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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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文选-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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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语言与呼吸同在,它是不会消失的。    
    你好像说过:诗人不是语言规范的遵守者,他是语言规范的创造者;我可不可以再加一句:他并不创造规范?    
    对!不过这已不是对诗人说的,而是对后人说的了。后人也许会将诗人的语言方式列作规范,而他自己决不会有这个想法。    
    这中文容得下,德文不行。开口先说冠词,名词大写;中文里没这些事。    
    名词又是动词,这在中文里太常见了;像“道可道非常道”——“道”你可以都看成动词:说可以说的那不是真正的说;也可以都基本作名词看:道如果可以作为道那不是本质的道;当然我们都差不多同意一般的原意是什么样的:可以说出来的道不是根本的道是吧?同个字一会儿名词一会儿动词,加上这“非常”二字也可多解,这六字的话就特别有了扑朔迷离的魅力。这六字应说意涵既是清楚鲜明的,又是变幻莫测的;它在无限广阔、无限变幻的背景下,闪烁着独有的清楚。    
    我自己的例子,像“过了三点灯不亮/他们只吃一点”,这个“一点”可以是时间词,一点钟,也可以是量词;需要这个周旋空间,因为那是你真实的感受。    
    我还写过“她们的花呵,谢了又谢”,德文译者问我这个“谢了又谢”是什么意思?我说至少两个意思吧:一个是“凋谢了又凋谢了”,另个是“感谢了又感谢”。那个翻译挺聪明的,他在译文中说:感谢了又凋谢了。    
    还有个“数”的问题。你认为是什么原因使中文在名词的数上没有明显的表现?    
    中国文化的哲学本质是无限的“无”,它没那个执著、强求,它就是你爱懂不懂,因此它当然不会以为一个两个多个有什么本质意义上的不一样了,它是直接从本质出发的。


第五部分:与光同往者永驻与光同往者永驻(6)

    所以中国的传达,它特别讲究意会,有说心领神会,它不说“清楚”;因为有那个“无限”,你规定死了那从本质讲很可能就南辕北辙了。反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知则知,不知那就只有不知了;而这一知呢,还就是全知,是知到了本质。    
    你看这中国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从字面上一看,你完全可以感觉到另外一个意思,只要你有那个等同的境界。境界不同,这解竟也就不同。孔子的意思应该是现世的,说个实实在在的学习态度。但是为什么能传达出另重意境呢?是中国文化的先知,还是孔子的有意?    
    咱们说了功用语言,这中国语言显然从一开始就不那么看重功用;你看中文原本就没什么复数形式,没有“们”这个字呵。所以但凡你要以它为功用的时候,是比较费劲的。这是中文的大气所在,它有超越人世的先天品质。    
    葡萄、美酒、夜光杯,它不说是葡萄加酒装在夜光杯里呢,还是葡萄酿成酒加进去。老头晒太阳,谁晒谁?    
    是呵,中国是把这一切交给你,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它不会多此一举地去清理彼此间的关系。    
    西方语言的规定性使他一旦思想就要想到底,你看马克思对着一个问题,一写一大厚本。    
    于是就诞生一个体系,要不西方怎么那么多的体系呢。    
    中国就没有“想到底”这回事,因为它始终就在这个“底”上。你看自然,那是个文化现象——你看自然界说“真美呵”,这是个文化观念的现象;你看自然界富饶或贫困那是功利的一个说法。但是你要是同自然在一起,从自然那边看这个人世、看这个语言呢,那就是同树叶的凋落又新生差不多,这个文化生长起来,那个文化衰落下去,在长的那一霎那,它有一种新鲜的气息,一个奇幻的生机,这是一个奥妙,能拨动人心,能使人爱它;一个孩子,一个花朵,都有这样的时刻。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它就是从自然这边看的,就是把人也看作了自然的一种现象;这个现象同一切现象一样,有生,有死,有长,有衰,有完美,有残缺。    
    西方是一定要把自然拿到人这边来,所以他把自然当风景看,当人的环境看,于是就有了眼光和视点的问题,就有了越摞越高的派别、体系,但是他这就是,无论怎么论也是不能论全面的。中国从那边看,看到的就是全部。    
    (录音磁带完,换带空去部分)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你说这船里有没有人?这就穿凿了。无我之境是完全的忘我之境——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这听者已经不能理解成一般概念中的人了,它是作为空山在听人语,或者也非空山也非人,它这里感觉到的是“空山”和“人”的一个微妙又美丽的对应和融合。中国人的境界就在这了,不仅是天人合一,而且呢,从根本上感受,是“物我两忘”。    
    行到水尽处,坐看云起时,都是这样的分而合的景象,分是一时的,为了一个情趣,合是本质的,于是有永久的平和。这时谁要是去追问,真有谁走到水尽处,坐在那看吗?那恐怕只会是个西方人。    
    咱们说了好些抽象的,说点具体的。××说,他写诗面对这张纸的时候,这张纸就逼迫他一定得往上写点儿什么,所以呢他在写中挣扎,他说这时每个词都不真实,都像是一个面具、一个谎言。他这种视角你同意不同意?    
    艾地说过这种话,他承认这个空白和面对这个空白的痛苦,但他不同意后现代主义玩味这个巨大的空白。    
    作为我就没有这个问题。首先我没有必要非写诗不可。我要是面对白纸无话可说,那我为什么要面对它?我要问,我是不是一个面具?是不是我戴着面具,所以我写出来的字才成了面具?    
    其实我觉得这个艺术哇,对人是非常公正的,就是说你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它像镜子一样和你互照,你不可能照出不是你的东西。这是我写诗的一个体会。    
    当我要做一个诗人而且人家等着我发稿时,那么我也会有这个问题,我可能一定要从这个文字里求得一个什么东西,那么我便会陷进这样一个矛盾状态。可是我忽然不再想这件事了,我这人兴趣比较广泛,那我就干点儿别的去了。    
    还有个问题,中国的语言、诗歌呢,给西方一些外行的评论家一评,就是少变化;你怎么看?    
    我觉得是这样的,比如说下围棋,这规则从来没变过,但是有人就出了境界,有人就没有;这武术、书法呢,一直在变,但是基本原理没有大变,也是有人成了高手,有人没成;问题在哪呢?在你喜欢不喜欢这个形式——你喜欢,那么哪怕人家用了一千遍,它于你依旧是新鲜的;因为你爱它,因为你有兴致,因为你有一个灵机在中间。    
    你为什么喜欢它,这中间必有一个奥妙;你喜欢着喜欢着,那个奥妙就出来了;这个奥妙一出来,整个境界就改变了。


第五部分:与光同往者永驻与光同往者永驻(7)

    咱们举个例子来说吧,第一个把姑娘比作鲜花的人是天才,照你这么说,第一千个把姑娘比作鲜花的人,只要他爱她,那还是有灵性的?    
    只要他看她是鲜花,那他说她是鲜花就一定会是感动人的,那这个词在那一瞬间就会是新鲜的;他要是看她不是,又要装作看她很美,那他用宇宙飞船比她也照样没有灵性。他要是真爱,那他必会有自己的表达,这个表达必就是独创的,因为每一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爱也就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这样的表达未必发表出来就是了。而发表出来让你听到的可就未必是些真切的表达了。    
    有人讲语言需要淘汰,××的诗里也说,这个老房子,把它比作旧语言。早在唐以前这个争论就有,有人追求新句子,像汉赋里边的,也有讲究天然去雕饰的。你怎么看?    
    我觉得语言是一种气息,而不在文字语法上的关系,也不在词汇。词汇可能用任何词汇,结构也可以用任何结构;甚或可以自造。我现在造字还不敢呵,但是呢,有时候会造出一个词来,我在字典上追索它的合理性,找不到就放弃了。我在梦里听见整个的这么一句话:“你是一个暴行/有电的金属兰若/它们迫你走纯洁之路/所以诗是纯洁的”。其中“兰若”不解,但是梦里听得清楚,我感觉它的确是有意味的。我就去查,意兰花、杜若,两种草的合称,又是佛语中的庙宇。我不求透解;知它来自梦。    
    我的词汇和句法,有一个来源就是我的梦。我梦中听到的声音,我有时记下来;字的选择有时不用想,有时需要想明白,再翻译成字;有的直接就是诗;如果写的话,那必是在一种心境下,在一种特殊的呼吸、特殊的气息之下。一些话都是很平常的,像:“是早晨都有冰雪/一共四个/他总是靠边骑车/小孩跟着攘一大块土/路就成了”,这本身好像有些超现实的意象,但是话都是最最平常的北京话,可这些平常话这时出来,就都让我感到新鲜。    
    我比较喜欢老子那句话:多言术穷,不如守中。就是你向外执求的时候,几乎什么都不能帮助你。我呢,心性到的时候,有时候也找一些新词,它是一种变戏法游戏式的,一会儿变出一个这样的,一会儿又变出个那样的;但是我知道,我要的东西,根本上的,不是这个词汇,而是这些字生长出来时的气息;它使我回归本源状态,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中我获得喜悦和安慰;这对我是重要的。    
    所以我现在也做一点儿语言上的事。基于我从小听、说,直至进入思想、感觉里的北京话,很多现在的摩登语言、外国语言,对我都成为不重要的了。对我重要的是能使我自由呼吸的、能使我表达我的哭声的那种语言。    
    他们看了些我最近的诗,说没法翻译;比方说这个“猫”字,它一会儿变成了叫声“喵”,后来又变成了瞄准的“瞄”;这中间有一个声音的通感,字只是换了个偏旁;这种变幻像是同一个精灵它换了换外衣;它的几度出现像有一种魔性,有一种暗示和提醒的意味。这种表达除了使用中文没有第二个办法,外文没有办法。    
    中国古代做一些文字游戏,像回文诗什么的,那都没法译成外文。像我写的一首诗《大清》,你可以有一千个读法,那往外文译几乎是不可能的。    
    中文里的对偶,像“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对得极为工整;但在德文里,起码到现在没人这样写。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样一个往复。    
    这对偶也抛弃了逻辑因果,这上下两句不是也既没有时空联系,也没有因果联系吗?    
    而且它其中的美妙呵,其中的意境呵——“无可奈何花落去”是一个人世的过程;“似曾相识燕归来”则好像是一个自然的心境。——一个人他永远不会失去什么,就是这句话告诉我的;这中国你看那东西一方面非常玄奥呵,但是它妙合于理。    
    它那个字里边也有它特别好玩儿的一个兴趣在,就是闹出带有很强的装饰性的那么一个规则式的东西。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它妙还妙在哪呢?它这对应的变幻可以不知不觉——鸟在天呵,鱼在水呵,一个月光将它们映为一体,鸟飞不出光呵,鱼龙波动使水生成纹路呵,你单看是两个景象它彼此没什么关联,但是背景展开呵,开阔的月光中它们成为一个画面;两个“联儿”中间巨大的空间因为月光而无间,又因为月光而相距万里,万里无处不在,充满生机。    
    你别说中国话翻译不过去,人家的也翻译不过来。英语Computer,到日文那儿还是这个音,它不作翻译了;Telephone、Television也是。你怎么看这点?    
    这呀,一个民族他失了自信或者视点的时候,他就会这样,他照搬过来,因为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就搬。但是你对这个东西有了自己看法的时候,你说,噢,这玩意儿说话、带电,好——电话!这东西有点儿聪明,用电的,好——电脑;能看,电视。其中有一个中国人自己的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在里边。毛泽东举过这个例子,他跟赫鲁晓夫说,全世界都用一个英文的“Tele…”只有中国有自己的这个“电”。日本后来有的也用“电”,那是从中国抄去的。你看中国人,北京人他叫外国人“老外!”是吧,甭管你是哪来的,反正你是“老外”。他有一个自己的看法;看法产生语言。


第五部分:与光同往者永驻与光同往者永驻(8)

    中国语言表达了中国人对世界的独特的感觉,一个天经地义的感觉,而且表达得如此丰富和真诚哈,如此简单,这是中文能够存在、能够活下来的最重要的因素。其实这中文非常麻烦,谁不学个十年八年的,谁也没法拿中文来使用。但是后来为什么我觉得中文对我这么可亲可爱呢,它就在这儿了,它“吧!”我那个灵动就出来了,而且相看两不厌。这个就是中文活着的原因。所以我觉得一个民族的文化在这点上你倒是不用担心,这个民族跟这个语言它对劲儿,这个语言就能活下去。     
    中国人还能做到一点,北京人,他不拿自己当人;你怎么看?    
    这自由度多大呀。拿自己当人,你得老拿着这个劲儿,老得有个角度、视点,你转转身,也只能看一圈儿,这正面儿你看见了,背面儿你还没看见呢。你不是个人了,你从那所有人的概念里出来了,你是自然万物了,你就什么都看见了,自然的看是无处不在的,没有角度、视点的问题。    
    就是没那个认真。毛主席那话怎么说的?——共产党最讲认真……    
    噢——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这毛泽东呵,他也是语言大师,你看这话就挺逗,那按这话的逻辑一推,就是共产党最可怕,是吧?这里呢,“认真”是好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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