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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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我是我的神-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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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力天扬嗓子都喊坏了,养殖基地百十号员工全都吃睡在水里,连度假山庄的装修队都停工拉过来,跟着到处堵漏,可到底还是架不住雨水无休止地往下倾泻,不少员工病倒了,汪百团也拉上了肚子,那种抗争,真是可怜得很。
  肿瘤医院来电话催治疗款,对方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质问乌力天扬,平时跑那么勤,现在人影子也见不到,是不是家里商量好了,看着病人没有治疗价值,想把人丢在那儿,弄个呆账出来啊?乌力天扬解释,自己在抗涝,实在分不开身,一时去不了医院,没有赖账的意思。对方说。我们不管抗涝的事儿,给你三天时间,拿钱来,要不我们就把药给停了,通知法院裁决欠款。卢美丽在人家手里,要治,气就得受着,乌力天扬不能发火,告诉对方,三天之内一定送钱过去,然后收了线。
  雨这么下着,胡纠纠那儿的菜全烂掉,根本收不上钱来。乌力天扬想,雨就不停了?真是绝路了?
  乌力天扬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是乌力图古拉接的。乌力天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妈妈怎么样,天时怎么样。乌力图古拉不耐烦地说,你没上堤抗洪?闲着没事儿干?你把你的工作管好,家里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戗得乌力天扬话没听完就把电话撂下了。
  挨到天黑,估摸着童稚非下班了,乌力天扬再往家里挂电话。这回果然是童稚非接的。乌力天扬觉得自己舌头大了一倍。吞吞吐吐,半天问了一句,家里能不能给凑一笔钱?家里的钱一直由童稚非管着,小看家狗责任心强,问五哥要钱干什么,要多少。乌力天扬说,能凑多少就凑多少,越多越好,是借,会还给家里,只是借期要长一点儿,得先还外面的。童稚非一听,警惕性提高了,声音也提高了,说乌力天扬。外面也借?你借那么多钱干什么?不是干坏事儿吧?乌力天扬发毒誓自己不是干坏事儿。童稚非不相信。你要搞科研肯定不会在鲁红军那儿搞,要创业你拿证明出来,只要走正道儿,别说家里的钱,我不结婚,连辫子都铰了,加在嫁妆里全支持你!
  乌力天扬能拿出证明,但那样就不光是钱的问题,连一家老小都得拖下水。乌力天扬只能默认拿不出证明,要钱与走正道无关,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
  汪百团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脸阴沉得能拧出水,咽一口唾沫问汪百团,贩货的事儿不干,有没有别的能弄到钱的事儿?汪百团看一眼乌力天扬,挂了两个电话,在电话里和人说蓝田人语,急赤白脸地讨价还价,吵了半天,挂断电话,告诉乌力天扬,市场不景气,乌力天扬又不愿干来钱的活儿。没什么体面活儿给他,老关系照顾,给了一份单子,钱不多。还危险,问乌力天扬愿做不愿做。乌力天扬先问什么事,再问能拿到多少钱,干活儿需要多少时间,干完活儿是否能立刻拿到钱,问完告诉汪百团,接。汪百团奇怪,说就问这个?乌力天扬说还问什么?汪百团说,我都说了,这活儿危险,你怎么不问问危险的事儿?乌力天扬没说话,愣了半天,说百团,我得谢谢你。
  “你什么意思?”汪百团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乌力天扬不看汪百团,把脸扭过去,看屋外斜飘着的雨丝,“百团,卢美丽的事儿和你没关系,是我把你拖下水的。我对不起你。”
  “我就看不来你这样。你要不扭脸好好的,一扭脸让人不认识。”汪百团吸了一下鼻子,“天扬,我给你说实话吧,我也不要谁谢,不习惯这个。这件事情,我是仰着头看你。卢美丽都这样了,你还死拽着不松手,你把自己跌得没影儿了也不松手,我一辈子,没见过人对人能死心眼儿到这样。我是看得来你这个,才跟着你,不是你把我拖下水,是我往水里扑。”
  不知道是不是汪百团的话重了,屋外的雨丝不再往一边斜,拉直了往下落。雨点儿打在泥地上,那里早已吃足了水,蓄不住,很快流向低洼的地方。
  大雨连着下了二十多天,完全没有停下来的兆头。
  鲁红军打电话来问养殖基地的情况。乌力天扬身上已经发了霉,头发湿漉漉地支棱着,在电话里告诉鲁红军,菜已经没了,地里连点儿绿都看不见了;水产品倒了一多半;果树正在往根里烂,牛开始烦躁;员工病了不少,男的不同程度地烂裆;现在最缺的是柴油和人手,没有这两样,基地全得泡汤。
  鲁红军一点儿也不在意烂裆和泡汤的事儿,还能比小鬼子厉害?你就当是和小鬼子干吧。鲁红军在电话里说。
  鲁红军的电话刚收线,肿瘤医院的电话就来了。乌力天扬抹一把脸上的泥水,大喘气,雨水顺着雨衣袖口往胳肢窝里流淌。他想,到底还是没拦住。
  乌力天扬放下电话就往场部冲,去开那辆破“江陵”。他叮嘱孩子,跟着汪叔叔,别一个人往水深的地方跑,继续做剩下的作业,等他回来检查。然后告诉汪百团。他可能有两天回不来,基地的事儿,人比别的都重要,先照顾人,如果能喘气,多收集点儿麻袋和铁锹,可能用得上。
  两天之后,卢美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卢美丽死之前很痛苦,不用杜冷丁根本不能睡觉。好几次她疼得满床打滚,疼得去抠自己的眼珠子。乌力天扬死死抱住她,不让她抠。她抠不到眼珠子,就抠乌力天扬,把乌力天扬抠得血糊拉的。
  “天扬,”卢美丽瞪着一双鲢鱼似的突眼球死死盯着乌力天扬,大口地喘气,“天扬你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死。我要死了丫丫怎么办?你姐夫怎么办!”
  “姐你叫,你叫出声儿来!”乌力天扬头发潮乎乎的,好几天没洗澡,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水腥味。他紧紧地搂着卢美丽。他把卢美丽搂在怀里。他能感到她让疼痛折磨成什么样。魔鬼缠住了她。一枚要爆炸的草籽,碎裂掉也不过如此,“姐你别忍,你叫,大声儿叫,我在这儿呢!姐我们不怕,什么也不怕;我们不死,说什么也不死,谁来也不死,我们做老白菜!”
  卢美丽还是死了。匡志勇带着丫丫冒雨赶到武汉,赶上卢美丽咽下最后一口气。乌力天扬没让丫丫看卢美丽最后的那副惨样儿,叫护士把丫丫堵在病房外。丫丫在病房外哭着叫着喊,阿姨你让我进去,阿姨你让我进去呀,你让我再看一眼妈妈!
  丧事是乌力天扬给办的。匡志勇完全失去了主张,哭得像个泪人,也不管丫丫连着两天坐在屋角里发呆,怀里抱着卢美丽的一只鞋,怎么也不肯松手。匡志勇一夜之间进入更年期,碎嘴子,老说卢美丽没了,他说什么也活不下去,要不是丫丫,他就随卢美丽走。乌力天扬知道那是真话,卢美丽不光伺候了匡志勇十几年,她是给匡志勇当了十几年主心骨,当得匡志勇已经没了主心骨。
  乌力天扬不是因为这个才操办卢美丽的丧事。卢美丽是孤儿,娘家早没了人,她是乌力家的人。卢美丽在乌力家做过多少碗烧煳了的红烧肉啊!她还痛快淋漓地骂过乌力天扬。你恨人不恨人?我过去在家里就觉得你讨厌,你还真是讨厌!讨厌鬼!你是谁生的,谁养的?你怎么没让他打死?你这种儿子。就该让他打死!他没被打死,她却先死了。一朵南瓜花,成了老白菜,最后,蔫儿了。
  趁着大雨喘息的空隙,乌力天扬领着工人动土,把卢美丽安葬在武昌郊区的九公山公墓。墓碑是一块汉白玉,上面刻了一行字:卢美丽之墓。
  “姐。我送你到家了。”乌力天扬抹一把潮乎乎的脸,再抹一把潮乎乎的墓碑,对石头说。“姐,不是兄弟心硬,人都是一辈子,都得另找家。姐你得认这个家,你得先把这边的日子过习惯,过暖了,等姐夫,等丫丫,你让兄弟放心。”这么说过,也不管墓地上泥水乱成怎么样,在坟前跪下,冲着墓碑磕了两个头。头一个是为自己,后一个是替乌力家。
  接下来,和匡志勇商量丫丫的事。卢美丽不在了,匡家塌了天,九十多岁的老奶奶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丫丫没人照顾。乌力天扬让匡志勇自己回蒲圻,去照顾老奶奶,把日子撑起来往顺当上过,丫丫留在武汉,他来管,等丫丫大了,再让她回蒲圻去孝敬老人。
  “这怎么可以?”匡志勇又傻又拘束,擤一把鼻涕,说话没精打采。
  “我姐的孩子,就当是我的孩子。”乌力天扬不耐烦地说。
  这回再瞒不住家里,乌力天扬把丫丫领回家,也把卢美丽的事情说给家里人听——怎么病的,怎么治的,怎么走的。说这些话的时候,乌力天扬看了童稚非好几次。他拿定主意,不管童稚非怎么发作,他都听着,不回嘴,就算童稚非要他自己管丫丫,他也不回嘴。孩子和丫丫他都管,都认。他让他们睡在他身旁,一边一个,一个当儿子养,一个当闺女养,他认。
  萨努娅拿一块抹布抹乌力图古拉的鞋,半天没明白乌力天扬在说什么。什么死了?谁死了?美丽她不是结婚了吗?结婚就好好过日子,干嘛死?她和小匡闹矛盾了?她欺负人家工人阶级了?这怎么行,批评她。
  乌力图古拉叹了一口长气,说这孩子,这孩子,说过以后很不满意地瞪乌力天扬,把乌力天扬狠狠埋怨了一通:事情怎么能这样处理呢?早怎么不给家里说?
  童稚非倚在门口,沉默了半天,身子一挺,去屋子当中,牵了呆呆站在那儿的丫丫,把她往楼上领,去安顿下来。乌力家的人一个个出走,走了就不回来,空出的房间不少,床一张没拆,都留在那儿,不愁丫丫睡的。
  路过门口时,童稚非站下了,没看乌力天扬,喉咙哽咽着,叫了一声哥。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堵回去了,眼里噙着泪花,牵着丫丫上了楼。
  乌力天扬低着头,一时没话。他知道,怎么说,她都是他的小妹啊!
  川水和汉水两条水系长时间停留在雨季里,降雨量大且急,水来不及走掉,形成两条咆哮的长龙,由两边和北边直扑江汉平原。武汉上游,不少生机勃勃的垸子被汹涌的洪水攻破,洪水涌进美丽的田园,顷刻间收复了本来属于它们的领地。长江里,大水气势磅礴,不时泛起人畜的尸首和人类曾经的生活痕迹。武汉市几十万人上了大堤,日夜严防死守,唯恐百里大堤破溃,上游则有好几百万人守在疮痍满目的长江大堤上,目的只有一个,保住武汉这座居住着七百万人口的大城市。
  汪百团来过好几个电话,每个电话都像是从地狱里打来的,催乌力天扬赶快回蔬菜养殖基地,口气悲怆的像是最后告别。蔬菜养殖基地已经完了,全泡在水里,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重要设备和办公室往外撤,还有暂时活着的人。
  “有你这样的战场指挥员?把士兵丢在战场上,自己往后跑?像你这样的,放在我手里早毙了!”乌力图古拉极度不满地说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不和乌力图古拉争辩,放下电话往外走,出了门,上了那辆破“江陵”。萨努娅追出来,手里捏着擦鞋的抹布,探着身子替老五擦去车窗上的雨水,口气温和地对儿子说:
  “‘在野兽面前,不可以表示丝毫的怯懦。我们要学景阳冈上的武松。在武松看来,景阳冈上的老虎,刺激它也是那样,不刺激它也是那样,总之是要吃人的。或者把老虎打死,或者被老虎吃掉,二者必居其一。’”
  乌力天扬笑了。这是这些日子里他头一回笑。他隔着车窗玻璃,意气风发地冲萨努娅扬了扬手。破“江陵”跳跃着,甩起两汪泥水冲出院子。
  回到蔬菜养殖基地,乌力天扬才知道,他离开的这几天问题严重到什么地步——长江水倒灌得厉害,滠水河的水出不去,一个劲儿地往上抬,子堤破了好几处,管涌现象到处都是。省市政府很紧张,派了几批督察组上堤探视险情,查看洪水是不是会从北边涌入汉口市区,要那样,武汉就是一个世纪以来第三次被淹。头两次是在上两个政府手上,几十万人死在大水和紧跟其后的瘟疫中。也有第二手准备——市政府已经在组织人撤离危险区,但这个撤离,没包括汉口的几百万居民。
  简明了给乌力天扬打电话,要他赶紧带人往市里撤,要是路上堵,撤不出来就组织人上高地逃命。乌力天扬告诉简明了,他是打算带人上高地,但不是撤,不是逃命,是去堤上堵水。简明了申明,往市里撤是鲁总交代的,基地毁就毁,人不能丢,丢一个是一辈子的麻烦,多丢几个公司就不用办了,改“善后公司”了。乌力天扬试图说服简明了,让他向鲁红军汇报,往后撤容易,回来不容易,基地糟蹋过黄陂,黄陂泡在水里基地也有责任,不能这么不要脸,说走就走。简明了说,谁让你管糟蹋的事儿,黄陂又没埋你家祖坟,没必要在那儿要脸,更没必要为脸丢命。乌力天扬说,埋不埋的,过若干年,我也是祖先。简明了说,乌力天扬,你一辈子聪明,这回傻,你还疯狂。乌力天扬说,就算吧。说完把电话挂断,掐断电源,真拿它当了砖头,丢在一旁。
  乌力天扬没有理会鲁红军。他现在顾不上他。他把基地的员工召集到一块儿,告诉他们,几十年的开垦,养殖基地一带早已被掏空,成了低洼地带,各种输水输污管道的铺设,使滠水河堤坝埋藏下大量隐患,有点儿脑子的都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得走人。可是,人能走,别的走不了。这一带不光有昔日国营农场几千户员工的家,还有好几个自然村落、一座小学、一座技术学校,一座变电站,要是大堤崩溃,这些全都得毁。毁得干干净净,人们祖祖辈辈守宗守祖居住着的家园将陷入一片泽国,不复存在。还有,滠水河堤坝要是垮了,长江水会从这儿倒涌进来,涌向汉口,没有什么可以挡住脱了缰绳的大水。
  乌力天扬觉得嗓子疼得厉害,沙哑得厉害,是上了火,“我在养殖基地管事儿,也干过掏空的勾当,水来之前还在干,没脸走。我现在到堤上去,看看能不能做点儿什么。”他在大雨中站着,身子笔直,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在他脸上,他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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