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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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文选-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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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后一部分对于我是重要的。    
    我大约只上了五年学,在文化革命的时候去农村放猪,放了差不多五年猪,后来回北京做了大约五年木匠,再后来卖文为生,像王朔那样,又是五年就出了国。在欧洲我去了一些国家,当时的感觉一切都如同做梦似的,没有真实感,好像和我的生活关系不大,更像看电影,确切地说。    
    可是当我走上新西兰的一个小岛,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走到了我要寻找的地方。于是我就在那里停了下来,开始在那养鸡种地伐木,过我的日子,差不多也是五年。    
    现在到德国来只是一个短期的创作活动。    
    对我的写诗和创作比较有意义的是我在自然中的那部分生活。    
    我并不是在自然中间吸取灵感,尽管开始我也企图如此;现在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在自然中间忘记我作为文化人的一种身份达到宁静;在这种宁静中,我自己的本性和灵性使我做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也许是艺术的也许不是,但是,是我的。    
    栗子:就是说作为文化人对你的创作会起一种阻碍作用?    
    顾城:有时候是的。1983年以后可以说这种矛盾在我身上发展到了一个极点。在文化革命的时候只能找到很少的一点带有文化色彩的东西,像诗歌绘画什么的。我记得我曾经看到一张列宾的画叫《伏尔加河纤夫》,当时我感动了好几天。文化革命结束了以后一下开禁,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像潮水一样涌来,我当时可以说是晕头转向。我喜欢东方宁静致远的境界,也喜欢西方富于自我的、有童心色彩的观注和体验,这一切在我身上造成了一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我几乎处在一个疯狂的边缘,那时候我唯一明白的一点就是我必须停止思想。如果我再想下去我就要疯了。离开中国以后我到了小岛上去,这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条件。    
    我在岛上打一块石头,把它一点点打碎,用钢钎。黄昏,我非常疲倦地走下山,这时候我才开始醒来,从梦中醒来。    
    岛上没有春天和夏天、秋天和冬天的明显季节之分,只有雨季和旱季,只有白天和黑夜;我只是睁眼和闭眼,时间就过去了。当然这时间是非常辛苦的时间,我要做许多原始的劳动,有蚊子、跳蚤和老鼠的围攻,但是这些东西侵犯的是我的身体而不是我的思想,在我获得了这个宁静之后,我忽然看到了我自己,也看到了这个世界。所以这次我来欧洲,在柏林走来走去,就不那么烦恼了。    
    栗子:这样说来自然环境对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些年你从大陆到欧洲又到了新西兰的小岛上,不断地在改换着你的生活环境,你似乎依旧在进行你的创作。这每天都在变化的窗外的声音、表情、语言对你的创作有没有影响呢?    
    顾城:对于我来说创作并不是一个反映的过程,不是因为外界有什么触动了我,我就做一个简单的描摹,好像一种反射。对于我来说创作是从我自身不断涌出泉水和眼泪,是一种微笑,这微笑的来源是我,也是我所不知道的一个境界。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说:“我所有的花都是从梦里来的”,接着又说:“我所有的梦都是从水里来的”,在这个水的倒影上,我看见晴空的火焰,看见了这个世界和我的秘密。这时候我继续写道:“我低声说了声你的名字。”    
    我觉得有一个东西创造了我,又通过我创造了我的诗。这是一种气息,它是看不见的,就像春天创造了花朵一样,春天是看不见的,但是她的气息创造了万物。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空空的走廊,风吹过来,在走廊尽头,就出现了花朵。我喜欢这种神秘又富于喜悦的心境。因此,创作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获得艺术品,而是那个灵性的瞬间,它使我感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正如李白所说:别有天地非人间。    
    人的生命里有一种能量,它使你不安宁,说它是欲望也行,幻想也行,妄想也行,总之它不可能停下来,它需要一个显现形式。这个形式可能是革命,也可能是爱情,可能是搬一块石头,也可能是写一首诗。只要这个形式和生命中间的这一能量相吻合了,一切就具有了意义。    
    中国古代有许多故事讲的其实是行为艺术,比如庖丁解牛、嵇康打铁、阮籍的青白眼等等。在今天的世界上,现代艺术已经又一次验证了古代艺术家的方式,艺术似乎不再仅仅是某个固有形式的概念了,而是生命真切的过程。    
    栗子:你在自然中间生活的具体情况怎么样?


第五部分:与光同往者永驻筑一个小城(2)

    顾城:我刚到那个小岛的头两年,可以说陷入到一种生活的挣扎中间。自然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美好,那是以度假者的眼光看到的“自然”。如果你想靠自己的双手生活,不依靠社会的话,你就会陷入自然的争斗之中。在我的体验里自然就是一些嘴巴,不是你吃我,就是你吃他,中间几乎没有别的道路。比如,在我那,老鼠一夜之间可以搬走许多我的粮食,老鼠带来的跳蚤差不多每分钟都可以叮我一口;当我到果树上摘果子的时候,大团的蚊子在那里等着我,这种情况下我差不多红得比果子还快。用时间观念来说,要想维持一个小时的炊火,起码要用五个小时准备木柴。这种情况下我几乎无暇顾及别的。    
    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是到了自然中就自由了。同时,自由的涵义也不仅仅是选择自由,自由的选择还包括放弃自由,包括对苦难和死亡的选择,包括不选择。    
    我在山中打石筑地,直到钢钎冒出火花,天就黑了。    
    我也正是在这样的生活里开始了一种新鲜的对世界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恍惚,我又回到了童年最初的时刻。我知道这是重要的——这,是我的。    
    栗子:在你选择的时候也许还有别的可能性,可以比在那里的生活舒适些,为什么你一定要做这样的选择呢?    
    顾城:舒适是一个很难说清的东西,鱼在水里舒适,鸟则在天上;那个岛对于我合适,没有国家和社会的感觉,也没有人说太多的话,更主要的是没有什么事可供选择,不选择多好。    
    我们到岛上的那天晚上,在黑暗里点了一根蜡烛,外头下着雨,屋子里湿气渗进来,我们坐在蜡烛下。我心里想,从十二岁起,我准备了二十年,这回我可得逞了。我的妻子没说话,她一定恨死了。    
    我十多岁的时候跟着全家下放到农村,就想有一片土地,用土筑一个小城,城里边种上土豆,可以背着弓箭在城上面巡视,不时地向外边放几箭。这是我童年的梦。    
    我没有后悔,但是我失望过。在我经历一次次失败的时候,我知道我几乎永远不可能实现我童年梦想的那种生活。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安宁了。一切都是必须的。    
    没有落花流水,哪有天上人间。    
    栗子:你想不想家,有没有失落感。是否想过要回中国去?    
    顾城:中国有一句古话说是安心的地方就是家,家是一种心境。在新西兰我有这种感觉,离开了新西兰我还有这种感觉。我可以想念我过去的地方,遥远的家。我很少做外国的梦,差不多每天一闭眼就回中国去了。我常常在梦中回到北京,回到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而醒来,则在一个破房子里。我觉得这个想念很重要。只要你有这种想念就可以安心——四海为家,又可以在家中走遍天下。    
    我最近在写一组诗叫“城”。“城”是我的名字也是北京。我想回家,但是我也知道,我所想念的那个地方正在慢慢消失,像所有历史的落叶一样,它们生长过又飘落了,新的叶子正在出现。因此,即使我回到北京,也依旧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做我童年的梦。当然我像所有的人一样有父母家人,我很想回去。    
    栗子:出国以后你写得多吗?    
    顾城: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写,也在断断续续地丢掉;一是我没有时间,二是我没有地方放它们。我以为写的过程是重要的。保留,则只能是尽力而为了。小时候我在农村,一边烧猪食,一边写,写完有的就投进火里烧了,那时候不知道会发表,想不到除了火以外还会有其他的读者。在新西兰的情况有点相似,但是还是有一部分是可以找到的和留了下来的。今年工作结束回岛上的时候,也许我可以完成五本书,有理论、散文、诗和画集。    
    1992年11月    
    德国    
    (栗子采访整理)


第五部分:与光同往者永驻无目的的“我”(1)

    无目的的“我”    
           ——张穗子访谈    
    张穗子:什么原因使你开始写诗?    
    顾城:我在自然中间听到一种秘密的声音,这个声音在我的生命里变成了诗。    
    张穗子:你听到的是哪一种秘密的声音?    
    顾城:这是天地间万物变化、生长的声音,也是我生命变化、生长的声音。因为它们是同一种声音,所以我能听到。    
    张穗子:你最初受到哪些书的影响?    
    顾城: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给了我最早的,也是最大的影响。我10岁读了他写的《昆虫的故事》,这使我受用终身。    
    张穗子:法布尔给了你什么影响?    
    顾城:在法布尔描绘的昆虫世界里显示了人的命运。这使我理解到每个细小的生命都有它们的生活,从而也使我想到了自己。    
    张穗子:你是中国作家中谈“我”谈得较多的一个。最初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不断谈“我”?    
    顾城:一种青春的冲动、一种内心的矛盾和一种要求统一这种矛盾的本能促使我寻找“我”。    
    张穗子:你寻找到什么样的“我”?你的“我”对你的诗歌创作产生了什么影响?    
    顾城:我找到了在不断变化中的“我”:    
    最初是自然的“我”。这个“我”与包括天地、生命、风、雨、雪、花、草、树、鱼、鸟、兽等在内的“我们”合为一体。这个“我”本身有一种孩子气,也有梦,希望和恐惧。《生命幻想曲》是这个时期(1969—1974)的代表作。这个时期我写的诗比较自然、抒情,是我在对鸟、对世界、对自己说话。    
    接着是“文化的我”。这个“我”与当时能和我在精神上相通的“我们”合为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中,我同时汲取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营养。当时中国大地上流行着强烈的寻找“自我”的呼声。《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是这个时期(1977—1982)的代表作。这个时期我写的诗有很强的人的、心理的,甚至社会的色彩。我开始从人的角度评价这个世界。我注重对人说话。    
    然后是“反文化的我”。这个“我”就像小说《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走出了贾府的“我们”,又与癞头和尚和疯跛道士,即又与一个数量变小的“我们”合为一体。这个“我”用反文化的方式来对抗文化对我的统治,对抗世界。《布林》是这个时期(1982—1986)的代表作。这个时期我有一种破坏的心理,并使用荒诞的语言。    
    此后我发现寻找“我”、对抗世界都是在一个怪圈里旋转。我对文化及反文化都失去了兴趣,放弃了对“我”的寻求,进入了“无我”状态。我开始做一种自然的诗歌,不再使用文字技巧,也不再表达自己。我不再有梦,不再有希望,不再有恐惧。《颂歌世界》和《水银》是这个时期(从1986至今)的代表作。前者有一种宗教感,后者完全进入到一种自然的个人化生活。    
    张穗子:对于你来说,什么是“无我”?    
    顾城:自然从来没有创造两个完全相同的东西。我就是我。我寻找“我”,全部的错误就在于寻找。当我思考“我”的时候,我已不存在。目的使我陷入到一个矛盾中间。对于我来说,“无我”就是我不再寻找“我”,我做我要做的一切,但是我不抱有目的。一切目的和结果让命运去安排,让各种机缘去安排。当我从目的中解脱出来之后,大地就是我的道路。    
    张穗子:对于你来说,什么可以称为“无目的”,什么可以称为“有目的”?    
    顾城:例如,中国魏晋时代有一个诗人叫刘伶,有一次他喝醉了光着身子在屋里跑来跑去,一位客人惊讶地问:“你怎么不穿衣服?这是违反做人的礼节的。”刘伶说:“天是我的房子,房子是我的衣服。对不起,你怎么走到我的裤子里来了。”刘伶的所作所为是没有目的性的。他不穿衣服完全是一种自然状态,是他自性的表现。他的回答也是他临时胡想胡说出来的。但这表现出一种生命的自在和想象力。    
    又如,在西方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里,当别人问:“皇帝为什么没穿衣服?”皇帝就无话可答。因为他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就是要证明自己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个有教养的人。这个目的使他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张穗子:为什么你的“我”总是与“我们”联系在一起?    
    顾城:通过这么多年的体验,我可以感觉到:我就像一滴水从云里落下来,我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在离开云的一刹那,我完全忘记了我的来源和我要到哪去。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水滴。每滴水都是一个个体。当我和他们相互吸引、相互映照时,记忆忽然在我的生命中醒来。在我和他们之间有一种似曾相识、一种熟悉的感觉,也就是说,他们就是我。我能想起,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来源,我们都来自这云,而云来自海洋,海洋来自河流,河流来自雨滴。我们已经千百次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变化过了。我和宇宙本为一体。我觉得这是一个爱情的原理,也是一个诗歌的原理。    
    张穗子:你的这种看法是否受到佛教的影响?    
    顾城:佛教是告诉那些不知道的人的。如果你已经知道了,对于你来说就没有佛教了,一切都是你自己。    
    张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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