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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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男-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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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对着这小女孩诉说,对着远处那风骚的女人表露心迹。那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这时站了起来,甩动胳膊,活动双腿,她把书扔在了亭子里的栏杆上,任几片叶子落在了上面,任微风翻开书页,她视若不见,毫无珍惜之意。东天的太阳——哦!东天的太阳此刻仍然不知所踪,似个难产的娃娃,仍然头朝下缩在王母娘娘的肚子里。     
      小女孩是不是等急了,才跑来研课业恼庹帕常     
      我觉得她在这园子里就是为了观看这场日出,观看早晨的红太阳那炫丽的颜色,火一般的轮廓,因为这园子里实在没什么能让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就像我当年不懂男女之事,呆呆地看着村里的壮汉和媳妇咬嘴一样,咬得死去活来,咬得天翻地覆,咬得屋里的床都剧烈地抗议。我那时不是真的不懂,恍惚中我也知道一些,但是我知道的远远不够,就像老师对我说做任何事都要亲历亲为才能明白一样,我那时做不到亲历亲为,所以我认为我的兴趣总是如同一个白痴一般,我把每一年的对每一件新鲜事儿的兴趣加起来,也不如现在小女孩的这个愿望可爱。     
      我说:小妹妹,我给你讲我田小的故事吧,如果你来这儿只是为了看那狗屁的日出,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如果你不急着回家,就算日出了也不急着回家,你就坐在这里,听我跟你讲,我见过的故事,都是你没有见过的,你一定会感到有趣,比在园子里捉虫子还有趣,甚至比日出还有趣。我就像一个老太婆一样,唠哩唠叨地说,对着她说,又像是对着我说。她不说话,一动未动,眨着眼睛,好像就这样随随便便答应了,她脱掉了鞋子,全部的身体都坐到了花池子上,面向我。还有那个女人,她此时也渐渐地走过来,充满敌意地望着我,我觉得她那一双眼睛,就和我家的大黄狗的眼睛一样,浑浊得如同一洼泥水。她走到离我有十米的地方,突然停住了,原来,这园子里进来了一对亲热的男女。那男的又高又大,身材粗壮,像一只水桶,走路非常稳重,那女的又高又细,像一根竹竿,靠在男人身上,就像男人的一个手指头般粗。他们径自进了亭子,找了一个圆凳子坐下,旁若无人地搂抱在了一块。我说:小妹妹,我就从这里说起吧,从我的哥哥田壮壮的女人说起。     
      说起田家村的地理和风水,十天十夜也说不完,田小。当年你的爷爷活着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个风水先生,他说咱们村子里早晚会出一个姓田的大贵人。父亲在多年以后,在一个晴空万里的中午对我说。那是春季,刚过了农历的新年,地里的麦子正绿油油地催生着人们的口水,滋长着希望和快乐。     
      这一年我的哥哥田壮壮成了田家村的主角。但他绝对不会是当年风水先生预言的那位姓田的大贵人,甚至他连说“贵人”这两个字的资格都没有。他也不懂得女人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父亲提着东湖里产的大鲤鱼满村满镇地拜请媒人给他找个媳妇,是为了让他晚上能够抱着压着捣咕着揉来揉去。他软绵绵地看着父亲为了这事奔来跑去,成天不着家,晚上回来,落一身的泥土。他面无表情,似乎从外面风尘仆仆回来的不是我们的父亲,而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人。     
      田家村就坐落于中国最贫穷的地方,在这里你跑两个小时也寻不到一条柏油公路,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到处都是石块、歪扭的干树枝和陷阱。上头倒是发放过修路的钱,可是被县委书记揣着跑到了国外。县委书记姓赵,是个四十岁的女人。父亲啧啧地说:“还不如让男人来做书记,顶多吃点喝点再弄几个豆腐渣,好歹也能给老百姓剩下一点儿,这女人就心细多了,干脆跑到国外,全拿跑了。”我的父亲对于此类的国家大事,其实并不真的关心。这些新闻从四面八方涌进了田家村,涌进他的耳朵,再从他的牙齿缝里原汁原味地飞出来,从他的鼻孔里加了些饱含烟味儿的鼻音哼出来。在这一点上,他还不如我田小上进,不如我深谋远虑,当年父亲皮笑肉不笑地说上级拨款修路时,我田小就张口胡说:“好啦好啦!当官的又要发财啦!”父亲伸手就是一巴掌:“小心你那张臭嘴,明儿个逮进你去!用鞭子抽你的皮,用手铐锁你的筋!”田家村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和我父亲一样的品德高尚,不该想的不想,不该说的不说。他们只关心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羊儿女们的婚姻大事,只关心邻里街坊的生活琐事。     
      田家村有三个大户,田氏、王氏和朱氏,这三个家族的创始人都是地主,在解放前就养着洋枪队开始斗来斗去,到如今虽经过了文革的打击洗礼,但仍然斗志昂扬。嘎拉角落里不乏三家彼此的谩骂斗嘴之声,父母们是死敌,孩子们也不和睦,经常在学校里打得头破血流。不过田家村之所以叫田家村,那是因为我们田家才是老大,田家的人已经在村支书这个关键的位置上做了十年,一直稳如磐石。田家无论什么事,一致对外,像一个铁拳般团结。在这一点上王家和朱家就远远落后,何况他们人烟稀少,能拿得出门的英俊小伙子和漂亮闰女更少,渐渐地恶性循环,一茬不如一茬。那个一脸柳树皮的老男人田仲杰,村里的人隔着一百米就能够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就是我的堂伯,田家村的村支书。他在田家是最受欢迎的人,虽然他经常醉得没有个人样儿,敢在大街上调戏王家的女人,敢在地头上朝死里揍朱家的老大爷,但他在我们田家,那是说一不二,除了生孩子是男是女这种事儿他不管,也管不了,其它的无论大小,都是他的掌管范围。     
      正月初六傍晚的时候父亲再一次失望而归,这一次他是去了村西头的文典老头子家。     
      朱文典很客气,看到我的父亲,和他背后提着大鲤鱼的我田小,脸上笑开了一朵花。他原本在古铜色的太师椅上正昂着头听着小曲。那瘦得跟竹竿似的小孙子从院子里跑进去,喊道:“死老头子,俺仲水叔来啦!”他猛地就睁开眼睛,训道:“小混蛋!外人面前一点儿都不给你爷爷面子,看你爹回来不打死你!”院子里的大黑狗这几天正犯瘟疫,见到我和父亲两个生人,只是象征性地从狗窝里伸出半个脑袋和一个狗耳朵,张开嘴儿对着我们的脚脖子呻吟了几声。朱文典就骂:“前天打狗队怎么就没抓到你,死狗!”训完他的小孙子,骂完他的黑色癞皮的狗,他就看到了我手里拎着的大鲤鱼。好像进门来的不是我田小和我父亲,而是这条还有一口气的大鲤鱼。     
      “早想着来看看你了,就是这个年真是太忙了,现在还有十几家亲戚没去,这不——刚从田小的舅舅家回来,就奔你老人家这儿来了。呵呵。”父亲说话有条有理,不但是朱文典,就连我听着都舒服。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厚棉袄,这是大年初一的时候母亲到城里的集市上为我买来的,我刚穿上它走出院子走到大街上,在伙伴们艳羡的眼光中我的肉体就随着它身价百涨。我穿着它跑去找芳芳,在深夜敲她家的大门,门开了,冲出来一条狗,照着我的新衣就扑了上来。我急地叫道:“芳芳,我是田小。”里面一个老娘们儿骂道:“知道你是田小,以后少来找俺闰女,大黄,咬死这个小王八蛋!”里面还有一个男孩子在笑,那是他的表哥——穿着新潮的皮袄和白色的双星运动鞋,他得意的笑声刺破厚厚的铁门,传进我的耳朵,仿佛在告诉我:“芳芳是我的,你田小快给我滚蛋。”我跑出了她家的胡同,才摸着棉袄后面破了一个大洞,那是两个狗齿印。     
      回到家,母亲对这个洞却丝毫不加惋惜,只说道:“农村人根本不知道好坏,二十块钱的小棉袄,都抢着看,就图个新鲜——这是谁撕坏的?”     
      我说:“是我的同学王顺建。”     
      母亲就咬一下牙齿,说道:“王家没一个好东西,以后别跟他们来往。”     
      朱文典听了我父亲的新年问候,笑嘻嘻地点点头,露出嘴里所剩无己的大黄牙,转到父亲的身后,伸手提走了三十斤重的大鲤鱼,掂了一掂,惊讶道:“哎呀,侄子呀,你这就见外啦,以后到我这里千万别拿东西,让人笑话。——这鱼有二十斤吧?”     
      “才三十斤。”我这时装出一脸憨厚,接上说道。父亲听了,满意地对我示以眼色,说:“这是田小的舅舅从东湖里捞了上来,今天早晨刚出水的,这不,还张着嘴呢——如果是闭着嘴,那就是死了好几天了,在集市上也不能买的,以后老爷子可得注意。”朱文典恍然大悟状,让小孙子抱着大鲤鱼回了里屋,又让他的老婆,那个慢慢悠悠晃来晃去的老太婆过来冲茶倒水。     
      朱文典是田家村出了名儿的媒人,作为男人,尤其是老头子干这种职业,他在我们县里恐怕都是第一个。他年轻时做过公社里的广播员,当年斗地主时大派用场,叫唤的声音全镇上都能听得见。当年他斗他的亲爹,铁嘴钢牙;为未婚小青年说媒的时候编瞎话儿一套一套,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脸上的痘、手上的疤他能给说成一朵花。提到了我的大哥田壮壮的婚事,他说道:“壮壮十八岁了,该成家了,趁早让他退学吧,俺家一个表侄儿的女儿小梅,今年刚满十七岁,早就帮着她爹娘下地干活了。念书有什么用?我看她和壮壮就很般配,让他们抓紧定了,一块干点活,帮家里人做点事儿,多好。”     
      “退学?”父亲坚决不同意,说道:“好不容易念到了初中要毕业,你知道的,他学习虽然不好,留过几级,但是壮壮挺刻苦,盼着要多念点书!我这当父亲的哪能违孩子的心意呢?”     
      但是朱文典不同意,他也有他自己的道理,而且这道理父亲还无法反驳,他歪着脸,对着他家的土墙说:“这不行!万一今后壮壮考上了大学,有了出息,俺家小梅朝哪里放。”     
      这事就这么完了。     
      他边说着边朝里屋走去,我以为他会将那条大鲤鱼提出来还给我,但是他进去以后就再没出来。我伸头一瞧,原来这狗日的钻进了被窝,脏兮兮地被筒里伸出来一颗古董一般的头,眯着小眼睛,呲着嘴,说:“是田小呀,告诉仲水,我这身体,实在是,哎哟!哎哟!”他又在被筒里头撅着屁股叫痛起来。他的屋里墙角放着面缸,上面还挂着夏天用的蚊帐。他的老婆子慌慌张张地与我擦身而过,打着趔趄,埋怨着:“死老头子,叫你别随便逛悠,知道身体不好,还操这么多没味儿的闲心,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谁的情儿了,这辈子要做媒人,唉——”     
      一声悠长的古老的叹息,从这间阴森森的小屋里发了出来,听上去仿佛是鬼神在下达批示。     
      我没想过一对男女捏合到一块还须名份般配地位平等之类的事儿,即使在我成年以后,十八岁的那年,羞涩地趴在春兰花那个三十二岁的女人的身体上,激烈迷茫地运动的时候,我仍是搞不懂朱文典当年的这一通屁话到底是合得什么理儿。春兰花用她的身体告诉我只要你喜欢,你想要。“你就勇敢地进来吧,田小!”她当时赤裸着身子,大分开腿,就躺在她的小店里的沙发上,已是深夜,那时,我听从了父亲的命令,跟了她进城做东北木头的买卖。我们住在她的许多大房间中的一个,房间里有花瓶,还有很好看的窗帘子。她叫得很大声,闭着双眼,尽力地喊叫,用手搂着我的屁股,以免我用力过度,从沙发的这一头,栽到另一头,摔一个狗啃屎。她的身体摆着奇异的姿势,就像要容纳我的一切,虽然我笨拙而又惶恐,但是她丝毫不在意,她就像一个成熟泼辣的女教师,在耐心热情地教导她的学生。完了事以后,她还说了句:看你这副笨样,就知道你是匹骡子!我说:骡子是什么,为什么说我是骡子?她就笑:回家问你娘吧!     
      我当然没有回家问我娘,打心底就没真正关心过这种奇怪的问题。我的父亲对春兰花和我上演的这段奇特的情事一直记恨在心,并且在几年以后终于按捺不住找到了机会结结实实地扇了春兰花一巴掌,嗷嗷叫着骂她不要脸,敢来勾引我的儿子。在春兰花自己的店里,那一巴掌把春兰花打到了桌子底下,桌上的白色花瓶啪啦就倒了下来,又砸到了她的身子上,落在地下摔得粉身碎骨。不过春兰花并没有发怒,她只是抹一抹嘴角的鲜血——那缕嘴角的血丝弯曲自然,鲜艳如花瓶里散乱出来的花菇朵。她温和地对着我和父亲笑了一笑,然后就默默地走出门去,直到四五天以后,我的父亲余怒未消,从城里回到了乡下,她才蹒跚着回来。但是她回来的时候,也是我在城里的最后一天,和她的最后一面。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算是个好人,我觉得就是她,她不但算是个好人,而且还很可怜,就在我田小刚认识她的第一天我就看得出,并且我对抛弃了她的那个男人恨不得碎尸万断。那个男人不但是一个负心汉,而且是一个强盗,就像中世纪的匪徒一般强行夺走了她所有的钱。春兰花说:有一天晚上她独自在家沉思默想,差点就吊死在门梁上,虽然最后她的肉体活了下来,但是她的心却早已经枯死了。


小屁孩也有童年死田壮壮

    如果心已经死了,一个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假如我有她那样的一颗心,假如我仍生活在那鲁莽无知的少年时代,我一定会感到悲哀,生活会因此而失去希望,即便是像她那样天天躺在不同的脸形和体形的男人身下,我也会觉得特没意思。不过,这种话我不能说给这个小女孩听,尽管我有一股极强烈的倾诉欲望,尽管她安坐身旁,静心地在听,对我将要说出的这些话非常感兴趣,好像此刻的任何事情都没有这些话重要。但是我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像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是关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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