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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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魂出没-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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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从齿缝里吹出口哨。“噢,见鬼,”可他还是把卡车开进了停车场。“我们还是要进去购物,而且要把东西买到手。”停车场里只有五六辆车,和我记忆中的停车场不一样,更像一片没有开垦的土地,野草从地缝中钻出来,还有高高的蓟草。在停车场那一边没有一样熟悉的东西,没有别的建筑物,没有房屋,只有一片黑暗。我小声说道:“我不想进去。我害怕。”但父亲已经把他那边的车门打开,我也只好打开我这边的车门,从车上跳下来。在这里烟气和焦味十分强烈,刺痛了我的鼻子,熏得我的眼睛涌出了眼泪。这些气味还掩盖着另一种气味——湿土的气味,东西腐烂的气味,垃圾的气味。


感恩节(2)


  父亲咧嘴冷冷一笑:“我们要像往常一样过感恩节。什么也不能改变。”
  自动门失灵了,我们只得费了一点劲用手把入口门打开。里面潮湿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是一股久未清洗的冰箱散发出的气味。我强忍住一阵呕吐。父亲小心谨慎地嗅了嗅空气。“噢,见鬼!”他又喃喃地说了一句,似乎在开玩笑。商店的后半部漆黑一团,但前面有亮的地区,有几个人,主要是妇女,推着购物车购物。八个收款台只开了两个。收款的女出纳看上去面熟,但比我记忆中显得老,嘴唇苍白,愁眉苦脸。
  “我们动手了!”父亲强挤出满面笑容,从一列购物车中抽出一辆。“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东西买好。”
  手推车的一个轮子每转几圈就卡住,但是父亲不耐烦地用力把手推车往商店里明亮的地方推。那里碰巧是卖鲜货的地方,母亲购物总是先从这里开始。可这里大大变了样!——大多数货箱、货架都是空的;有些已经破碎,有几行过道被一堆堆碎木片堵塞住。地面坑坑洼洼。苍蝇嗡嗡地飞舞。一个红脸膛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白色工作服,头上戴一顶像肉饼一样的帽子,帽子上印着红字:假日大贱卖!他洋洋得意地从货箱里抓出几条莲藕,漫不经心地往货架上一扔,几节莲藕掉到他脚边肮脏的地板上。
  父亲推着歪歪扭扭的手推车朝这人走过去,询问他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鬼事情,火灾?——可那个人却没望他一眼,只是气愤地一笑了之。“不是的,先生!”他摇着头说,“照常营业!”
  父亲尴尬地推着手推车往前走。看得见他脸红了。
  男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当着孩子的面遭到另一个男人粗暴的对待。
  父亲问我感恩节母亲打算做几个人的饭。我们两人数起来。八个?十一个?十三个?我记得,或者我想,母亲的姐姐今年要和她全家人一同来(她丈夫和五个孩子),但父亲说他们不会来,因为没有邀请他们。父亲说跟往年一样,莱恩叔叔一定会来,可我告诉他莱恩叔叔不会来了,难道他不记得莱恩叔叔已经死了吗?
  父亲眨眨眼睛,把手放在长满胡须茬子的下巴上,笑着说:“天啦。我想的确如此。”他的脸更红了。
  我们就这样数着,把手指头全用光了,也没数出个所以然。父亲说那就按最多的人数购买,以防他们都来。如果办得不妥,母亲会焦躁不安的。母亲购物总是带一张用铅笔写得整整齐齐的清单:把它拿在手上,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让我在店里跑来跑去拿物品,而她则慢慢地跟在后面察看价格,把我没拿到的东西拿齐全。察看价格很重要,母亲说,因为价格每个星期都不同。有些商品是特价的,降了价;而有些商品则提了价。但便宜的东西如果损坏了,或者腐烂了,那就算不得便宜。快要损坏或者不新鲜也不划算。他事先没有打一点招呼,突然抓住我的手问道:“你带了购物单吗?”我说没有,他就像孩子一样把我一推,说:“你为什么不带!”
  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父亲的脸上有一层油腻。尽管很冷,他的衣服下面似乎在冒汗。
  “我根本没看见什么购物单,”我可恶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鬼购物单。”
  如果母亲要做色拉,我们就得买莲藕。我们还得买土豆,把土豆碾压成土豆泥,买洋芋,把洋芋烤熟;买酸果放进酱油里,买南瓜做派,买苹果做苹果酱;我们还得买胡萝卜,买豆子,芹菜……可我找到的莲藕最好的那几节也是又枯又黄、好像挨虫子咬过。“把这些莲藕放进车里,往前走,”父亲在袖子上擦了擦嘴巴说,“我会告诉她,这是我们找得到的最他妈的好的莲藕。”说完,他让我在坑坑洼洼、又湿又滑的地面跑来跑去,尽力在一箱几乎全都发黑了的土豆里拣出十几个好的,找一个没有变软、还没有开始散发腐臭气味的南瓜,挑几个没有干瘪生虫的苹果。
  一个圆脸的女人,嘴上涂着鲜亮的桔黄色口红,伸出颤抖的双手,正要把最后一个好南瓜拿走,可我从她的手臂下面钻进去把南瓜抓走了。她目瞪口呆,转过身来盯着我。她认识我母亲吗?我假装没有看见,把南瓜放进我们的车里。
  鲜货的后半部被隔开了,因为有的地方地板已经坍塌,我们只得从原路折回。那辆购物车更不灵活了,时常卡住,父亲骂骂咧咧。母亲还需要什么?醋,面粉,炒菜的油,糖,盐?做火鸡填料的面包?我闭上眼睛,尽力想象我家厨房的情景,想那个需要清洗的冰箱里面,想蚂蚁在暗地里奔忙的厨柜架子。这些地方都空了,还是差不多空了——自从母亲上次采购以来,已经过了很多天。但超市里摇曳的灯光分散注意力。附近有滴水的声音。父亲高声对我说:“这一行?有没有?需要的东西——”他呼吸急促,鼻腔里冒出蒸腾的热气,斜眼看着用纸箱、铁罐堵塞了一半、半明半暗的地方说道。
  我对父亲说:“我不想去。”父亲则对我说:“母亲就靠你啦,姑娘。”我听见自己哭了,气愤地说:“母亲靠的是你。”可他把我一推,我脚下一滑,进了地面的水坑积水两三英寸深的货廊。我的鼻息也冒起烟来。我趔趔趄趄、飞快地从货架上抓下任何我们也许需要的东西。既然买不到新鲜的苹果,母亲会需要苹果酱罐头,是的,也许还要奶油玉米,菠菜罐头?甜菜?菠萝?青豆?在一个几乎全空的货架上,有金枪鱼罐头,罐头盒变了形,渗漏。发出一股强烈的臭气——也许该拿几罐留到下个星期?再拿一大罐堪贝尔猪肉豆:父亲爱吃堪贝尔猪肉豆。
  “快点!怎么回事!我们不能一个晚上泡在这里!”父亲双手在嘴边合拢,从货廊的那一头叫道。我收集好罐头食品,把罐头抱在胸前,可是有几罐掉了下去,我只得弯腰把它们从散发着臭气的水里捞起来。“该死的,你这个女孩子!我说要快!”我听出父亲的声音里有我从未听见过的害怕。
  我哆嗦着跑回父亲身边,罐头哗啦啦掉进手推车里。然后我们推着车往前走。
  下一列货廊里漆黑一团,用麻绳松垮地围着……地板上有一个大坑,足足有一匹马那么大。头上有的地方顶棚也没了:可以看见屋顶和裸露的横梁。一滴滴铁锈水从横梁上滴下来,像子弹一样沉重。这里的货架上满满地堆着洗衣粉、洗洁精、洁厕剂、杀虫喷雾剂、灭蚁灵。一个穿绿色风衣的女人越过封锁线,想拿一盒什么东西,在大坑边站立不稳,够不着,只得放弃。我希望父亲别让我走进那条货廊,可他指着里面,坚定地说:“——我想,她需要肥皂,要洗碟子,要洗衣:去吧——”于是我知道别无选择。我侧身走进去,尽量挨着大坑的边沿走,先抬起一只脚,跨一步,再换另一只脚。恨不得把自己变得更瘦一些,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沾满铁锈的水滴在我的头上、脸上和手上。别往下看。别看。我尽量探身出去,伸长手,用手指头去够一盒洗衣粉。货架上有常规装、优惠装、大包装、特大包装、超大包装各种规格,我拿了一包优惠装,因为它离我的手最近,尽管重,却不算太重。


感恩节(3)


  我又设法拿到了一盒洗洁精,回到斜倚在手推车上的父亲身边。父亲敞开了夹克,把手放在胸前。我笨拙地把洗衣粉抛进车里,洗衣粉的包装袋裂开了,散发出酸气的银白色粉末洒到莲藕上。父亲骂着扇了我一个耳光,这一掌打得我耳朵里嗡嗡响,或许鼓膜都给震破了。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可是我如果哭出来,我就不是人。
  我用袖子擦干眼泪,嘟哝着说:“她不要这种破东西。你明知道她要什么不要什么的。”
  父亲又打了我,不过这次打的是嘴巴。我脚跟没有站稳,身体往后一晃,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味道。“你这个小混蛋。”他怒气冲天地骂道。
  父亲把歪歪斜斜的手推车猛地一推,手推车的三个轮子往前一跳,第四个轮子却卡在原地不动。我又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跟着往前走。心想,有什么办法呢,母亲靠的是我呀,如果她要靠什么人的话,也许只有靠我了。
  接下来就是面粉、糖、盐。再下去就是烤好的东西:那里的货架基本上是空的,但在地板上有几条受了潮的面包,父亲嘟哝着认了,于是我们捡起面包,把它们扔进手推车里。
  往下是乳制品部,这里牛奶和黄油的腐臭气味特别浓重。父亲盯着脚下一滩滩牛奶,嘴巴动了动,但没有说话。我捏着鼻子,跳进去,把凡是没坏或者不很坏的东西挑出来,聚成一堆。母亲会要牛奶,是的还要奶油,是的还要黄油,和猪油。还要鸡蛋:我们已经不再养鸡了,去年冬天,一场禽流感把鸡全搞光了,因此我们需要买鸡蛋。但却找不到一托十二个完整的鸡蛋。我蹲下来检查鸡蛋,鼻子里不时吸进一阵阵冒出的热气。我把一个好鸡蛋或者看起来没坏的鸡蛋从一个马粪纸托中挑出来,放进另一个纸托中。我至少要十二个鸡蛋,这就得花时间慢慢挑。父亲紧张地站在几码开外,我听见他在自言自语,但说的已经不是他自己真实的话了。
  我希望父亲不是在祷告。我讨厌听别人祷告。在我这样的年龄,我不要听大人祷告,更不要听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祷告,是的不要。也许最不要听的就是我母亲大声向上帝祷告,因为你明知道听这种祷告根本无济于事。
  乳品部隔壁是冷冻食品部,这里似乎有一个巨人用靴子把东西统统踩碎在脚下。冷冻箱开着,已经变了形。散发出氨水的气味。一个微胖的年轻妈妈流着泪带着三个孩子在一堆冰冻的食品和冰激凌袋里翻寻,三个孩子吵吵嚷嚷。盒子里的冰激凌大多数都已经融化,包装盒都扁了。冰冻的午餐食品想必也化了冻。可是那个母亲仍然弯着腰一边小声抽泣一边忙乱地挑拣。我心里纳闷,不知道该不该也去看看——我们全家都爱吃冰激凌,家里的冻库空了。装冰激凌的纸板箱躺在一滩滩融化了的奶油里,周围有些黑乎乎的东西似乎在颤抖、沸腾,像油泛起涟漪。我凑近去看,用脚推开一品脱融化了的悬钩子冰激凌,下面有一群黑亮亮的蟑螂。那个年轻的妈妈喘着气,抓起一盒巧克力脆皮冰激凌,厌恶地甩掉蟑螂,把它和另外几盒统统放进了手推车里。她望着我无可奈何地愤然一笑。有什么办法呢?我回之一笑,在牛仔裤上擦擦冻僵了的手。可是什么冰激凌我都不想要了。谢谢。
  父亲不耐烦地发出嘘嘘的声音,催促说:“快!”他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好像全身痒痒,得去洗个澡。
  接下来是肉食部。如果我们想过一个真正的感恩节,就得把火鸡买到手。肉食部跟冷冻部一样,看上去毁得够呛。柜台被砸碎了,地板上到处是碎玻璃、变了形的金属条块和坏了的肉品——我看见宰好的鸡、一圈圈像蛇一样的火腿肠。一块块渗着血、色泽犹如大理石的肥牛排。这里的气味也很浓。也有许多蟑螂窜来窜去。但这里有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屠夫站在幸存的柜台后面,把一包带血的肉递给一个红头发、没有眉毛的女人,她是我母亲中学时代的同学,但我叫不出她的名字,她对那个卖肉的人谢了又谢,愚蠢极了。接下来轮到父亲,于是他向柜台迈了一步,大声问道哪里有火鸡出售。那个屠夫对他鄙夷地一笑,似乎父亲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父亲更大声地说:“先生,我们想要一只大火鸡,至少重二十磅。我妻子——”这个屠夫不是临时工,我认识他,但他的模样起了变化:像高个子行尸,双颊深陷,不见了半个下巴,一只独眼珠子露出嘲讽的笑容。他的工作服沾满肮脏的血迹,也洋洋得意地戴着一个烧饼一样的帽子,帽子的上面用红字写着大贱卖!
  “火鸡卖完了,”那个屠夫洋洋自得可恶地说,“——冻库里还有,”他指着一个被砸碎了的肉类柜台后面的一堵墙壁,墙上裂开一个大洞。“除非你想爬进去拿,先生。”父亲盯着那个洞,嘴巴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我蹲下来,捏住鼻子想看看里面,里面很黑暗,而且滴着水,但在闪光的地板上有东西(是厚厚的肉块,还是屠宰后的家畜家禽?),还有什么东西,什么动着的东西。
  父亲的脸色惨白,眼眶里的眼睛也变小了。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吭声。可我和父亲都知道哪怕父亲愿意尝试,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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