走。我说:现在走1里胜过将来走10里,现在走1小时胜过将来走10小时。你把这个意思告诉部队,让大家再咬咬牙,就说我代表纵队党委谢谢大家了。
  赵斌老人说,四保临江期间,每天都走70里,80里,有时100多里。
  要在敌人背后捅刀子,拉回正面的敌人,就得多打仗,打胜仗,把敌人打痛。这就得攻其不备,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就得多走,快走,不停地走。只有两个师兵力,若在一个地方住上几天,叫敌人瞄上了,抓住了,就难脱身了。为了迷惑敌人,番号经常变,今天叫“江南部”,明天叫“黄河部”。还给自己升官晋级,团长叫“师长”,师长叫“司令”。这些都得走,靠两条腿一步一步地走。
  这段时间,4纵走路是最多的。但在黑土地3年内战中,要想说出哪个纵队走的路最多,那是困难的。
  所有老人一臻的见解是:脚是最宝贵的。
  某军政治部原副主任张耀东老人说:当班长的基本功,也是管理教育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得把全班同志的脚管好。
  到宿营地,正副班长三件事,一洗脚二喝水三吃饭。买柴找锅烧开水,什么不管先管脚,吃不上饭也要洗上脚。先温水,再加热,把走麻了的脚烫得觉出痛才算好。觉出痛了就是血液流通了,脚就是你的了。烫完了再挑泡。正副班长要一个个检查。有的睡得死死的,耳边打雷也不醒。你就得给洗,给弄。
  不然,第二天你就背枪,背背包,甚至背人吧。走好路才能打好仗,走路靠脚。
  那时候发服装,衣服长了短了肥了瘦了,无所谓。最要紧的是鞋,是鞋合不合脚。那时不像现在,司务长几个月前就拿本子来问你要多大号的。一堆穿戴发下来,大了小了先班里调,班里调不开连排调。再调不开,有人就和老百姓调,别的违犯纪律不行,为了脚,领导睁只眼,闭只眼,一般都能原谅。没有脚不能革命,脚是革命的宝。
  那时讲怕苦怕累,主要就是怕走路。不怕打仗怕走路不是个别现象。有些人开小差不干了,主要就是怕走路。那路也真有点走不起,特别是那些腿脚不好的,遭老罪啦。
  黄达宣老人说,在那个穿棉袄的夏天里,他那个连带枪开小差的副连长,就是个平板足。他打仗好,人缘好,就是走不得路,一瘸一拐的,大家都替他难受。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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