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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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文选-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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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里滴里滴里滴”,又从“机器”那里冒出来了……    
    最后这个冲突达到顶点的时候就进入崩溃;崩溃以后就发生分离;“滴的里滴”“里滴”“滴——滴”,这个声音就变成了一滴水;那个原本的世界,也复归安静——“门开着,门在轻轻地摇晃”……忽然就和谐了。这个和谐几乎是一种近乎死亡的和谐,也是一种解脱的和谐。    
    问:你这个语言,也太离谱了呵?    
    答:我们现实的语言呵,的确是限制性的,是有“交通规则”的——你走我停,我走你停,有着这样的语法关系。    
    但是还有一种语言是无法无天的,完全自由。哭、笑,这哪个民族都懂;连一个动物,它的叫声,我们都能听到悲伤或是快乐。中国古代,有一种“啸”,也算是一种表达的准语言。    
    实际上,这两种语言是可以达到和谐的。在我这《滴的里滴》里表现的是冲突,但是我们可以看见,在唐诗里边表现的就是和谐。唐诗你读起来,就像呼吸和风一样——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它这个声音完全就是很舒服的一个自然的声音。我觉得诗之为诗,就在于这个自然的声音和气息成为了主要的部分。就是说是这自然的气息、自然的风的吹动,使文字飘舞生长为诗。    
    问:这诗是让你读,如果别人读会不会有一个改变?    
    答:我刚来开会的时候听到这样一个说法,说这个王国维呀,将这个叔本华都给翻译错了。但是我说呢,他的翻译,精神没错。这怎么讲?我是说他们有共同的精神。这个窗子透进来的光和那个窗子透进来的光,方向是不一样的,但是都是天上的光。具体的字句,每个人的读法、理解可能是不一样的,但是在那一瞬,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精神,就“懂”了。这是我的想法。我真正精神遭遇崩溃的时候,我就看懂了梵高的画,不是去看,就是看见了,真懂了。那个时候,我也读懂了惠特曼的一些诗。我不能说我懂的就是梵高、惠特曼想表达的,但是我觉到它表达的就是我。    
    实际上艺术唯一的美妙之处就在这了,就是它成了我,我成了它,“物我两忘”,合一了。    
    问:你到新西兰岛上,你后来是不是超脱了,像竹林七贤似的,然后就离中国很远了呢?    
    答:我还真是相反的。这“□□”以后,就说是出国以后吧,我每回做梦都回北京;所以我的生活像是发生了一个颠倒,这梦里很现实,这醒的时候倒像是梦,不那么真实。这历史上的人怎么感受的我就不清楚了,在他们的诗里有反映。我的诗里有什么呢?我写了《城》这组诗,没写完,又写了《鬼进城》。全部是写北京的生活现实感觉的。就是我在梦里边每回像一个鬼魂一样回到北京,甚至坐到我小学的教室里边,我小学的同学还那么大,但是我忽然不知怎么回事好像跟原来不一样了,我就很惊慌,我看字也不懂,然后我就想这些年我到哪去了,就模模糊糊,好像有一个另外的经历,好像出过国,好像新西兰怎么了,都想不起来了。那么我写这个东西,我觉得它是非常现实的。我不认为它是“心理现实”,要不就叫它是一种幽灵式的现实。比如说我写《城》,跟“□□”有极大的关系,它完全是,我像一个死人一样又回到了那个城里,又遇到另外一些死人,我写北京一个个地名,我写新街口、西单、紫竹院、后海⋯;⋯;整个这些诗,都是和那些死人在一起的。这十分现实,现实到我只是切实地记录,有时是如同抄写一样地抄下梦里的句子或声音。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政治的概念,这是我的生命的一个自然的现象。我在《鬼进城》里写,这个开始的句子,就是我梦见的一句话,清清楚楚:○点的鬼,走路非常小心,他害怕摔跟头,变成了人。那么这个鬼经历了星期一,一直到星期日,中间还有一些劝告说:“第二,学生拿板凳,往天上扔,不是这么扔,要三个人踩板凳往天上扔绳子,扔好了,才算风筝”,这个表现这种东西,但完全是我个人的一种阴魂式的对那样事情的回忆。    
    问:能不能再念一些?    
    答:那我就把这个《鬼进城》的最后一节念一下,你们就知道我跟世界的这种关系,并不是说和谐了就没事了,和谐了,我该恨的恨,该闹的闹,革命还要参加,政治我是不参加的,因为政治讨厌,不是真情。    
    清明时节——这鬼最后就活到“清明时节”了——把礼拜天也念一下吧,还有时间——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鬼只在跳台上栽跟斗

    所以这些你可以看出来,它带有现实性;我依旧对这个世界有我全部的感觉,这感觉一点儿没减弱;但是,是我的,不是一个集团的,不是一个观念的。现实社会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北京就是我的家乡,它就跟我有一个直接的关系;我可以坦率地说,南非发生这种事情我就没有那么直接的感觉,因为我没在那儿上小学,我没在那儿走来走去买东西,这个非常具体,……(略去约一百字)    
    问:我听《鬼进城》,觉得比你《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那一批诗更深刻一些。你怎么认为的?    
    答:此一时彼一时吧,世上许多不同的东西其实都不矛盾,我过去也写《红卫兵之墓》①也写《布林》②,有抒情的,也有现实批判式的,有关注社会的,也有反现实的,现在看都不矛盾,它们都是我呵。    
    问:诗应是一种永恒的东西,可以对以后的时代都有影响。是不是这样?    
    答:这个就让时间去决定了,这我决定不了,也不想这个事情。我写诗就是人活一口气吧。    
    1992年12月16日讲于德国波鸿大学    
    (编者据录音整理)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家信

    (1993。9。27—10。6)    
    (9月27日)    
    爸妈:    
    我们终于从美国经塔希堤,到了我们的小岛。小纯开车在机场接。一番风云,我对人事有了理解,不恨不怨。昨天、前天晚上(我们是前天晚上到家的)都和老顾乡、米了、木耳、小纯在一起。天涯海角,真不易。人能生能聚,便是幸事。日子如何都在心情。    
    老顾乡还好,有时能睡着,她若明年拿到新护照,也许能回家。我们因出去了,获护照也许有麻烦。再努力和打听。    
    我们的小说,德国之声华语部要全文播,1000分钟,连播,英文也在联系翻译。台湾也采访谢烨。大概会有点钱,能过便是。也可以从中拿一万,把干休所的居住权买了。    
    胖子十分可爱,以为他变样了,还那样,却好看了许许多多,眼睛也大了,又懂事,又活泼,抱一抱心里真安宁。人真是,不明白,劫过了,才知道,骨肉真胜过种种虚幻的事情。人要能爱已有的一切,便是福了。不能把希望当现实。其实希望大半是虚妄的。    
    刚回家,也伤感。家收拾得十分整洁,所有书稿都分类写了名字。人都是好人,彼此苛求就不好了。    
    现在每天都能和胖子一起,我在学他的儿童英语,地久天长,愿有一天能带他回家。他得到了太多的爱,因为他好。    
    我天性不是快活的人,但现在十分平和,和胖子玩玩小车。米了也不错,很有礼貌,棋也下得好。老顾乡和利斯明年也许会结婚。    
    刚回来,先写这些。地里长了青草,走时种的一小棵桃树,也开花了。过几日照些相寄回去。昨天胖子和艾玛一起玩,下棋。    
    胖    
    (9月30日)    
    爸妈:    
    夕阳夕照,我们回了岛上,米了、木耳都很可爱,桃花将尽,海水平蓝,一切如旧,那么熟。我现在心静得很,一切听其自然。人不可作恶,心中善,自然就好过。这两天,进城办换护照的事,回来有点累,就坐来写信,人世还是美好,这等山水;只缘心中有事,就过得不好。很多事要慢慢想开,想开了事都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都有个过程。    
    今日回来,谢烨在老顾乡这边做鱼,有时我们也住在这边。利兹人很好,但就是念头怪,让老顾乡把救济停了,明年结婚,钱少又申请了三个月的救济。我们回来也准备申请救济。今天29日,明天似乎是中秋节。    
    千里万里,还是想家,也许老顾乡会先回去,利兹也想先回去。但申请新护照也许要几个月,所以老妈妈身体要好,看报不坏,但要多多走动。    
          
     儿   胖    
    (10月5日)    
    爸妈:    
    在岛上安静度日,学学打字、英文。老顾乡和利兹过得不错,菜做得也不错。鸡、土豆、香蕉、苹果、葡萄、羊肉、迷猴桃、菠菜、豆腐、牛肉,东西又多又便宜。最可爱的是木耳长得好看活泼,懂事,我们天天一起玩。他喜欢我抱着他“飞”来“飞”去,他不喜欢弹钢琴,喜欢跳床,人人都喜欢他。泡扣真正舍不得。什么时候能带他回中国已经是最高的好事了。我想还是给他照点像,寄回去。他比像片好看得多。他和爱玛天天上学。蓝天、晴海、花树,这时算得上人间天国。只是大人心中事多。    
    老妈妈,多走路                                                胖    
    老顾乡和利兹也许11月结婚    
    (10月6日)    
    《英》书是在一个极端情绪中写的,即如此也是冷静写狂热。现一切过去,如别人的事,我另有事在忙。任何人问这书,就说我们在海外,不清楚,万万不要评议,切切。史明有事还打长途与我们联系。德国电台要播。    
    我和木耳很好。在飞机上即写一诗与他。    
    胖


第二部分:希望的小树冬天的早晨(图)

      不知是梦中还是人间的声音,告诉我,天亮了。我睁开眼睛,冷气立刻包围了我,透过冰冻的窗子望出去——大地一片银白。    
    我踩着洁白的、没有脚印的雪,慢慢地走着——小杨树在冰块中摇摆;紫丁香也像乱发一样蓬松着;小孩们奔跑着、笑着,多么自由!还要大一些的却要背着空空的书包上学去。在课堂里,生着一个炉子。但它的热不知跑到哪去了。整个屋子像是冰窟。脚先麻木了,冷气和剧痛在骨髓中蔓延。老师吐着水气,激昂地讲着。学生只好弯着僵硬的手指,写下一个个难看的字。    
    马路上,雪被压得很光滑,像浸了一层搪瓷。毛驴耷拉着耳朵,艰难地走着,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人们把浑身都包裹起来,只剩两只眼睛在发光,匆匆地走着。多少事情催着他们的脚步。    
    如果你走上古老的城墙,寒风会立刻灌满你的衣袖。惨白的雪上立着一两根细细的枯草。这里也许发生过战斗和呐喊,但现在什么也没留下,只有西北风寂寞的呜咽。雪上也许会出现一个个黑色的窟窿,包围的雪融化了,升起一丝丝热气。它是黄鼬或獾的家。环绕着,印着一些花朵一样的脚印。    
    微微起伏的小丘上面,雪被风吹散了,露出石灰、碎砖的混和物。它们中间有一个圆形的东西,我俯身拾起,原来是一枚方孔钱,长满了绿色和褐色的铜锈,分辨不出上边的字迹。它也许在富商的钱罐、在破烂的衣袋中滚动过,在完成了它自己也不知道的使命后,被遗失在岁月的后面。    
    高耸的箭楼已成了乌鸦的老家,它们成排地站在楼栏上,拍着翅膀,不知在欢呼什么。大门和铁栓早已锈烂了,倒塌了,里边阴森森的,从一个个破损的裂隙中,射进一线线光亮。一走进这里,风在耳边的吼叫便消失了,空气沉静了。    
    远处又开始模糊起来,碎雪旋绕着降下,只有微小的嘈杂、淡薄的烟才证明人的存在。火车慢慢地爬动了,突然鸣叫一声,在冻结的世界里,引起金属的回音,轰隆隆,骄傲地驰过城楼跟前。    
    像丘陵一样的城市,没有一丝热闹的生气。太阳像月亮般地出现了,几声干哑的鸡啼,证明,这是一个真实的早晨。    
    1968年冬    
    北京


第二部分:希望的小树初冬(图)

      初冬,一切情感都陷入了半醒半睡的朦胧。    
    一贯吵闹的城市,也渐渐缄默。    
    在城市之间的土地,就更静得可怕。什么都被刈掘得干干净净,茎、叶、根块。当然,也有一些东西还在生长,比如那水闸边,慢慢延长的影子。    
    这时北风来了。    
    它从遥远的白银王国——极地赶来了。    
    它带来了一个绵长的故事。    
    在它呼啸、奔跑得疲累之后,便开始踱步,便开始缓缓地讲述。呵,这故事的每个词汇、每个标点都是那样的纯洁、美丽、轻柔(当然,也有一点悲凉),那就是雪花。    
    雪花飘落着,飘落在余温未尽的土地上,开始溶化,开始冻结,又溶化……    
    故事还在继续。    
    谁会听呢?一切都疲惫地睡了。    
    雪水悄悄地浸透了土壤,渗入岩层。在地下,泉水把它谱成了歌曲,这歌将汇入海洋的交响乐。    
    有谁在听呢?    
    当然,只有贪吮的种子。    
    1969年


第二部分:希望的小树少年时代的阳光(图)

      一九六九年冬天。风很冷,一辆军用卡车在山东北部的碱滩上歪来歪去,终于,驶进了一个粘土筑成的村落。我们全家下车来,开始在白白的薄雪上和人们的目光中,搬动那些草绳捆绑的家具。我从未想到的少年时代,就这样开始了。    
    生存需要温度。我的使命,是在毫无遮拦的荒滩上寻找柴草。北方的土地是巨大的,天空也惊人的宏伟。这种伟大的压力,常常迫使我呆立很久,去想一些古怪的诗句。我常常默念着,飞快地跑回家,好像怕什么珍贵的种子被风吹走。那时,我最大的愉快,就是在擦亮的油灯下,记下心中的世界。    
    冬后,春天来了。雪水流出了村子。成排的大雁开始鸣叫。紫色和绿色的小草生长着,开出了更加细小的花朵。我涂着小诗的纸片,也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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