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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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文选-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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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是个喜欢新奇也好动的人,因为我属猴。但是呢,我觉得做任何事情关键就在于你的本心了。东方它不是一个固有形式,也不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是一种特别的气质和态度,像我在新西兰打石头,我觉得比我在中国离中国还近点儿。    
    其实中国文化中间一方面是非常讲形式的,就像诗中讲音律,那讲到唐代讲到最后你都没法写了;绘画也是这样,那品头论足,那所有的规章要都加起来,你什么也别干了;你要是把这文化学好了,你就是最好什么也别干,因为它将那形式、那方法已经磨合到了完美,超过完美了,你还能干什么,有什么可干的呢?    
    但是呢,中国也有完全不讲形式的传统,你嵇康可以打铁,阮籍可以跟猪一起喝酒,欲行则行,欲止则止;搁到现在都可以归它为“行为艺术”了;那会儿不这么叫,但是大家都很崇尚,称“风度”。它显示了灵性、自性。这也看得出呢,中国文化也有创造的一面,或者叫“造反”的一面。    
    为什么用“造反”,就是中国呀,要是你没有极为强大的精神能量支持呀,创造是无论大小都难以实现,因为它历史悠久,形式严整得都没什么你能乱喘气的空地儿了;所以一旦创造,那就几乎得是造反。“扬州八怪”什么的,它就是一种造反,最早玩儿泼墨画儿也是一个造反,它不是一笔一划地,突破点儿形式,来点儿创新呵,它“夸”一下那整个就给你“折”纸上了。但这是真性情的,那它就是对的。    
    真性情之下,他愿意玩儿旧的形式是爱好所在,创造新的形式是愿望所在,这两者“守旧”或“创新”没有区别;区别在于什么呢,在于你是不是真性情。    
    你不是真性情,也就是没有这个精神;这时候,你不得不靠一些外在的形式来弥补;这个时候呢?艺术无论采取什么样新的形式,它本身都是脆弱的,因为它是虚伪的。艺术关键不在前边的形式怎么个样子,而在于它的创造者在那一刹那,那个灵性的真切——你是不是真的。艺术家要说诚实的话,就是这个诚实。    
    现在这个世界呢,它失了性情,它就往往比较在乎形式——外在的东西,它拿这个填补,骗骗自己,甚至自鸣得意地说形式可以产生出精神的结果来。好像我们要去制造精神,好像精神是可制造的。精神它永远只是创造者而决不会是产品。    
    西方人对现实社会反抗提出了一个口号叫实现自我;你觉得这同中国的魏晋风度有什么大的不同吗?    
    我觉得最大的不同,就在中国那自我它是归于“无”的,无是无限,而“有”不过是姑且有之的幻影。那么这样一来,人的生活倒变得特别美丽了。就像你说你父亲一直挨斗,但是忽然有一天他跟你一起钓鱼,那这一天是特别美丽的。这就是“万古长空”和“一朝风月”。它实现自我、获得自由是在这个背景下的 ——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什么都有——我在天上,是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可以飞到任何地方;我在水里是鱼,可以游到任何地方——为什么?就因为什么都没有,那么“有”也就是无限的。生命的所有自由在一个个灵动闪耀的瞬间——如果你此刻不是,它时便也不是;如果你此刻是,那便就是——所以中国说“立地成佛”。    
    而西方呢,它就造出这么一个距离,造出一个因果论在这中间。他把“有”作为尺度,他要把他未知的东西,他失去的东西,他感觉不完满的东西全都找出来,归为“有”,把万物全归为我;那个《圣经》上就有这句话,他说“上帝把世界交给了人”——上帝什么时候把世界交给过人了?——人不过是世界万物中间的景象之一而已。    
    所以它这概念里边就完全不一样了。根就在于西方他一定要有“我”,一定要“存在”,他这一下就执者失之了;“失”了呢,就得永远找下去了。这倒也不失为一个美丽的游戏。他永远找,永远痛苦;我甚至怀疑他们爱的就是这痛苦,而不是那自由了;希腊悲剧就是很明显的一个例子。    
    中国那自我呢,就是它的自性,此刻就是全部,它不找。西方的此刻永远是残缺的,自我永远是没实现的,找就成了无休止的;呵——追赶自己的影子,逃离自己的脚印。中国它不追也不逃。    
    西方也有讲虚无主义的;但是呢,讲“虚无”,讲出来的却是“有”。    
    他这口气就是“有”,或者要“有”,或者应该“有”。    
    应该“有”或者应该“没有”;但是应该“没有”呢,就是一种“有”。    
    “应该”这个东西就是人的概念;而一到人的概念,就进入“有”了。


第五部分:与光同往者永驻与光同往者永驻(4)

    现在诗和哲学已经远离自己的生活了,生活已经和精神不在一起了,你能不能预言将来怎么样?    
    虽然世界进入了历史上空前的大不平衡,我仍然觉得这只是一个瞬间。住在我们楼下的有一个诗人叫艾地,人家问他他就说他是比较倾向传统的,他说他不同意“后现代”他们玩弄这个巨大的空白,他说有时候神灵会来,有时候神灵就消失了,他说神灵消失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我是一个人,但是我不承认我是混同这个“物”的。——这是他的态度。    
    我呢,我真是很难对人类的事情说什么,我只能从我的感觉上来说。我觉得当人不要这个东西的时候,这个东西就没有了;这只是我的想法是这样的。    
    其实你是可以要的。现在人类已经解决了大部分的吃住问题,就是很多西方国家已经解决了。但是呢,他们浪费!他们还要更多的!这个时候呢,你把自己卖给了魔鬼,你得到了一切,也就没有这个“心”了。    
    实际上“寻找自我”——一方面呢,是人真实的空虚的需要;另一方面呢,也是一种掩饰——因为你要是真要,就有。    
    (磁带翻面空一段)    
    各种语言有不同的特点。我用德语写作时感到束缚很大,一个两个多个、男女、时间、动词变位、正在进行还是已经完成、主宾关系等等,我必须把我不想说的说出来,回头再找想说的,已经没有了。你怎么看这个不同?    
    这中文和德文不同,可在这方面也相同,就是你写,只要你沿着这个语言的习惯走,那必是越走越背离你;语言的自然性和它的社会性的冲突就显示在这儿。语言要求规范是为了让大家能协调一致,它的传达必须像个尺子,到谁那儿量出的尺寸都得是一样的,这样这个社会才能列出准则。    
    语言的自然性就是人的哭、笑、呼吸,它不要准则,是完全自由的。你写,你完全就是因为需要表达,你就不用管这个规范;而你表达是为了让别人有同感,你就得照顾这个规范了;而你一旦迁就了这个规范,你的表达就走了样,别人也就还是不能感到你;这是个悖论。这时候你就像那个拉磨的驴,你就绕那个圈儿,绕也绕不出来。    
    可是你要是忽然忘了拉磨这个事了,或者想起来我干嘛非拉这个磨不可呵?你一下就自由了,你爱往哪跑往哪跑,撞在哪了,或者拽在那儿了,就呆那儿,要是还爱接着跑就随便呵——要不李白怎么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呢?他有一个目的他就出不去了。    
    那时候我写了《滴的里滴》,这“滴的里滴”根本不是规范语言;如果我还想做一个诗人的话,想让别人理解想发表的话,我不会这样写。但是那个时候我完全处在自己的状态中,我没有考虑诗人和语言的问题,我只是使用了字,留下了和我与生俱来的中国字发音。这是我的自由时刻。至于后来它走到社会上去,那就是偶然发生的另一件事了。不过你要是已经成了社会规范中的文化人了的话,你绕那个圈儿觉得是理所当然了的话,那也不失为一个安稳状态。    
    德语你一张嘴,一下笔,那就都定死了,是一个、多个,还是两个,名词是阴性是阳性,含糊不了,时间一定要规定空间,主谓关系一定要明确,没有回旋余地。    
    这样的规定差不多是从科学那来的,它一定要个清楚,也不管其实不清楚。    
    中国的语言我觉得相对就很直觉,更艺术化一些,它可以掐头去尾,直达最真切的一刹那;至于为什么有这一刹那,这一刹那在何时何地,意义何在,这种罗嗦它可以不管;它可以就写那美丽的瞬间,瞬间就是全部——“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至于红豆什么属性,阴或阳,南国到底是国是区域是阴是阳在什么位置,那都是以外的话,它可以不管。    
    要用德文写朦胧诗,你可要大费脑筋了。    
    这就是前边说的因果观念那,在语言里的表现。你解除了这个人为的观念之后呢,就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其实这世界就是这样的,它并不就是什么西风驾驭着古道,古道上有个哆嗦的瘦马,几个马,雄马雌马,有没有人,几个人,男性女性,骑着它还是赶着它;凡此都是人的观念要求出来的,是那个因果想法生造的。    
    西方这语言也是从根起的,根就是他那个“有”的执著呵,他一定要在包括语言在内的所有方面加上强烈的人的因果观:时空、数量、性别、关系……但是一旦放松到了无我之境呢,这些人世观念中的连接链条它就断了——野花就自然地开放了,西风、古道、瘦马就搁一块儿了,没上没下,没前没后,它这境界呢,也就出来了。    
    再看语言的前因,德语语法脱胎于拉丁文,拉丁文进入德语时已经为古罗马文化整个浸透了,变格、变位、性,全在里边,这就规定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导致的呢?    
    西方的精神呵,它是强烈地显示着“人”的精神,它站在世界的对面、自然的对面,它说:我要这样!——罗马大道吧,它直着就下去了;宫殿、歌特式教堂,直着就起来了;它都在说:我要这样!这是极强烈地体现着人的观念、人的要求,所谓人的意志的。    
    东方精神是什么呢?是:就是这样。它没有“我要!”这种成分。    
    这个“要”是关键。西方这个因果观念呵,和这个“要”是一体的。


第五部分:与光同往者永驻与光同往者永驻(5)

    它没有这个“要”的时候,那就是“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两者无关,但是两者相视。    
    东方文化,就是你说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呢,你跟它有一个并列;是这样吗?    
    而且它们之间有一个无以言传的心境;这个心境幻化万物,万物充满生机。这个生机是最古老的,也是最新鲜的,所以它没有时间;在这一点上也没有空间——这是中国人所能达到的最为清澈、精妙的境界。    
    西方那个东西呢,它非常强烈的愿望,到希腊悲剧的时候呢,命运感强烈到了顶点,对命运的认识也到了顶点。再往下,久而久之,这种认识重复重复直至成了令人厌倦的没有生命感受的概念,什么是命运?反倒茫然了;然后痛苦还要痛苦,愿望还要愿望,这个事情还接着做——痛苦、愿望、痛苦、愿望;最后成了什么呢?我就是痛苦,我就是愿望;到这时候呢,哎,它一下已经接近禅宗了;在接近禅宗的时候呢,又一拐弯,发现这些都没有了,就变成了什么所谓的“后现代”的什么。    
    西方艺术不断地在转换形式,说明每种形式都带有强烈的时空的限制?    
    没有了个体和无限的区别,它就不会有个体的不断寻求和形式变换;有了个体和无限的区别以后,个体形式就变得老要变换,就不断陷在寻找这种变换方式的挣扎里。    
    从尼采说上帝已经死了,西方人的精神就死了。你说呢?    
    这就跟我说的那个壁虎的尾巴掉下来的时候一样,它离开了生命,离开了上帝,这时候它就说我是上帝!我是上帝!我是生命!它就跳个不停地说;但是这不会持久的。它企图扮演神的角色,那注定只是个妄想。    
    很多人现在想更新中国的语言,认为中国的语言已经死亡,没有表现力了,你怎么看?    
    我觉得是这样:中国一直存在着两种语言方式,一种是文言,一种是口语。我相信从一开始刻甲骨文的时候起就存在这个现象了。书写代价高必须用精炼的语言,久而久之,这种语言也就变成了所谓有知识的人的,巫师的一种习惯。我相信甲骨文的时候,人一定不是照甲骨文那样说话的。当然这两种语言方式在不断地发生重合和相互的影响。在我感觉呢,口语是永远不会死的,只要这个民族的人还有自己的心性,这语言也就一定会有它的活力。    
    我有过这样的经验,当你看书的时候,那些字感动了你,你觉得它真真切,于是你照着它再说一遍,这时候就一点儿不真切了;就像唐诗,你照着它如此再写一遍的时候,就没有了真切感。道理在哪儿呢?在于艺术它那个奥妙就在呵——精神只在你创造的那一刹那,给这语言以生命。而你不在那个时候,无论你照抄还是编造什么样的形式,语言都不会获得生命。     
    我还有过这样的经验,就是当我不再学习语言的时候,我自己的语言就出现了。像那个诗说:“水没有了/快要走了”,就是我自己真切的语言;它是在一个特殊的、真实的呼吸状态下产生的,是在我忘了语言规范,甚至忘了语言的时候产生的。推敲起来,它缺主语,缺逻辑因果,但是却能感觉到有一种微妙的神秘联系在里边——谁,快要走了?是不是水没有了就快要走了?为什么水没有了就快要走了?走到哪去?水是哪里的水,什么水?……使你禁不住颠三倒四地想这堆问题;但是写的当时,你不会想它。    
    这样的语言与呼吸同在,它是不会消失的。    
    你好像说过:诗人不是语言规范的遵守者,他是语言规范的创造者;我可不可以再加一句:他并不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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