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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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文选-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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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在此一并向我的青年诗友们问好!    
    祝您愉快!    
    顾城    
    1981年5月18日


第六部分:诗·生命诗的创造

    一    
    在赭红色的石壁上,画着人和火,画着岩石般强大的现实——奔跑、射杀野牛和狮子的姿态、战争、抢掠、开掘、祈祷;也画着理想——画着死去的和永生的人的生活、轻松的白翅膀和飘带……    
    我好像看见那些古老的人类,带着简单的愿望,从穴居的山顶走向草原,走向一线浅绿色的明天。他们走着,用大大的棕色眼睛凝望着世界……    
    世界改变了。    
    二    
    细小的铃声在天上闪射,水鸟们没有鸣叫。灵魂飘动一下,又退回树丛,纯洁的天性还在三角洲上安睡。然而,宏伟的自然和历史已经在山群中醒来,已经默默围拢,生命开始流动……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布,创造的时刻已经到来。    
    创造那个世界——人类理想的世界吧!    
    太阳就是它的国徽。    
    三    
    我知道,在创造时,我将献出我所有的爱和阳光——献出一切。那个永远生长的世界,必须用生命来建筑。    
    我还知道,我不会死亡。在那个世界建成的时候,我不会死亡;当我高兴地脱下工作服,说“真美呵!”的时候,我不会死亡。    
    那时,我只会变小。    
    生命的飞泉像一阵暴风雨,使我又回到了童年,又回到了最任性的时刻。我将重新和我的小朋友们结识,和他们一起奔跑。我将第一个在最美的小红花旁,找到幸福的金苹果……    
    1982年2月


第六部分:诗·生命学诗笔记(1)

    一    
    什么是诗?是什么特点使诗和其它艺术形式相区别?    
    我想至少有两个必须具备的因素:    
    一个是美的感觉;一个是精练的语言。    
    光有美的感觉,只能产生诗意,不能产生诗;光有精练的语言,没有美的感觉,只能产生诗的形式,亦不能产生诗。    
    只有美好的感觉和精练的语言相结合时,诗才可能出现。    
    感觉越美,语言越精,二者结合得越和谐(矛盾,不平衡也能构成一种和谐),诗则越成为诗。    
    诗人,就是为美感和精练的语言举行婚礼的人。    
    二    
    政治的出发点和归宿是利益——经济利益。而艺术的出发点和归宿则是美——理想主义的美。    
    它们之所以会发生关系,是因为只有一个客观世界,是因为生活在这个客观世界里的人,既需要物质又需要精神。    
    三    
    有些“诗”像秋叶一样,脱离了艺术之树,追随政治风向去了;它们如果赶上了上升气流,霎时间竟也会飞得很高;但遗憾的是,在风停息之后,它们也就不由自主地跌落到了某个角落。    
    真正高居的,最终还是那些常青的叶片,那些忠于艺术之树的诗篇。    
    四    
    不独立,就不自由;不自由,就不美。    
    诗要美,首先必须是独立的,具有独立的思考和创造。    
    五    
    有些人忙于在世界上搜寻、记录、验证诗的题材,却忘记了“内师心源”——忘记了自己的心。    
    诗人的心,应当有世界一样的丰富和广大,那里才是诗的源泉。    
    六    
    诗要说真话。但真话并非都是诗。而且真话并非都是真理。    
    诗中具有真理性的真话来说,恐怕也要分为两种:一种是时兴的真话;一种是不时兴的或者尚未时兴的真话,说后只能得到若干白眼。    
    我往往更愿意说后一种真话,我不愿在布鲁诺烧死几百年后,再大喊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    
    七    
    诗的大敌是习惯——习惯于一种机械的接受方式,习惯于一种“合法”的思维方式,习惯于一种公认的表现方式。    
    习惯是知觉的厚茧,使冷感和热感都趋于麻木;习惯是感情的面具,使欢乐和痛苦都无从表达;习惯是语言的轴承,使那几个单调而圆滑的词汇循环不已;习惯是精神的狱墙,隔绝了横贯世界的信风,隔绝了爱、理解、信任,隔绝了心海的潮汐。习惯就是停滞,就是沼泽,就是衰老。习惯的终点就是死亡。    
    我感到,习惯于习惯的包围,诗就会失去血色甚至生命。    
    当诗人用他崭新的诗篇,崭新的审美意识,粉碎习惯之后,他和读者都将获得一次再生——重新地感知自己和世界。    
    八    
    诗的题材扩大了,同时一些不属诗的概念的东西也乘机扩大了在诗中的市场。    
    几年前,在大力宣传了陈景润之后,一种“爱情诗”便应运而生:一个姑娘必定要爱一个科研工作者,其逻辑之严谨,不下于陈景润的数学公式。唯一可惜的是,这种“爱情”本身,又缺乏数学公式的稳定性;第二天,反击战打响了,新一代最可爱的人走红了,姑娘的爱情难免地又大加转移。    
    这是在写爱吗?这是在写诗吗?爱的土地是那么圣洁、丰富而永恒,永远养育着最美的诗和歌。我有时不免疑惑,难道他们一点不知道?爱是不可运用的,诗是不可运用的,可以运用的是概念,概念如果运用于爱情和诗歌,除了对其伤害直至摧毁,是决不可能产生一丝助益的。而现在我们的概念正在被鼓励着进一步地攻占诗歌进而爱情;概念的诗就够人消受的了,还要加上概念的爱情。


第六部分:诗·生命学诗笔记(2)

    九    
    我们的诗像生物标本一样在俄式的古典主义和实用主义的酒精里,浸泡得太久了,窗外哪怕飞过一只现代主义的蝴蝶,也会吃惊,竟不以为那是生命。    
    十    
    现代主义的暗示式,是对古典主义的定论式的一大革命。它激发起读者的思想,却不保证思想的结果。它只把展厅的大门启开,却不做解说员,另一部分让读者自己去完成。    
    我们许多不习惯自己思索的读者就茫然了:“它告诉我什么呢?”没说。于是曰:“不懂”。    
    如果有什么东西“不懂”就应当否定,那么刚落生的婴儿,就应当否定整个世界了。    
    十一    
    中国古代的一些诗和诗论,是极高深的,对外国的诗,特别是对外国的现代诗产生了很大影响。于是有些同胞,便当然地继承了这份光荣,自负起来,闭眼不看今天的现实。    
    今天,如果我们还有一点求实之心的话,就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我们现在的诗,在国际诗坛上的地位并不很高,是与我们的人口、版图完全不相称的,是和继承人的称号不相称的,历史毕竟是历史,万里长城并没有到达木星。    
    恰恰是那种盲目的骄傲,那种不愿比较的狭隘心里,妨碍了诗的进步。    
    现在闭目养神的时代已经过去,是时候了,应当喊出这样的口号:世界的诗应当走入中国!中国的诗应当走向世界!    
    在卫星环绕的八十年代,必须从世界范畴来考虑中国问题。    
    十二    
    世界走入中国,是中国走向世界的第一步。我们必须放弃成见,放下架子,去承认、研究大半个世纪以来的外国现代主义诗创作;对其仍有价值的部分,尽数拿来,用以刺激我们的新诗变异,加快生长速度。我们应当表现中国特有的民族心理,也应当表现人类共同的渴望和追求。    
    只有我们的诗星汇成银河,奔涌于世界太空的时候,我们才能无愧地对先人说,我们是继承人。    
    1982年10月    
    诗话散页(一)    
    在南方,有许多河流,有城市。一个朋友在城里对我说:“诗人就是个大炮仗,应当飞得高,响得厉害。”“为什么呢?”我问。“为了让人注意呀。”“为什么要让人注意?”“人就是要让人注意。”问题涉及了人生观。    
    后来下雨了,我们又去看晃来晃去的健美比赛,花在花坛上开着;“姿态!”——那个朋友又说。    
    雨停了,云开始变白,路上有积水,我却怀疑起来:从炮仗怀疑到惊堂木,怀疑到谢幕的演员,怀疑到情绪、浪漫派和传奇浪漫派,怀疑到自己和自我表现,怀疑到一朵中午的花……    
    花是为了结果子,还是为了给人看呢?    
    晚上,我又开始做梦,梦见少年时在荒原上看见的那些野花,金黄色还那么忧郁,紫色还那么胆小……    
    你要做什么呢?    
    我说过,我要做完我的工作,在生命飘逝时,留下果实。我要完成我命里注定的工作——用生命建造那个世界,用那个世界来完成生命。    
    雷声是遥远的,口哨和叹息是遥远的,云会散去。    
    在我走过后台的时候,总发现几个被雨水淋坏的风筝。    
    1982年11月    
    


第六部分:诗·生命关于布林

    布林是一个孙悟空、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我心里捣乱。他不规范、喜欢逃学的天性,使我觉得很有趣。我常常想他,给他编故事,用纸片记下这些故事,我甚至还用古文写这些故事,并且配上插图。    
    十二岁时,我下农村了,不知怎么就忘了布林。再后来,在我忙于谋生和谋求真理的年代,他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安静;也许真的死了,我就是翻出小时的东西,也只是漠然地笑笑。    
    时间的活塞一直推压到一九八一年六月的一个中午,我突然醒来,我的梦发生了裂变,到处都是布林,他带来了奇异的世界。我的血液明亮极了,我的手完全听从灵感的支配,笔在纸上狂奔。我好像是自焚,又好像是再生,一瞬间就挣开了我苦苦索求的所有抒情方式。我一下就写出了五首《布林》,后来又陆续写了十几首,基本完成了一次自我更新的试验。    
    写完《布林》后,我好久回避它(虽然它使我好几个朋友很高兴),它反思、反抒情的光亮太强了,使我害怕。一直到你们发表了《布林》,我才开始正视它,开始用读者、评论者的眼睛来看它。从形式讲,它很像现代童话;从内容讲,它非常现实,不过不是我们所习惯的现实;它是拉丁美洲式的魔幻现实。总之,它展现的是人间,不是在愿望中浮动的理想天国。    
    1983年3月


第六部分:诗·生命诗话散页

    正翻看《准风月谈》,却见一只带翅的小黑蚜虫,在字行间乱爬。我心里说:快飞走吧,待会书会合上的,要不我也会按死你。可那小东西不听劝,只是一味地研究着先生的书。    
    我用冷风吹它,它愣了愣,有些悚然。但风一停,它就又继续前进了。匹夫不可夺志,看看吧,我用指甲将它双翅嵌住,带到空中,一线阳光透入,照在它细小的,舞动着的腿上。它那么认真,以至不像是在关心自己的生命。我想起了去年种蚕豆时,在叶子上,碾死了许多蚜虫,也不以为然。据说这种豆蚜,一对一年便可繁衍上亿。它们大量地生,本来就是为了大量地死。在大量的死中求生,是这种小虫的唯一特长。可叹,这芝麻大小的生命,不仅要去游历许多地方,如果没有不测,竟还会有许多后代。生灵呀!我书腐气地乱想一顿,便放下了那只小虫,拿起笔来。    
    短文快写完了,那只小虫也离开了先生的书,开始在一张大稿纸上往返不已。纸上没有字,以至我永远不会弄清,它在寻找什么,至少,生命没有丢失。    
    1983年5月


第六部分:诗·生命关于诗的现代创作技巧(1)

    许多青年像我几年前一样,非常关心诗的现代创作技巧。我收到过这方面的信。    
    我渐渐觉得,技巧并不像一些初学者想象的那样重要,尤其是那种从内容中剥离出来的可供研究的技巧,对于创作的意义就更小些,只有在某些特定的艺术困境中,诗的技巧才会变得异常重要,才会变成盗火者和迫使你猜谜的拦路女妖。    
    在我的少年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书可读,我读得最多的一部书就是大自然。    
    我住在一个小村里,我要去的地方没有路,我只有穿过荒原。每天,我都能阅读土地和整个天空——那不同速度游动的云、鸟群使大地忽明忽暗。我经常被那伟大的美,威慑得不能行动。    
    我被注满了,我无法诉说,我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战栗,只能扑倒在荒地上企图痛哭。    
    我多想写呀,画呀,记下那一切,那云上火焰一样摇动的光辉。可我笨极了,我的笔笨极了,我的句式蠢极了;一旦陷入韵脚和“因为⋯;⋯;所以⋯;⋯;”中,笔就团团乱转,那伟大的美就消散了。    
    我多么想尽情地写呵,可我不懂技巧,或者就只懂一些俗浅的技巧。    
    只有几次,我偶然地挣脱了习惯句式的紧身衣,在雷雨和太阳的辐射中,写了《生命幻想曲》等几首具有印象和超现实色彩的习作。    
    我回到城里后,开始读诗,从中国古诗和外国浪漫派的作品中学到一些东西。但可惜的是我学的方法很蠢,没有“寻门而入,破门而出”,只是一味地凭借教科书上的解释去领会,对经典作品往往只摹其形,而错失其神,结果越学越僵,再加上远离了我心爱的自然,我诗中的诗感便直线垂落,很快就完全停笔了。    
    一直到五年后,一九七九年初,我才开始接触现代技巧,读现代心理学和哲学,一夜又一夜听年长的诗友讲“意象”、“张力”、“诗的姿势”,最使我惊讶的是他们给我介绍的现代诗作。我首先读到了洛尔迦——一个被长枪党残杀的西班牙诗人:“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他竟在一滴露水中找,最后:“哑孩子找到了他的声音却穿上了蟋蟀的衣裳。”哑孩子找声音,多美呀,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美。后来看了波德莱尔的理论,我才知道,这是通感的作用。    
    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可以通过心的知觉来相互转换。于是,颜色和光亮就可以听见,声音可以看见。不是吗,在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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