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男》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水男-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像此刻的任何事情都没有这些话重要。但是我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像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是关于一段封闭的记忆的,是我的私人的故事,不可说,也不可理会,我把它当成一纸碎片,当成回忆的一部分,当成我人生的一段阶梯。我只讲那些有趣的故事,来为这小姑娘解解闷,让她安心地等待她的日出,让对面那个年轻女人稍安勿燥,快去看她的书,哪怕是装作认真地看,我也会觉得这身边清静了许多,我又能顺着惯性坠入饷烂疃神奇的回忆中了。     
      我看着小女孩手中把玩着的一个小石块,从左手扔到右手,又从右手扔回左手,就像和尚庙里的老方丈打发时光用的佛珠,扔来扔去,在空气中飞来飞去,始终遵循着一道弧形的轨迹,我想起了田壮壮,他的一生,他的沉默的选择,和他偶尔莫明其妙的叹气声。我说:小妹妹,你不要玩石块了,还是继续听我说吧。     
      从朱文典的破墙头里面出来,回到家,田壮壮正在叹着气,摆弄他的西服。他手忙脚乱地穿在身上,嘴里朝外流着哈拉子,手指头笨拙地开始系扣子。等到他准备就绪,朝大衣柜的破镜子前一站时,我在旁扑嗤就笑起来。他的身体装在这套西装里面,活像一段木头包上了皇帝的龙袍,外面这衣裳庄严肃穆,颇有风度,但是里面的这段木头却大煞风景。我一看就下定决心今后绝不会穿什么破西装摆出一副人模狗样,我觉得最好人人都光着屁股,有什么事儿赤裸相见,比一比谁的毛长谁的毛短,谁的屁股大谁的牙齿锋利。靠这些机器织就的皮来掩盖自己的苍白和无力,反而有更深的苍白和无力透过这衣服的纤维缝隙刺射出来。     
      他的那身西装,也没有小女孩身上的小花边的衣服有味道。     
      我说:“哥,你别穿这身臭狗皮了,就像朱文典家的大黑狗的皮一样,人家不想嫁给你,咱那条鱼也没了,让朱文典那个该死的给吃了,我看他那熊样连鱼骨头都得咽下去,早晚让刺给哽死。”     
      但是田壮壮听了,并不显得失望,脸色反而欣慰了许多,好像终于放下了一副担了好久的重担呢,能够歇息一下,在他自己的那个小天地里苟延残喘。我这个肥胖纤弱又迂腐笨拙的哥哥对于他的终身大事,始终抱着一种既向往憧憬又怀疑谨慎的态度,他那方自闭黑暗的小天地,到他死,我都没能伸进头去瞧一瞧。     
      父亲问他道:“壮壮,你母亲呢?”     
      “到大堤上跟人吵架去了。”田壮壮向着村子中央的大堤随手一指,漠不关心,仍旧在观赏他身上的西装。     
      我听了,气愤地骂他:“咱妈跟谁吵架呢,你怎么不去看看?倒有心情在这里孤芳自赏!”     
      “我又不是女人!”田壮壮忽然理直气壮,他虽然争吵的气势远不如我,但他说话的时候一字一板,字正腔圆,好像他说的话不允许别人反驳。“再说我不喜欢出门看咱妈跟别的女人吵架,她们好凶,都不讲理,咱妈也不讲理。”他今天终于肯抬起头来,不带一丝怯意地跟我分辩了,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被人打了基因变逆的针,突然失去了以前所有的性格,变得像只咬人的狗一样。     
      我怒火填胸,骂道:“田壮壮你这个傻瓜,不要爹不要娘的混蛋!是不是欠揍?”就想扑上去和他厮打——我和他从生下来就睡在一张床头,头挨头脚挨脚,虽然他是我哥但是打架他从来就不是对手,在大街上走在一起村里人都说我是老大他是老二。父亲在跟前儿抽着烟叫了起来,边叫边咳嗽:“吵什么吵?现在就打架,以后娶了老婆分了家还不得动刀动枪?早晚让你们给气死!田小,带着你哥哥到堤上叫你妈回来,看看跟谁在吵架!”     
      我对着哥哥瞪一瞪凶狠的眼睛,就跑到门外的柴火堆旁摸了一根棍子,对他说:“快点!”     
      田壮壮看到棍子,这时面露怯懦,嗫嚅着退后几步,慢吞吞地脱去了西装,温柔地叠好了放进了衣柜里,又拿两件干净的衣服盖上。好像这西装比甚么都重要,比正在跟人家吵架的母亲重要,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虽然还不知道他的未来老婆是从谁的肚子里钻出来的,但他对这身西服却是情有独钟。他一点儿都不疼惜母亲,这个行尸走肉摇晃着身体慢慢地跟在我身后向着村子里的大堤上去,他在我后面简直就像一摊臭哄哄的烂泥巴,粘在地面上横竖走不动。我不理他,抄着小棍子飞快地跑,顺着堤坝上的石头嗤溜溜地到了堤顶,就看到母亲正挥舞双手,和王顺建的年轻妈妈打着口水战斗。     
      王顺建的妈妈是个后妈,今年只有二十几岁,长得白胖俏丽,看上去就像从没下地干过活。她的前任是个有名的泼妇,骂起架来比我的二伯母还要厉害,经常站在房顶上,对着全村高声地叫唤,好像无论谁跟她有了矛盾,全村的人都有责任,不过去年的时候和她男人到几十里外的东湖里偷鱼,让那个高大的泄水闸给卷了进去,出来的时候只剩了半个身子。她的男人上辈子积了德,只是下体刮了一道缝,捡回了一条命。这个小媳妇是新娶,穿着一身红色的小棉袄,像个真正新婚的少妇一样,脸皮子红得像擦了粉抹了妆。她正委屈地向着母亲的脚尖自言自语地申诉着:“嫂子哎,俺家顺建真的没有撕坏你家田小的新衣服呀,你看他老实的那熊样,哪里敢得罪你家田小,那可是咱田家村的小王爷呀!”     
      我一听就是因为那件破了洞的新衣裳。母亲听了我的话记在了心里,趁着我和父亲提着鲤鱼出门,她来找王顺建算账来了。     
      她听着小媳妇温言细语地诉说,舞着胳膊说道:“你知道个屁,让顺建说说看,——顺建,你到底干没干?”十五岁的王顺建还没来得及吱声,母亲就又挥着手说:“你就是干了也不会承认,知道那件衣服多少钱不?俺卖了两袋粮才给孩子买的这一身,打算明年相媳妇时穿着,长个脸面,你咋就这么坏!是谁教你的?”     
      王顺建的后妈手足无措地呆立着,再也无法分辨。而王顺建看到了我,更不敢吭声。他是不敢说话的,在我的衣服被芳芳家的狗咬出窟窿以前,我还揍过他一顿,为了几个炮仗和打赌谁去摸一下芳芳的小手,他赌输了以后赖账强抢着跑上去抓芳芳的小手。不过我很快就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倒在芳芳家的大门口,吓得他像当年的田桐桐一样——田桐桐钻进了面缸,脸上粘满了白色的面糊糊,王顺建钻进了路旁的柴火堆,等到露出头的时候,脸上挂着两粒鸟粪。     
      我田小该揍他的时候绝不脚软,但是我也不能冤枉人家。他躲在后妈的身后一直在哆嗦,像他的漂亮年轻的后妈一样,都不是吵架斗嘴的材料。在我们娘俩面前,她们简直就是刚出生的婴儿,不堪一击。我真不明白,她们娘俩这几年是如何在田家村生存下来的,光是骂架也早就窝囊死了。     
      母亲见到我,更来了气势,拉住我说:“田小,是不是他扯坏了你的衣裳,别怕,娘给你做主呢!”我说:“妈妈,算了,咱们回家吧,我以后肯定会自己挣钱买一件新衣的。”母亲听了奇怪地望了我两眼,又狠狠地瞪着王顺建,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借此机会报仇雪恨,但是我既然说算了,她也就没了脾气,不情愿地跟着我下了堤回家。田壮壮畏畏缩缩地站在堤下,贼一样地向上望,我骂道:“死田壮壮,是不是想你未来的小媳妇?你真怕死!把这条命都留给她吧,让她抱着你上床,给你生个小孩没屁眼!”     
      田壮壮不敢还嘴。母亲掐住我的嘴,也骂道:“不听话的孩子,再这么说我就摔死你。”     
      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寒冷的月光洒在脸上,就像母亲的眼睛一样,闪着破碎冰冷的华彩,但是这光环并不是纯美亮丽的,它就像我脚下的枯黄的干草一样,撩拔着我心底那痒痒的、坚硬的冰块。它在我的脚下投了一道长长的影子,随着我忠诚地摆来摆去。


虚伪与欺骗大哥哥

    母亲一向听我的话,知道我说没有,肯定就是没有。打这次以后,她便对我说的话留了心眼儿,再也不听一便是一,听风便是雨。我们娘俩儿一前一后,从田家村的中央穿过去的防洪大堤上得意洋洋地下来。王顺建的后妈仍然在上面绷着脸了望着,眼光中含有愤怒、羞愧、委屈,甚至还有无穷无尽的佩服之意。她恨不得和我的母亲交换一下嘴皮子,恨不得让王顺建和我田小交换一下这只经常踹人的脚。     
      母亲在我的身后说:“田小长大了,知道骗人了。”田壮壮呶着嘴说:“他从来都没说过实话,娘,你今天才知道!”我只好装做羞愧地低下头承认错误:“妈妈,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就这一次,别告诉我大大。”     
      母亲过来抓我的手,摩挲了好一阵子。她的微笑在月光之下欣慰而又轻松,她说:“娘高兴还来不及呢,田小让娘放心啦!在咱们田家村,你不骗人就得被人骗呀,你看你大哥,都是要娶媳妇的大人了,还是屁都不清楚是个啥味儿!真让父母揪心,万一摊上个猴似的小媳妇,不得坑死他?”     
      田壮壮羞愧万分,默默地跟着后面,不敢再吱声。     
      我听了母亲的话,非常高兴,心想,原来我这就叫做长大了,成熟了呀?看来田壮壮永远都得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了,他不会骗人,不会说谎,就知道呆着脸,勇敢地表达心里真实的思想。我想起八九岁的时候,那时他虽然小,我更小。但他情窦初开,喜欢上了邻村西瓜王牛剽子家的十六岁的女儿,在夏天的时候拉着我跑到她家的瓜地旁向我炫耀。指着那个小姑娘对着我说三道四。那女孩在学校里比田壮壮高四五级,人家是初三,田壮壮还是小学四年级。女孩子穿着一个连衣裙子,在瓜地那头和她的爹坐在一张圆木桌旁喝茶凉快,后来爷俩注意到了田壮壮痴痴的小眼珠——色眯眯地傻站着对着女孩目不转睛,就搬着桌子进了屋,不理会田壮壮。我说:“快走吧你,人家不理你。”田壮壮非常伤心,撅着嘴跟在我后面朝回走。我蹲下身就摘了一个大西瓜,田壮壮说:“你偷东西?”我说:“快跑!”牛剽子在棚里头看到了,一声高喊,“小兔崽子,偷瓜啦!”带着四五个壮实小伙穿过西瓜地就追了过来。他们都是大人,跑得快,只用了两分钟,就将我们兄弟俩擒获。就在这条大堤上,在逃跑的过程中,我早就扔掉了西瓜,扔到了堤下边的浑水沟里,找也找不到的。这事儿惊动了我的父母和小叔,他们正在大堤下面的地里干活呢。大人们听到牛剽子的吼叫——像一头老牛患了感冒在愤怒地叫唤,都匆匆地跑上来了。父亲拉着脸,母亲一个劲儿地打量我们的脸还有屁股,看看有没有挨打。牛剽子说:“找不到瓜我是不会打他的。”我的小叔田仲秋亲切地问我:“怎么啦田小,又摸人家的东西啦?”招来母亲的一顿白眼。我看到自己这方人多势众,于是高声地申辩道:“我没有偷瓜,我只是在他的瓜地旁站着玩来着,不信你问田壮壮。”     
      但是田壮壮这个傻瓜,一张口就说:“对不起,牛大爷,我错了!我弟弟田小把瓜丢进水沟里了,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听了这话,我当时就短了气儿,搭拉下了头,后来,父母赔了牛剽子五块钱,解决了这事儿,并且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让我一个人站在房顶上晒了半天——那时我发现阳光真的是七种颜色,这七种颜色纠缠在一起,搂着抱着打着旋儿把我缠在里面,我木愣愣地看着,渐渐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融化到了阳光里,要随着它散开,散成无数个碎片,普照大地。直到田壮壮上了屋顶发现我瘫成一团,昏迷不醒。想起这事儿,我就对田壮壮鄙夷不已。     
      在田家村这几个大家族里面,名气最响的不是我的大爷村支书田仲杰,不是我的父亲田仲水,更不是程玉芬那个坏娘们,而是我田小。提起我田小,上到快入土的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下到四五岁的光屁股的小毛孩,无人不晓;提起大家伙儿对我田小的评价,第一个词就是学校里的老师们常说的那个“无可救药”,而且“屡教不改”,但是我对自己的评价是“驴教不改”,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他们都是驴,成天价就只知道吃饱喝足了抽着地里产的烟叶躺在床上,或者蹲到大门口等死。他们的媳妇、她们的男人都是找别人给配的,像配驴子配马一样,素未谋面就拉活到一块;他们过日子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其它的事儿全都是狗屁,都是鸡毛蒜皮。我们田家村的规矩,把不听老人话不守规矩的男孩子叫做小水男,意思就是早晚得浸到水笼子里淹死。村里的老人们见了我都这样叫,边喊边笑,好像我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空间里的人,他们都活在一条光明大道上,而我活在墙壁的夹缝里;但是我对他们说:“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老头子们听不懂这句话,所以他们无法反驳。“村里的那些大人啥都不懂!”我对母亲说,母亲听了就笑,她总是这样,每次听我说话,除了笑,就是上来摩挲我的手,她整天惦着怎么才能让我啃上肉骨头,她注视着我的手渐渐长大,直到有一天,能把她的手掌完全盖住。     
      田壮壮的婚事终于有了着落,但是田壮壮又开始不高兴了。     
      我的父亲和小叔兵分两路,经过四五天的奔走,和三个媒人联合行动,目标一致,共同努力,在正月十五的前夕,把对面相这事儿基本上就定了下来。那姑娘姓刘,小名儿叫燕燕,今年十八,和田壮壮同岁,刚从初中毕业,准备适应时代的潮流,到大城市里面去找村子里的姐妹们一块给外国人打工。她爹刘三,是他们刘家村的村支书,住着全村最高大的房子,骑着全村最牛B的电驴子,家里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