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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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先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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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常说:成大事者,皆有癖。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如果季羡林没有这种好读书的“癖”,如果他像一些留学生那样,终日忙于旅游,购物,跳舞,搓麻,谈情说爱,那么,他又怎能在学业上获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呢?又怎会有今日蜚声中外的学界泰斗季羡林呢?
  还是让我们再回到瑞士的火车上来。季羡林一面观赏着窗外的美景,一面嘀咕着身上带着的几块黑面包该如何处理?原来,离开哥廷根时,因为挨饿挨怕了,他把保存的几块黑面包,郑重地带在身上,以备路上不时之需。上了瑞士火车,他感到黑面包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在瑞士已无用武之地,便想按我们中国人的“老例”,把它从车窗扔出去。于是,他一面凭窗欣赏窗外的青山绿水,一面低头看铁路旁边的地上,想找个有点垃圾或不太干净的地方,为面包找个归宿之地。但是,他找呀,看呀,看呀,找呀,从瑞士边境直到首都伯尔尼,硬是没找到哪怕是一小块积有点垃圾或纸片的地方。他非常失望,也非常吃惊。战争刚刚结束,到处是残垣断壁,瑞士虽说是中立国没有卷入战火,但多少受到影响,可是仍然能保持如此整洁有序,足见其国民素质之高,公共环境之好,不能不令人佩服。感叹归感叹,手里攥着那块德国黑面包,一直不敢扔掉,直到下了火车,在车站上才扔进垃圾桶里。



游子归来(1)



  在车站上,老朋友张天麟、牛西园,以及使馆的人,前来迎接季羡林一行。接着他们便到中国驻瑞士公使馆报到,并且领到了十月份的救济费。当时国民党政府指令驻瑞士使馆,竭尽全力,救济沦落在欧洲的中国留学生,以争取留学生回国。因为瑞士地处欧洲中心地带,又没有卷入二战,所以这里的公使馆俨然成了整个欧洲的代表。所有准备回国的中国留学生,都在这里集中。
  季羡林一行抵达伯尔尼的次日,10月10日,正赶上国民党政府的国庆节。晚上,使馆举行庆祝“双十节”的宴会,来自欧洲各国的留学生,济济一堂,热闹非凡。季羡林孤身一人长期生活在哥廷根,十分寂寞。此时见到这么多的同胞,心情激动万分。宴会上又准备了丰盛精美的中国饭菜,使在饥饿地狱里呆了多年的季羡林垂涎欲滴。当他正准备狼吞虎咽,大干一场时,忽然想起了德国医生的忠告:人如果饿得时间久了,一旦得到充足的食物,就会失掉饱的感觉;此时如果放开肚皮去吃,就有可能撑死。于是,他立刻警惕起来,不敢畅所欲吃,只能解馋即止,从而未酿成大祸。
  在瑞士停留期间,也有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季羡林在同久违了的国民党外交官打交道时,便留下了极坏的印象。
  这些国民党官员,一个个不学无术,对内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对外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可这帮人在留学生面前,却要摆出一副官僚的臭架子,装腔作势,颐指气使。特别令人气愤的是,他们竟胆敢暗中克扣国内汇来救济留学生的美元。这种卑鄙的勾当,使留学生们大为愤怒。在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斗争之后,公使大人不得不把克扣的钱吐出来发给大家。从这件事情中,留学生们获得了宝贵的经验:对付南京来的外交官,态度必须强硬才会有效;如果同他们讲理,反倒会受欺侮。季羡林也参加了这场斗争,对国民党政权的腐败,有了初步的了解。在后来半年多的归国途中,他同留学生们一起,几乎每到一处,都要同那些腐败奸滑的官员,大吵大闹,据理力争,才可能得到一点应得的“救济”。
  季羡林一行在瑞士停留了近四个月。1946年2月才离开瑞士,踏上回国的归途。他们回国的路线是:从瑞士乘火车到法国马赛港,然后乘法国运兵船到越南西贡,再从西贡乘船到香港,最后从香港乘船抵上海。由于战争刚刚结束,切尚处于混乱状态,途中遇到多次风险。从地中海经红海到印度洋时,战时埋设的水雷尚未清除。船行至此,随时都有触雷的危险。在这段海域行驶,全船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总算老天保佑,没有碰到水雷,顺利驶出了雷区,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从西贡到香港,换乘较小的船。船遇大风,在滔天巨浪中颠簸。虽然船开足马力,破浪前进,是一整夜竟然寸步未移动。季羡林本来就有晕船的毛病,呕吐不止,食物吐完之后,从胃里吐出的全是绿水。他在甲板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这次行程,从1946年2月2日出发,至5月19日抵达上海,历时三个多月。其间历尽艰险,九死一生。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次旅行。
  但是,在回国途中,比身体受折磨更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内心的矛盾和心情的沮丧。
  当船离开马赛港,向东方行驶时,他的心情本来是很好的。又兴奋,又激动,万千思绪,联翩而至。他想:十一年的异域背井离乡的生活就要结束了。祖国就要展现在眼前了。他有千言万语要向阔别了多年的祖国母亲倾诉。但是,离祖国越近,他听到有关祖国的消息越多,看见自己的同胞也越多,他那满腔热情像是迎头被泼了一盆冰水,渐渐地凉了下来。
  自从在瑞士同南京政府的外交官打交道后,他的心里就蒙上了一层阴影。到了西贡,同样的事,又发生了。
  南京政府在西贡设立了一个规模庞大的总领事馆,派来了总领事,以及领事和副领事等一班人马,管理越南华侨事宜。总领事馆实际上成了一个大衙门,把国内衙门那一套弊病全带到了国外。西贡的华侨本来是很爱国的,但常常受到领事馆的盘剥和和刁难。有些华侨吃了亏,投诉无门,只好忍气吞声。季羡林等一批留学生到了西贡,华侨们以为他们都是有后台的中国人,不然怎么会出洋镀金呢?于是便把他们看成了“青天大老爷”,纷纷前来告状。留学生们个个年轻气盛,对国民党的外交官,早已痛恨有加,听了华侨们的诉苦后,一个个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他们把华侨们的苦衷和要求统统向总领事和盘托出。总领事也模不清这些年轻人的底细,只好唯唯诺诺,有的事也居然办成了。留学生们为了给领事馆一点颜色看看,第一次吃饭时,看到餐桌上摆着竹筷子,便故意说:“这不行,必须换象牙筷子。”这当然有点无理取闹。但是,第二天吃饭时,就一律是象牙筷子了。季羡林在1946年3月13日的日记中记道:
  十点同他们到领事馆去见尹凤藻(总领事)。一直等到十一点,他才回去。一见面,态度非常不客气。我心里大火,向他顶了几句,他反而和气了。这种官僚真没办法。
  4月13日,日记中又有这样一段话:
  早晨六点起来,吃过早点,同虎文、士心、萧到领事馆去,交涉订在大中华的舱位。老尹又想狡赖,看我们来势不善,终于答应了。



游子归来(2)



  从两段日记中,可以看出季当时真实的心情。
  到了香港,南京政府的特派员出面接待留学生。他把留学生们打发到一个鸡毛店似的小客栈里住。几个人挤在一间又小又黑的房间里。客栈里住的都是一些小贩、流浪汉和身上长梅毒的人。这些人大声喧哗,随地吐痰,抽劣质香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使留学生们难以忍耐。一天,特派员召见季羡林等留学生,商谈去上海的问题。当留学生们走进特派员的办公室,大吃一惊。在寸土寸金的香港,一个特派员的办公室,竟然其大无比,装修极为豪华。这位特派员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威仪俨然,戴一副玳瑁框的眼镜,留着小胡子,面团团如富家翁,摆出一副官架子。季羡林与同去的留学生一看,心里完全明白了,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便一屁股坐到他的办公桌上。这一坐,立竿见影。特派员立刻站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乘船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季羡林对香港虽然久仰大名,但从未去过,这次是初到,却没有留下好的印象。20世纪40年代的香港,不像今天这般豪华,还是个很“土”的城市。更由于季羡林刚从欧洲回来,把香港同柏林、伯尔尼、马赛这些欧洲的大城市一对比,更显出它的“土”气。这且不说。香港当时没有一点文化气息,找一个书店都很困难,使他大为失望。更让他反感的,是从鸽子笼似的屋子里传出来的打麻将之声,有如悬河泻水,雷鸣般从天而降,吵得他心烦意乱。这当然是一介书生对香港的印象。如果换了别人,那印象可能完全不同。
  5月13日,季羡林一行终于登上开往上海的船。他的心情开始很激动,然而船上的混乱现象,又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在这条船上,统舱之下还有甲板一级。到处都是包裹,有的整齐,有的凌乱,有的包裹里还飘出了咸鱼的臭味。到处都是人,每个人只能有容身之地。霸道者抢占地盘,有人出钱,就能得到。因此讨价还价之声,争吵喧哗之声,洋洋乎盈耳。好多人都抽烟,统舱里烟雾迷漫。这种烟雾,再混上人声,形成一团乌烟瘴气的大合唱。小船破浪前进所激起的海涛声,同这大合唱相比,简直像小巫见大巫,有时连听都听不见了。
  季羡林和几个留学生住在头等舱和二等舱,算是船上的“特权阶级”。不管外面多么脏,多么乱,只要把门一关,舱内还能保持安静和干净。但是,有时他们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就必须到甲板上去。其实只需走几步路就可以到甲板,但是,就这几步路,也是异常艰难的历程。因为他们必须在挤得像沙丁鱼的人丛中,小心翼翼地走出一条路来,才能到达甲板。到了甲板上,他忽然发现,在横躺竖卧的人丛中,有一位年轻女子十分面熟。仔细一看,原来是同他们一起上船的在比利时和法国留学的女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呆在这个鬼地方?只见她此时正紧闭双眼,躺在那里,不吃不喝,不转不动。有人跨过她的身躯走路,她似乎不知不觉。有人不小心踩到她身上,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有人提水水滴到她脸上,她连眉毛都不眨一眨。她就这样一连躺了几天,一直躺到上海。这使季羡林吃惊不小。他知道,她是学数学的,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看着她的表情,他怀疑她当过修女。不管怎样,她心中一定有自己的上帝。否则她在船上的这番功夫,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理解的。
  此情此景,使季羡林大为愤慨,多日郁结在心中的千言万语,再也按捺不住,一下子涌泻出来。他写道:
  我是一个俗人,心中没有上帝。我不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要活动,我要吃要喝,我还要想。在这时候,祖国就在我面前,我想了很多很多。将近十一年的异域流离的生活就要结束了。这十一年的经历现在一幕一幕地又重新展现在我的眼前,千头万绪的思绪一时逗上心头。我多么希望向祖国母亲倾诉一番呀!但是,我能说些什么呢?十一年前,少不更事,怀着一腔热情,毅然去国。一是为了救国,二是为了镀金。原定只有两年,咬一咬牙就能够挺过来的。但是,我生不逢时,战火连绵,两年一下子变成了十一年。其间所遭遇的苦难与艰辛,挫折与委曲,现在连想都不愿意回想。试想一想,天天空着肚子,死神时时威胁着自己;英美飞机无时不在头顶上盘旋,死神降临只在分秒之间。遭万劫而幸免,实九死而一生。在长达几年的时间内,家中一点信息都没有。亲老、妻少、子幼。在故乡的黄土堆里躺着我的母亲。她如有灵,怎能不为爱子担心!所有这一切心灵感情上的磨难,我多么盼望能有一天向我的祖国母亲倾诉一番。现在祖国就在眼前,倾诉的时间来到了。然而我能倾诉些什么呢?
  我不能像那位天主教徒一样,躺在那里死死不动。我靠在船舷上,注目大海中翻滚的波涛,我心里面翻滚得比大海还要厉害。我在欧洲曾几次幻想,当我见到祖国母亲时,我一定跪下来吻她,抚摩她,让热泪流个痛快。但是,我遇到了困难,我心中有了矛盾,我眼前有了阴影。在西贡时,我就断断续续从爱国华侨口中听了一些关于南京政府的情况。到了香港以后,听的就更具体、更细致了。在抗战胜利以后,政府中的一些大员、中员和小员,靠裙带,靠后台,靠关系,靠交情,靠拉拢,靠贿赂,乘上飞机,满天飞着,到全国各地去“劫收”。他们“劫收”房子,“劫收”地产,“劫收”美元,“劫收”黄金,“劫收”物资,“劫收”仓库,连小老婆姨太太也一并“劫收”,闹得乌烟瘴气,民怨沸腾。其肮脏程度,远非《官场现形记》所能比拟。所谓“祖国”,本来含有两部分:一是山川大地;一是人。山川大地永远是美的,是我完完全全应该爱的。但是这样的人,我能爱吗?我能对这样一批人倾诉什么呢?俗语说:“孩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我的娘一点也不丑。可是这一群“劫收”人员,你能说他们不丑吗?你能不嫌他们吗?



游子归来(3)



  ——《留德十年》
  不知不觉中,船就到了上海码头。时间是1946年5月19日。
  他提着行李,挤在混乱的人群中,踏上了祖国的土地。他没有跪下来捧着祖国的泥土激动地亲吻,而是一个人挤在人群中,茫然地向前走着,心里喜怒哀乐,像是倒了酱缸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吃惊地反问自己:“上海,这真是中国的地方了。自己去国十一年,以前自己还想象再见祖国时的心情。现在真正地见了,但觉得异常陌生,一点温热的感觉都没有。难道是自己变了么?还是祖国变了呢?”他叹息道:“十年一觉欧洲梦,蠃得万斛别离情。”
  “祖国母亲呀!不管怎样,我这个海外游子又回来了。”
  这一年,季羡林35岁。



初进北大(1)



  季羡林抵达上海后,本想立即赶回济南老家与家人团聚。无奈当时内战正在激烈进行,津浦铁路中断,他有家难归。不过,还有另一件同样急迫的事需要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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