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布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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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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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机我已经关了。”小髻低声说。
    “这是电冰箱在耗电。”阿宁叹了口气,“你也许觉得我太小气,可钱就这么多,不当
家不知柴米贵,你也得体谅我。”
    小髻点点头。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阿宁姐说的是实话。
    “彩电显像管是有寿命的。看一小时就少一时。我和你姐夫,除了工资,没别的钱。一
天多开几小时,别人家的能用十年,我们这台五年就得坏。就算到时候能攒出再买一台的钱,
求人走后门,还不知买到买不到呢?”
    阿宁买这台彩电真是费了力气。父母在外地为官,是很清廉的那种。她和沈建树都是普
通技术人员,朋友也都是清高而没有实权的,为买彩电,颇费功夫。后来还是出高价托人从
黑市买到的。
    作为亲戚,小髻该体谅难处。作为保姆,主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小髻还有什么脸面再看
下去呢。
    “姐,我有封给家的信,你帮我发了吧。”小髻领着费费往田大妈看车方向走,那边没
有邮筒。
    阿宁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拆看小髻的信。如果她在路过第一个邮筒的时候把信丢进去,
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可惜,她忘了。职业妇女步履匆匆,她走过好久才想起来。往回走,
去发一封信?算了吧,投到单位收发室也一样,最多慢上一天半天的,那有什么呢?农村生
活节奏慢,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
    收发室正巧锁了门。呆一会再进去吧。阿宁把信放在自己办公桌上。信封上那个熟悉而
又陌生的地址,唤起了她的记忆。曾几何时,她曾那么热切地盼望过它的回音。他们把小髻
送来了,小髻不知同他们说了我些什么?她对北京的一切满意吗?大概不会太满意,我对小
髻不错,起码是尽了我的能力。小髻要求太高,她总以为是亲戚作客,帮你的忙,干多干少
都只凭自己高兴。大家的价值观不一样,衡量起来就有差距。但我希望小髻不要说我的坏话,
多想想彼此的好处,多体谅一下对方的困难。最好不要把闹过的那些纠纷让她的父母知道,
那样,也许会给老家乡亲们一个坏印象。阿宁不在乎印象好坏,她一辈子也不会回那个鬼地
方。可阿宁怕因此影响了父亲在家乡的口碑。爸爸虽然因为忙,多少年不曾回去,但老人心
里是很眷恋那块故土的。
    小髻稚嫩但却根工整的字迹,神秘地摆在面前,里面是对家乡亲人讲的心里话。
    阿宁把信封拿起来,对着阳光晃了一下。信封很厚,隐约可见折成两叠的信纸轮廓,字
却一个也看不清。
    阿宁拿起剪刀。这很容易,只要嚓喀一下,所有的秘密都尽收眼底。可是,慢着。她受
过高等教育,她是国家干部……阿宁把剪刀放下了。
    信封庄严地面对着她。
    为什么不可以看看呢?要知道,我是她的堂姐,这是至亲至爱的关系。我有权利知道她
在想什么,也许遭遇什么困难,碰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需要帮助或出个主意……
    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涌上脑际。干练的女程序设计工程师不再迟疑,她把剪刀换成一枚
小巧的大头针,把信的封口处轻轻挑开,这样复原的时候,不容易留痕迹。
    “哼!看过之后,我差点想给她撕了!哪能这样釜底抽薪!”阿宁气得全失了平日的矜
持。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建树着急地问。
    “小髻在信中跟她父母说,一个人在外,没人管没人疼,天天想家。叫她父母接到信后,
发封加急电报,就说她母亲病了,她就回家走了!”
    怎么能有这种事!
    “你怎么能偷看她的信呢?”这是沈建树觉得不妥的第一件事。
    “幸好偷看了。要不然,哪天她卷起包袱一走,给你个措手不及,看你怎么办?”阿宁
冷笑道。
    找托儿所保姆的艰辛又浮上心头。小髻,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可
以走,这样惊动家长一块骗人,弄得我们不知道还要为你和你母亲着急,费费又没有人管。
不要说人世间,单一个家庭,就这样复杂!他没有办法。
    “实在不行,我再到家庭服务处看看,也许我们的表快排到了……”沈建树没多少把握。
    时至如今,阿宁又想起小髻的种种好处来,这一年她能安心上班,从不担心家里,不都
是因为有小堂妹吗!也许,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是啊,以前归以前,现在重要的是怎么办?
    “信,你怎么处理了?”沈建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封信。
    “我给她发了。你放心,粘得牢牢实实,看不出破绽。”阿宁这点起码的道德还是有的。
    “这么说,电报很快就回来了?”
    “是的。”阿宁有气无力地说。
    小髻罢工了。这也许是雇工们最严重的反抗行为。阿宁对沈建树说:“这两天,咱们都
对小髻好一点。”
    “只怕来不及了。小髻又不是孩子。”
    “姑且一试吧。硬拦着不让走,不可能。再说强扭的瓜不甜。真要撕破了脸,大家都不
好看。咱俩不是每人有半个月的休假吗,先拿出来看费费。走一步说一步吧。”阿宁的主意
是惟一的办法了。
    电报是邮递员交给沈建树的。他真想推辞不要,请邮递员直接给小髻。
    “给,小髻。你家的电报。”沈建树低着头,没看小髻。
    “什么事?”小髻故作镇定。
    “我没看。”沈建树真不愿看到那张单纯明朗的脸上,出现虚伪的表情。
    “哎呀!我妈妈病了!这可怎么办呀?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得赶快回去,看看我妈妈
呀!”小髻惊呼一声,就哭了起来。刚开始还偷偷观察一下姐姐姐夫的表情,一会,就真的
痛哭起来。这么长时间,她从没有机会大声呼喊过自己的妈妈,着着电报,好像妈妈真在望
眼欲穿地盼自己回去,不禁热泪滚滚而下。
    阿宁急忙过来劝慰。看堂妹哭得这般伤心,她几乎怀疑这封电报是真的了。不管是真是
假,如果她还想留住小髻,只有拿出最大的热心和关切来。
    “小髻,别哭了!我这就托人去给你买票。再给你父母带些北京特产和各种补药,也许
就会好的。要是你们那儿医疗条件不好,你回来时和你妈一块来,我们找最好的医院……”
    沈建树真想逃出这间房子去。他不能容忍面貌这么酷似的两姐妹,他那么喜欢的两个女
人,彼此情真意切地欺骗着。
    “建树,你抽个空问问小髻还回来不?咱们也好做个长远打算,”阿宁趁小髻不注意,
丢给沈建树一句。
    “小髻,你还回来吗?”这也是一句虚伪的话。小髻既已苦心积虑想出要走的计谋,她
怎么还会回来呢!沈建树却不得不问。纵是欺骗,他也需要一个回答。
    “我妈病要是好了,我就回来。要是病不好,我就得在家侍候她老人家了……”小髻不
敢望姐夫的眼睛。那眼睛正深沉地注视着小髻。
    这该不算一句谎话吧?
    大人们在做什么?沈费费好奇地用浅蓝色不曾见过人间丑恶的眼睛,从这个人身上,转
到那个人身上。



    火车隆隆地响,车厢里亮着幽暗的光。窗玻璃很黑,像一面黝亮的墨镜。照出小髻白净
椭圆的脸。女人比男人爱照镜子……法国女人平均每人每天要照一百回镜子……这是小髻从
田大妈那些杂七杂八的杂志上看到的。电视讲座阿宁姐不让看了,抽空看点闲书总管不着吧?
况且看这种书比学虚无缥缈的外国文要有意思得多。既不觉得虚度了光阴、又迅速地充实了
知识。小髻终于发现城里人的秘密了:不就是头发怎么烫,衣服怎么穿,加上毛衣编出多少
种花样,一块豆腐能做出几十种吃法吗?!这没什么了不起,小髻也学得会!只是这次走得
匆忙,没来得及同田大妈道个别,小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别了北京!这个巨大而明亮的城市渐渐向后隐去,小髻听到有节奏的铁轨在千百遍地重
复着同一句话:快快回家!快快回家!愈来愈响地进入了她的梦乡。
    “髻儿!你总算回来了!看瘦成了这个样子!我早知道城里人不实诚,你偏要去!快歇
歇,妈这就给你做顿饱饭吃!”妈妈用手摸索着小髻,好象单用眼睛证实不了这就是朝思暮
想的女儿!
    这就是故乡!小髻每晚在紫花布幔里想过无数次的故乡!距离像一块模糊的毛玻璃,滤
去了所有不美好的印象,留下的只是一个朦胧而温暖的轮廓。待你真的走回家乡,才发现她
依然古老而陈旧。
    “妈,别冤枉人。阿宁姐家饭是管饱的。是我自己想苗条些。”小髻轻轻将妈妈的手挪
开了。那痒酥酥像小虫子爬一样的感觉,虽然亲切得令她想偎依到妈妈怀里,可新作的发型
禁不住妈妈粗糙的手摩挲。
    苗条是个啥东西呢?妈不懂,妈到城里去的时候,城里还是以壮为美。时代不一样了,
乡下人也讲究用城里的眼光看人。要不,怎么能有人光看了髻儿捎回来的相片,就托人上门
提亲。
    “是个万元户呢!人家上门求的咱,说要找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妈生怕不让你回来,
就拍了电报。”
    家乡也有了万元户?!小髻与其说是对婚事,不如说是对万元户的能干来了兴趣。在阿
宁姐家,每逢看到电视里的农村,她就想到自己的家乡:什么时候才能富裕起来?没想到这
么快,家乡就有了万元户了。
    走在山村羊肠般的小路上,小髻才从从容容打量了生养她的这块土地。山是绿的,水是
青的,天空湛蓝湛蓝,和梦中多少次出现时一模一样。只是房子变小了,人的背仿佛也更驼
了。也许是小髻的眼睛变大了。就像自家住的那栋破屋,歪歪斜斜好像就要倒塌,其实它已
经那样歪斜了几十年,再歪斜几十年,也不成问题。小髻越发急切地想看到那个农村中率先
富起来的穷人。
    一幢新盖的房屋,确实不同凡响。到处散发着新鲜木料的香气。进到屋里,气味变成了
浓烈的油漆味,使小髻想到北京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或是抛锚的拖拉机。
    小髻忽然想上厕所,便一个人溜出来。这么漂亮的一所新宅,厕所该盖在隐蔽处的。小
髻便寻往后院,突然,她闻到一股焦糊的橡胶气味,像是塑料底鞋踩在红煤球上,呛得人喘
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味?”她问身边一个短打扮的年轻人。看来是这家雇的伙计。
    “这是钱味。”那人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髻越发不明白了。
    年轻人给她解释:“我们就是干的这个活。从城里收来旧橡胶内胎,把它化了再成型,
做出东西卖,就赚大钱了。”
    “做成什么东西呢?”小髻想不通。黑色的汽车内胎除了打足气扔到江河里当救生圈,
还能有什么用途?
    小伙子却不肯讲下去了。“你到茅厕里看一看,自己就知道了。”
    小髻越发急着要找茅厕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使劲用鼻子去嗅,山野中的空气凛冽,加上橡胶味遮掩,提示不了方
位。小髻突然醒悟到自己错了。房子是新的,茅厕可还在老地方。她退回到大门前。果然,
在祖祖辈辈遗留下来该建厕所的地方,与崭新院落极不相宜地搭着一处简陋的茅厕。
    小髻提着裤腿走进去。地面潮湿阴暗,搞不清是雨水、露水还是尿水,实在无处下脚,
只得翘起脚尖,让高高的鞋跟委屈在泥泞之中。地上甩着些边缘圆滑的石块,外表不甚粗糙
的树棍,结成团的土坷垃,叠成一棵的阔树叶……小髻知道,这就是乡下人的手纸——经济
实惠,还可以再生。在人眼看不到的犄角旮旯,还隐藏着女人们专用的物件。蜘蛛在上面结
网,蜗牛从上面爬过,留下一条鼻涕般银亮的线……小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看见一条肥
胖的蛆虫,正沿着她红色的鞋跟往上爬,沉着地像闹市中的无轨电车……她猛地一跺,像登
山队员一样坠落下去,片刻之后,又毫不气馁地重新开始……一只贪婪的猪娃,正从与茅厕
相连的猪圈摇摆着走过来,尾巴快乐地卷出一个漂亮的“8 ”字。人的粪便,是它一顿佳肴。
    一切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小髻在这样的茅厕中进出过多少年,今天竟觉得一分
钟也呆不下去。阿宁家的厕所,是一间小小的独立水泥房间,姐姐很爱干净,终日打扫得清
清爽爽,还有一种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临街有一扇不大的窗户,白天可以看到过往行人,晚
上可以看到闪亮的路灯,靠墙的搁板上,还放着几本消遣的书……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小髻
竟如此鲜明地回忆起阿宁家厕所中的所有细微之处。包括第一次上厕所时,因为居高临下,
因为能看到那么多人影,她产生出一种不安全的恐惧感……农户的院落,第一是实用。院子
的一边是柴草垛,另一边就是茅厕和猪圈。为什么不可以移到院落背后?可以的。但没有人
做这种移动,随着一股刺眼睛的腥臊气,小髻终于明白这户富裕人家生产的是什么货色了。
靠墙处摆着几个橡胶外带,水囊一样,厚而结实,农民们买了去,盛满稀薄的粪尿。用扁担
挑着,去肥各家的责任田。陶罐易碎,木桶易糟,惟有这再生橡胶的,轻便省力,想必生意
是很红火的。庄稼一技花,全靠粪当家。乡下人并不认为粪便是什么可耻的东西,也不觉得
打造盛粪便的器皿是什么不光彩的职业。但小髻受不了。她想念阿宁家那间小小的水泥房子,
弯弯曲曲的下水道管子,才是排泄物的归宿。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再属于
生养她的这块土地了。
    “髻儿,看了这么半天,你到底觉得怎么样,也该给妈一句痛快话。妈不糊涂,不包办,
大主意你自己拿。”妈妈做出很开明的样子。
    怎么样?妈妈问小髻,小髻问谁去?单看了一面,谁知道谁怎么样?那个人不难看,谈
吐也还精明,小髻的一辈子就跟他过了?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跟电影电视剧里那些缠
绵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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