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典藏全集1半生缘 十八春-张爱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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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典藏全集1半生缘 十八春-张爱玲着-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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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衖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着。脚趾甲全是鲜红的,涂着蔻丹──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的姊姊的。
      
  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招租条子。门虚掩着,世钧敲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衖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着叮叮地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赶过来拦着门问:〃找谁?〃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说:〃你姊姊在家吗?〃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关系,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这时候便理直气壮地吆喝道:〃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了!〃世钧笑道:〃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姊。〃杰民楞了一楞,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两个人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干吗?〃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使世钧有些难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房子的。〃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跑进去,一路喊着:〃妈!有人来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
  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让。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曼桢在家么?〃她母亲笑道:〃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世钧道:〃我姓沉。〃她母亲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点失望。
  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同时又显得小,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的姊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
  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地上印着菉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换岽┑模蛭依镉兴㈡⑿矶嗯笥殉龀鼋凰涝洞┲患恫忌溃宋〖笾猓部梢运凳浅鲇谝恢肿晕赖淖饔谩O衷诰兔挥姓庑┕思闪恕J谰醯盟孟蠖溉煌蚜诵⑺频模谷搜矍耙涣痢?/FONT>;
  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夏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的。
  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听见隔壁房间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
  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衖堂里洗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著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局促而已,曼桢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
  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道:〃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两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世钧道:〃唔。〃
  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她弟弟咚咚咚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它,只笑着说:〃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
  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钧道:〃叔惠家里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副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
  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家么?〃世钧笑:〃我也真怕回去。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曼桢道:〃哦。〃世钧道:〃就为了我,也呕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呢?〃世钧道:〃我父亲开着一丬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
  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教书也行。〃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
  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结果。有一天她又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在晚饭后。〃世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找到了一个事情了。〃
  世钧道:〃嗳呀,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在你这个年纪!'倒好象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巿?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想要留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
  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彷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掳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盆。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茍,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走了半天,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画炸来吃。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只鱼怎么头这么大?〃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
  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个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楞了一楞,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没有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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