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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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文选-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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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1800字略)    
    《滴的里滴》这首诗体现的也是这样一件事情——一个革命,一个精灵来到我们中间,忽然常规的生活瓦解了——(朗诵《滴的里滴》11)——    
    我觉得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好像就是进了一个小瓶子,好多次我以为我已经走出去了,过后发现却仍然在里边。“滴的里滴”以及所有的这个世界上的错乱,都其实是人的精神和现实的冲突导致的。永远有革命,永远有流血,他们并不愿意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在一定的时候,他们选择死亡。而我很幸运,最后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整个下午都是风季——这是我真正在梦里听到的声音,这个声音到来的时候,我安静了下来,我听着世界的声音远了,盘子说,盘子盘子盘子……都远了,这个“滴的里滴”的声音最后找到了它自己的形式,变成了一滴水——一滴/门开着/门在轻轻摇晃……    
    自从有了人类社会以来,自从人明白他要死亡以来,这个困惑就出现了,人和他的生命就发生了一个分离。一个桔子,它的生命之水是在身体里边的,一个人他的生命之水却是在杯子里的,这个水可以泼出去,可以晃出去,可以从这个杯子倒进那个杯子里,我们的思想、道理、感情都会有这样的串流,在任何这样的流动中间我们都有可能失掉我们的生命之水。在这个时候,就产生了所谓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每个人都有过梦想,或大或小或远或近,当它在你的不知觉中离去的时候,就留下了空洞,这个空洞就是一种忘却;你可以不去理睬它,继续生活下去,但是这个空洞使你不完整,使你不安定。只有当精神到来的时候,当革命当爱情当诗歌当我们自己的最古老的忘记回来的时候,我们才能够使它得到填补,才能够复归完美的原初状态——“一滴”。最早我在松树上看见的那些露水就是这样的——一滴。它那么明亮,里边有精美的宏大的世界……    
    我想我一直在写诗,并不是为了做一个诗人,而是为了获得和记住这个感觉;就是说——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    
    1992年7月9日    
    柏林    
    (编者据录音整理)    
    附:答问    
    (烨:谢烨)     
    主持:顾城一开口讲了近两个小时,我想大家听得都挺高兴。就是说完全可以看出他为什么写诗,这一路走过来。不知谁听了这么大段故事,有什么问题,想请教顾城?    
    问:你在柏林要呆多长时间?    
    在柏林呆到明年三月,然后就回去。    
    问:到哪去呵?    
    新西兰呵。    
    我那儿还有大块儿地荒着呢。我想那儿对我有很大的好处,就是我把我交给了劳动,我的手打石头,脚走路,这时候的身体和精神好像可以清楚地分开来,你可以把身体忘掉。所以我很喜欢干活儿。    
    问:那个环境适合你是吧?    
    我想是吧。回中国是回去看父母。中国全在我的梦里了,在梦里好一点儿,要是真回去了,恐怕还不如梦里看得见呢,西直门、太平湖早都没了,还是个生地方。    
    问:你鸡杀了以后靠什么活?    
    不是卖春卷吗?我还给人画像,我大概画了得有一千张像,把岛上乐意被画的人都画遍了;后来画刚生下来的小Baby。    
    问:岛上有多少人?    
    两千多人。    
    问:那几乎都认识了?    
    岛上的人都跟谢烨很好,不太认识我。因为我一直在山林里干活儿。我也不会说英语,认识我的人不多,就知道我画画儿。我能记住这个人我画过。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别有天地非人间”(6)

    问:你离他们比较集中住的地方很远吗?    
    这个岛一小部分是住人的,一大部分是放羊的。我们住在人和羊之间的地方。也有人,最近那儿周围盖了不少房子。我们刚去的时候很荒凉。    
    问:我觉得你是个很自然的诗人,你接到DAAD的邀请时你是怎么想的?    
    DAAD给了很好的钱。我来这儿一年,回去可以至少盖一个厨房,和换一个屋顶。我们的屋顶快漏了。也许还可以把贷款还上。这是具体的考虑。而且我出来也可以看一看朋友。    
    问:你贷款是多少?    
    贷了两万。后来还了点儿。    
    烨:没还多少,还的都是利息。    
    问:两万是多少马克?    
    两万?一万七马克吧。    
    烨:差不多跟马克;稍微高一点儿。    
    问:你被叫作是童话诗人。你现在写的诗,你能自己总结出你是什么诗人吗?    
    这个,这是外在的印迹吧。我这人比较任性是真的,但你要说完全是写童话那也不是。比如像我刚才念的这个《滴的里滴》就是我在国内写的,但是没有机会发表。比如我写了一组叫“布林”这样的诗呢,也没有发表。当时能发表的都是一些比较有点儿甜味儿的诗,因为编辑认为嘛,童话无伤大雅。所以当时就有了这样一个说法。实际上我一直喜欢干干这个,又干干那个。不过你要我扮演一个成人的角色我大概真的也做不好。    
    问:你是比较喜欢生活在梦里,生活在有点虚的东西里边,不喜欢太真实的东西?    
    我喜欢真实。生活里是有真实的时候的。比如说爱情到来的时候,强烈的生命的感觉,写诗的时候也是这样。而平常的生活就乌里乌涂的,就那么过;你说是你在过也行,是别人在过也行。而梦里却是剥掉一切假像的,那是直接触及你生命的真实。所以对于我来说,真实未必在现实里,梦往往是最值得信赖的,它不说谎。    
    问:中国也有荒凉的地方,你不是也去农村放过猪吗?干嘛要去那个岛上?    
    是呵,我小时候到山东去养猪,那时候小,事儿都是父母给扛着,那会儿是文化革命。而其实你真要自己到一个地儿去,你还呆不得呢。中国有点儿人盯人,你到哪儿也离不开人的控制;而真要一个人住进树林里,那也害怕。    
    我们岛上倒是民风淳朴,我们去美国了一个月都没锁门;有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过最近听说也不行了,也开始丢东西了。    
    问:你是怎么就写了诗,长成个诗人的?是受了西方的影响还是父母的?    
    这就很难说了。我觉得我写诗是个自然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就有一些感觉要说出来,用这种方式说最合适。我父亲说这就是诗呵,那这就是诗吧。不是我刻意专门要写诗。    
    我写诗实在是因为自然给了我一种很强的感觉,我的生命里产生了一种冲动要写。不是刻意的,先学习然后做这件事;不是那么回事。    
    问:我知道很多像你这样生活经历的人,开始他们也写,但都没有成为诗人嘛!    
    这个诗人哪,他不老是诗人,也就那一刹那,诗到来了,你写了,你是了;也可能呢,十年八年它不来了。所以诗人只是暂时的。    
    问:就是说你没有受到别人的影响,全是你自发的?    
    这就是我和朋友一直争论的一件事。我也看书,但是文化革命中间确实没书,而那时写的《生命幻想曲》完全是由于自然的影响。我想中国古人在讲画时也说过:师古人不如师造化。我想自然是第一老师,是我们生命的真正根源,所以生命和自然有一个感应这确实不是神化。    
    当然表达是要有技巧的。但是最主要的是这个源泉,这个感应,讲白一点儿就说成是“诗意”吧;而将它变成文字,那个技巧是次要的东西。    
    问:我还没有理解你的意思。    
    简单说就是,诗不是从文化中来的,不是从别人的诗中来的,哪个诗人都不是哪个诗人的父亲,诗是从自然、从内心中来的。    
    问:你小时候没读过你父亲的诗吗?    
    读过。但是我们挺不一样的,诗也是很不一样的。我从小听他讲故事,看他有时间就让他讲,他就讲。他老是从眼前讲起,书里的人儿,生活里的,加上他临时编的,就全都活起来了,然后那些事儿就层出不穷,环环相扣,随心所欲,那是真的非常精彩。那是他的天才所在。    
    他故事里一丝儿丝儿诗意也没有,就是说像——红脸绿胡子妖怪,绿脸红胡子妖怪,俩妖怪擦着根火柴⋯;⋯;——我这跌在草丛里还没爬起来,就看见了,——我这是怎么着呵,没辙了跟着猪八戒只好走了,想找我妈去,这猪八戒吃了妖怪的东西就赖倒睡觉了,也揪不醒,这妖怪就来了,那火柴是我跟猪八戒走的时候带上的,……就是这样的故事,跟他的诗、我的诗都没关系。    
    他从来也不给我讲诗,偶尔念过点儿。但是我知道我的诗不是从那来的。    
    问:六八年你写诗时多大?    
    我五六年生的。    
    问:就是说你杀了二百多只鸡,真的吗?    
    没有杀那么多,还有一些卖掉了。    
    问:你对生和死,是个很敏感的人。在你杀这么多鸡的时候,有没有这种生与死的感觉?    
    烨:他不敢杀鸡。    
    她杀的,我不敢杀;我没那胆儿;我这人胆儿小,要不跑那么远呢?吓的。    
    问:为什么不放掉?    
    放掉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它是钱,我们还要生活呢。    
    问:被迫看杀鸡也会有感觉吧?    
    当然看啦!我还抓着脚呢!我管抓着。    
    问:你在大学里讲什么?    
    你说奥克兰大学?第一年是古典文学,第二年是现代文学。    
    问:××好像也在那儿?    
    ××也教了一小段儿。    
    烨:××没教,××就讲了几次诗。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别有天地非人间”(7)

    ××讲了几次。我有一回在门外听,他正好讲到我的诗,讲这个——沿着一条发白的路走向布满齿轮的城市——然后说:你知道雷锋就讲成为齿轮螺丝钉!——挺好玩儿的。    
    问:你到了那里有没有失落感?    
    没有没有没有,我如鱼得水。    
    问:那如鱼得水的话, 为什么晚上的梦都是北京呢?    
    这由不得我呵?这就是失落吗?    
    问:你那地有界限吗?你知道你的地多大吗?    
    我勘测我们的地界……    
    问:有地界吗?    
    有有,还是有的。在四个角各有两个小桩子,都被树草盖掉了。    
    问:能不能挪一下呢?    
    可以,你爱挪多少挪多少,边上没有人,你尽可挪。    
    问:地多大?    
    一千平方米。斜极了。 我修了几个梯田。有几棵大树,有一棵这么粗。    
    问:一千平方米不大呀?    
    很小呀。但是它陡。它斜着就大了。它那个一千平方米是在飞机上拍照算的,是垂直算的。那它斜着就大了。它很陡,我们要上五十多个台阶才能从我们的房子上到我们的地界边上。再往上上到山顶也没人。    
    问:你五年前在这儿,现在又回来了,离开这些人又看见这些人有什么感觉?    
    有时候看见朋友吧,脸色暗了点儿,我就觉得他一夜没睡觉。有时候我有点儿纳闷儿,就是大家还在干这些事儿,就好像电视换了个波段,这边看完了又转回这个台,一看,哟,这个故事还在讲,就是这样一个感觉。    
    问: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人还没醒来呀?    
    没有没有,没这种感觉;这指不定谁醒着谁睡着呢,也难说醒着就比睡着明白;我好多事儿就是睡着明白的,好多诗都是梦里边的。这是不是好事儿就难说了。    
    人是不同的,和人和谐的环境、形式也就是不同的;像我喜欢打石头,我跟石头就特别和谐;有人喜欢做算术,他跟数学和谐。这每个人的精神它要的表现形式是不同的,找到了自己的形式,这生命状态就和谐安定了。好像鱼在水里,鸟在天上各有归宿,没有哪个比哪个更高或者更对这个问题。和谐了,就自然了,就完美了。    
    问:你对革命感兴趣吗?还是不感兴趣?    
    我对革命感兴趣,对政治不感兴趣。    
    问:你还信什么吗?还是都不信了?    
    我相信真性情,就是人的真正的性情。    
    问:真情?    
    真性情。哎,我不太信假斯文。    
    问:什么是真性情?贾宝玉说的那个么?    
    听其自然,是什么就是什么,就是没有妄想,没有妄求吧。    
    问:这玩意儿还用信吗?    
    这玩意儿不用信哪,所以就信了。那专门信的东西,难免是会动摇的,你靠山山崩,靠水水流,是不是?    
    问:靠不住?    
    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问:你信毛泽东吗?    
    (约400字略)    
    问:你离开中国的语言环境有什么想法吗?你准备用英文写作吗?    
    我特别喜欢汉语,我不太想学英语。    
    因为我的写作是自动的,那么学了英语,要是自动出来了英语,这汉语里头掺点儿英语,我就该麻烦了。我曾经记住了一百多个单词,后来出来了这个现象,吓着我了,我就又努力将它们都忘掉了。    
    我的想法是不会说就少说对不对?人可以几年不说话,也可以几年多说话;你看我跑这边儿来净说话了,给补回来了。我没觉得说话有太大的必要,和吃饭不一样。    
    问:可你的思想,你的诗,总有个被承认吧?    
    这就无所谓了。    
    问:无所谓?    
    对。因为写了烧了也是无所谓的。关键是写的感觉。    
    问:那你为什么发表?    
    发表属于工作。比如DAAD让我来,我想挣些钱,就来了;那就得工作,那就得找出东西来发表。这就像我垒鸡窝、做春卷一样,只是这个工作可以挣很多倍的钱罢了。    
    问:你来讲话也是为了挣钱吗?    
    呵,是吧。于是我就要对得起这个工作,对得起付给我钱的人。    
    问:可是人家请你来是当你是个中国诗人请你来的,假如你十年二十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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