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典藏全集1半生缘 十八春-张爱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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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典藏全集1半生缘 十八春-张爱玲着-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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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也用不着这么许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她母亲点头道:〃这样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你姊姊的钱,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妈,你真是的!姊姊现在不是好了么?〃
  她母亲道:〃她现在能够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不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好?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这一点我不赞成。〃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她母亲道:〃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
  楼下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结婚,这一点使祝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她在一张沙发上噗通坐下,她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著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
  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你待我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请两桌酒就算了?〃鸿才道:〃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样好吧?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鸿才道:〃我倒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曼璐越发生气,道:〃怎么叫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难为情,跟我这样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他的心事正给她说中了,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声辩,说:〃你别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你要知道,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头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说话就得了──你不是说她管不了你吗?〃鸿才道:〃她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曼璐笑道:〃你既然这样怕,还不趁早安份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儿你也别来了!〃
  鸿才给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好,好,好,依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敲'!〃曼璐噗哧一笑道:〃这又不是谈生意。〃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觉得自己是屈就,但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地。
  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妈〃。一看见曼桢,便说:〃二小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装。他虽然是第一次穿西装,姿势倒相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里,把衣襟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横挂着的一只金表炼。他叫曼桢〃二妹〃,她只是微笑点头作为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姊夫。鸿才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觉得很拘束,反而和她无话可说。
      
  曼璐这间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个衣兹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亲笑道:〃她这一堂家具倒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实现在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价钱不对了!〃曼璐听见这话,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呕气,忙道:〃其实你们卧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鸿才笑道:〃哪里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没找好呢。〃她母亲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也没处搁,你还是带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母亲道:〃不喽,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们小两口子还是自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
  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妹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着点,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不再三劝驾:〃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她母亲笑道:〃她这以后成天待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也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了。〃她祖母便插进嘴来向鸿才说道:〃你别看曼璐这样子好象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她娘给她去算过命的,说她有帮夫运呢!就是嫁了个叫化子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一定还要大富大贵。〃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得摇头晃脑,走到曼璐跟前,一弯腰,和她脸对脸笑道:〃真有这个话?那我不发财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你们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小妹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彷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惭色,倒觉得一阵心酸。
                  
            
第三章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社会上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楼窗下的衖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的。这灯光下的小房间显得又小,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
  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上并没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彷佛有点局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但是好象很费解释似的,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了。正在这时候,有个同事的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你忘了签名了!〃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却随意签了个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怎么了?〃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桢皱眉笑道:〃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
  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哑哑拉着。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世钧没法对她说,是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我也就来了。〃
  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著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来的?〃曼桢笑道:〃嗳。你看我穿著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
  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者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彷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
  席散后,大家纷纷的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一种默契,送也只送到衖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送不可,彷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
  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衖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了。〃世钧不觉怔了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饭的。〃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衖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说:〃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世钧便道:〃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曼桢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彷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楞。
  次日照常见面,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姊姊结婚的事情。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
  隔了有一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
  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衖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衖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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