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布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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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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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也还精明,小髻的一辈子就跟他过了?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跟电影电视剧里那些缠
绵徘侧的故事一点不一样,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髻儿,妈知道你的心,进过城刚回来,看哪都不顺眼。可城里不是咱们的家,乡下人
的根子在土里。孩子,收收心吧。成家过日子,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妈妈的声音,苍凉而悠长,山里女人一辈一辈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小髻难道能挣得脱吗?
    阿宁姐和姐夫,不要埋怨小髻的一去不返。好心的田大妈,不要奇怪小髻怎么不辞而别。
还有那个找书的大学生,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相见……不懂事的费费,忘了你的小髻姨姨吧,
我们原不是一种人啊!
    小髻痛苦地点了一下头,她的终身大事,就算这么定了,她到城里去过,就这么回事,
什么也改变不了。城市像一口巨大的樟木箱子,每一个装进去的人都沾染上一种城市味。风
吹日晒,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稀薄下去,被山野的雨露,冲刷得无影无踪。
    小髻站在自家屋后的树丛里,任泪水无声漱下。脚下有极细微的声响。她俯下身,借着
朦胧的月光,看到地面有个钮扣般的小洞,一个丑陋的马猴一样的小昆虫挣扎着,从背上裂
开一道不规则的细缝,一个柔软细腻的躯体从中奋争而出。它的翅膀是嫩绿色的,敛在一起
时像一柄优雅的折扇。翅膀一点点张开,像是一件翠绿色的纱衣。这是秋蝉。到了明天早上,
它的翅膀变成造明的黑裙,驾着它,飞上高高的树梢,把久居地下的梦,变成现实。遗下孤
零零的蝉蜕,任下落的树叶将它掩埋,最后像炸得过薄的油饼屑,化为碎尘。
    蝉儿也许不该到高处去,那儿太冷……
    “髻儿——回来——”是妈妈在叫,像是儿时唤她回去吃饭。爸爸不管小髻的事,女儿
终是人家的人,嫁给谁都一样。小髻朝自家灯光走去,农村的窗口也要比城里的小,不需要
读书写字的人,不需要那么多光亮。窗户小些,夏天少进阳光,冬天少进冷风。
    一个老迈得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说:“人都讲‘底下都一样,脸上分高低’。不对,不
对,人和人哪都不一样。”
    “婆婆见得多了,自然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妈妈在答话。
    屋里是谁?噢,想起来了。大家都叫她稳婆婆,会接生的。小髻还是她接到这个世界上
的呢!只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产妇,这么晚了,稳婆婆到这干什么?小髻感到隐隐的不祥,朦
胧之中好像有什么危险向自己切近。她倚在门旁。人在弄不清底细的时候,往往愿意先藏住
自己,也许,是为了更有效的躲避吧!
    “小髻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妈妈的话中流露出焦急。
    “不慌不慌,今日不在,还有明日。那家央了我来,原也说要在白花花的日头底下,才
好看得分明……”
    “那就又要辛苦婆婆了。”妈妈不过意的说。
    “若是髻儿一直在乡里,也就不必过这道手了。哪家的妹子咋样,人人都看得见的。进
了城,抹了层洋釉子,人家就不放心了。”
    小髻好像听明白了,心中咚咚跳,血突突往上顶,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不到那话清清
楚楚说出来,她便不敢去想。
    “自己的女儿,我还是心里有数。”
    稳婆婆察觉到了妈妈隐隐的不满,忙说:“我也是这样讲,从小看大的妹子么!可人家
有钱了,气也粗了,一定要验明是童身的姑娘。还说什么,给姐姐家帮佣,谁不知小姨子有
姐夫的半个屁股……”
    小髻如同被雷击了一样,歪歪斜斜站立不住,只觉得一盆尿水自天而降,兜头兜脑洒遍
全身……
    家乡在泪水中模糊起来,眼前闪出一排排亮晶晶的星星。那是城市不夜的灯火。阿宁姐
和姐夫,还有小费费在等着她。在那里,她有可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而留在家乡,她一生
的命运,今天晚上就定下来了!
    不!不能!
    “我家小髻,随婆婆怎样看,也是不怕的。”妈妈口气里颇透着自信。
    不!妈妈!小髻怕,怕得心里胆寒。她用手紧紧护住腰身,好像黑暗中有一只巨手,就
要将她全身衣服掳掠而去,赤身裸体扔在野外。
    “是嘛!听说城里也都兴起婚前检查,谁想我这稳婆婆,老了老了,又派了新用场……”
    小髻无力地垂下头。稳婆婆是年老而衰迈的,但小髻敌不过她。古老的故乡有那样强大
的威力,它能容纳进一切却不会被改变。连生她养她的妈妈,也加入了进去。小髻不怕查,
她一如妈妈生她到这个世界上时一样清白。可她不能忍受这无端的侮辱,让一双老眼昏花的
眸子,在阳光下像贼那样窥探,然后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秘密,讲给一个愚昧而粗俗的男人
……不!无论他多么有钱,他没有权力像出售他的尿桶一样挑选小髻!
    门吱嘎一声响了。“婆婆走好,明天我和小髻到你家去。”
    最后的一缕血脉断了。飞上树梢的蝉儿,无论它愿不愿意,都再不能回到蝉蜕里去。这
是蝉的悲哀,也是脱的悲哀。
    “妈,明天我就回去了。您多保重。”小髻尽量平静地说。
    “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怎么一定要去侍候人?告诉妈,是不是城里有什么人,勾住
了你的魂?”妈妈自以为猜的很准。女孩家除了嫁人,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
    该怎么跟妈妈说明白?也许,这本来就是说不明白的一件事?小髻支吾着:“就算……
有吧……”
    “真的?”妈妈绝不是好哄骗的,“莫不是骗你耍吧?你仔细讲讲是个啥样人?”
    谎话是不能开头的,小髻只好顺着编下去。“他个子很高,戴一副眼镜,嘴巴抿得紧紧
……”
    “妈不是向这个。长相好坏倒在其次,这人是干什么的?”
    “是……”真难煞人也。小髻一顿,一个现成的答案又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脱口而出:
“是大学生。是工程师……”
    妈有点狐疑。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该不会是个骗子吧?“那人的脾气品德怎样?你好
好给妈说一说。”乡下老女人自信凭着多年看人的经验,只要女儿详详细细讲个周全,她就
能识出其中的真假。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小髻不忍心骗妈妈,可她知道,惟有这个强
大的理由,才能帮助她再次离开,她强自镇定自己,有板有眼地说下去:“这个人呀,又忠
厚又老实,从不大声说话,脾气可好了,心肠也好,对小孩子特别亲热……”小髻突然停了
嘴,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人是谁?高高的个子,紧抿着的嘴巴,大学生,工程师,好脾气,好心肠……这不
是姐夫吗!
    姐姐呀姐夫!小髻可绝没有恶意。姐夫是小髻惟一见过最值得佩服的男子汉,慌乱之中,
只有依照姐夫的模样,画出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妈妈还是听出了破绽:“对小孩子好不好,你怎么知道?莫不是个离了婚拖着孩子的男
人?”
    “妈,你为啥偏要把女儿的事往坏处想呢?”小髻实在无法继续圆说她的谎言,真的气
恼起来,积攒下的满腹委屈,化成抽抽噎噎的泪水,洒在妈妈怀里。
    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是结束了这场艰难的对话。女大不由人,妈是管不了啦。许
久许久,妈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谆谆告诫小髻:“这样好的一个城里伢子,有多少姑
娘争抢,他为何一定要娶你这个乡下妹子呢?”
    小髻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她给自己打造了一柄锋利无敌的矛,还需给自己铸一面更加坚
固的盾,她必须说服妈妈,也就是说服自己,在城里寻找她的幸福,可是,她到底有什么,
值得那个在实际中并不存在的男人娶她呢?除了自己的身体,小髻一无所有。
    于是,她只好说:“因为妈妈把我生得漂亮呀!”说完之后,小髻不好意思了。每个姑
娘,可能都在暗地里自信自己的美貌,真要当着外人,哪怕是自己的妈妈说出这一点,还是
难为情的。
    美貌是上天赐给女人的田地,它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既长莠草,也长大树,全看每个女
人自己怎样耕耘。
    妈妈相信了小髻的话,并因此生出淡淡的欣慰。她对得起女儿,凭着祖先和妈妈所给予
的,女儿毕竟要过跟妈妈不同的日子了。只是好脸蛋好身段,带来的可不一定是好运气,女
儿终有老了的那天。小髻太年轻,可不要被人骗了。城里是人人向往的地方。乡下老太太虽
不知道户口工作的安排,究竟有几多艰难,单凭阿宁父亲那么大的官职,几十年来不曾安排
下家乡的一人一丁,也深知此事不易了。母亲没有本事把女儿生在城里,女儿自己要去闯,
挡也挡不住。她只有充满慈爱和忧虑地说:“一定要明媒正娶。要先把照片寄回给我看看。
娘家相亲时人不在,叫你阿宁姐去看看。结婚的时候我要去的。婚事一定要办得像样,不然
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记住了吗,髻儿?”
    小髻不敢看妈妈。一个谎话,竟惹出妈妈这许多话。不管怎样,她要再到城里去一次。
乡下自然会慢慢好起来,但小髻等不得了,好起来是几辈子的事,小髻却只有这一辈子。城
里人也并不见得怎样聪明,只不过他们的运气好罢了。父亲和叔叔,当初不就是只差一步吗?
要是爸爸去当红军,今天的阿宁姐的位置,不就是小髻的吗?可惜,现在不打仗,也没有人
招红军了。小髻觉得如今自己这样受难,都怪父亲当年错走了一步。便有些怨恨自己的父亲。
又一想,若是父亲当了红军,枪子不长眼,没有叔叔的运气好,不定在哪个荒郊野外做了烈
士,又哪里来的小髻呢!父一辈的事,都过去了,小髻要试试自己的命运。
    妈妈睡着了,小髻抚摸着妈妈嶙峋的手臂。小时候,她觉得这手臂温暖粗壮,无论有多
少烦苦,妈妈都会把她解救出来,都会把她香甜地送人梦乡。如今,手臂上的皮肉松弛了,
里面包裹的骨骼疏松而脆弱。小髻暗下决心,以后要堂堂正正接妈妈到城里去,过安逸的晚
年。
    小髻错了,妈妈并没有睡着。

十一

    小髻复归,阿宁欣喜异常。费费没人带,打扫房屋买莱做饭,两个人轮流值日,眼看到
了重新上班的日子,真愁得一筹莫展。小髻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面前,怎不令人喜出望外。
终日辛苦,使阿宁意识到小髻平时所付出的巨大劳动。疲惫之余,小两口不停地念叨小髻会
不会回来。堂妹离去造成的空白,使阿宁像怀念一个死去的朋友一样,检点起自己的苛刻,
回忆起小髻的许多好处来。
    小髻这一次回来,仿佛长大了许多,勤俭而恭顺,时时皱着眉头,像有一肚子的心事。
对阿宁,有时简直逢迎讨好。连沈建树都看得纳起闷来。
    “姐,我不想回老家去了。你帮我想个法,长留北京吧。”小髻鼓起勇气对阿宁说。偌
大一个北京城,她要想站住脚,只有求这惟一的亲人。话是对阿宁说,小髻还是挑了个姐夫
也在的场台。她知道,沈建树不会不管的。
    这些天小髻变乖的缘委原来在这里!阿宁恍然顿悟,她原以为是老家的伯父伯母对他们
的女儿进行了某种教育,没想到是这样!只是留北京,谈何容易!就是最现代化的电子计算
机,只怕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
    只有一条路,就是读书。成绩好的考上大学,从此进入另一个阶层。这是所有向往城市
的农村孩子,唯一光明正大的出路。
    只是,小髻行吗?多少教授工程师的孩子都进不去的大门,对一个只读过初中的农村姑
娘不是虚伪的欺骗吗?纵是阿宁舍得她的电视显像管,不吝惜她的电费,小髻终日在家里读
书,阿宁也没把握她能闯过那座独木桥。
    望着小髻那双酷似自己的渴望的眼睛,阿宁真不忍说出真实的想法。小髻想得不算过分,
假如没有四十几年前那场变动,也许她和小髻的位置恰恰颠倒。今天就不是小髻求她,而很
可能是一个粗鄙的乡下农妇在求一位盛装的城市小姐了……她不由得打了个愣怔。有许多事
情是不可以这样退回去重新“假如”的。现在的问题是:她粱阿宁需要一个踏踏实实全心全
意照看费费的小阿姨,她不应绝了小髻的望,应该有一束希望的火花总在前方闪烁,小髻才
不会再演出假电报之类的活报剧。但她终不能红嘴白牙地骗人,给小髻打什么保票,于是便
含含糊糊地说:“这个事,别着急,我这就给你托人打听,看有没有办法留下。”
    沈建树皱着眉头没说话。除了岳父动用自己的权力,小髻的事或许有一点办法,其它的
主意,他认为都不现实。搞一个北京户口,真是难于上青天!也许阿宁愿意求求她父亲?只
是那个倔老头为人清廉,只怕未必能办。况且他人在外地,鞭长莫及,但沈建树不愿把自己
的顾虑说出来,不愿让这件事还没办就罩上阴影。
    小髻满怀希望地开始了等待。在她眼中,姐姐姐夫都是有大本事大学问的人。他们既答
应帮助她,那事情就有了希望。她惟一能报答他们的,就是尽心尽力照看好他们的孩子,不
让费费受一点委屈。帮姐姐姐夫洗衣做饭,再不提一句有关钱的话。
    沈建树实在不忍心,私下里对阿宁说:“你还是叫小髻多休息一会。”
    “我并没有叫她这样拼死拼活地干,是她自己愿意的。”不管怎么说,小髻近来工作的
积极性如此之高,阿宁还是很满意。
    “你答应了她,她自然要报答你。而实际上,咱们是办不到的。”沈建树叹了口气。他
想调出一个单位尚且如此不易,更何谈对人有生杀予夺干系的户口了!
    “我并没有答应她,只说帮她想想办法。我最近托了人去问,有没有愿意找农村姑娘做
对象的。人家还没给回话呢!”
    想到小髻要用出嫁这种古老的办法,换到进入北京的权利,沈建树不由得心中一阵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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