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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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集-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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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有一个杀野猪的故事。”宋妈说。    
    这使小四出于意外的一惊。野猪不是比狼更其动人么?小四知道野猪力量更其大,且猪八戒不就正是一个野猪么?“如此说来顶好。”正用得着这样一句话。    
    于是宋妈说这故事给大家听。(下面的话是她的,我记下,因这一记,把宋妈神气却失了。)    
    打野猪的分出好几种。只有用矛子的那类人打猎时顶动人。    
    野猪本事是怎么,你们知道得清楚么?这是应当知道的。    
    野猪身上全是一些筋和肉,没有油。肉适宜于腌和熏。腌好的肉,熏好的肉,拿来和辣子炒了吃,不论是切片切丝都下饭。这不是打野猪故事的正文,但我要说明白,我们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爱打野猪。    
    有一年,这有多久了?我不大记得清楚了。我只能记到我是住在贵州花桥小寨上,辫子还是蜻蜓儿,我打过野猪。我同到夭叔叔两人,随到大队猎人去土坟子赶野猪。土坟子这地方大概是野猪的窝,横顺不到三里宽,一些小坡坡,一些小潴塘,一些矮树木,这个地方我就不知究竟藏得野猪有多少。每次去打你总得,不落空。    
    大家吃了晚饭去,又带了一些烧好的大红薯。一帮人马总有二十多个人,又带了四匹狗。土坟子离我们寨里说是五里,其实不过三里。到后就分开,各人走各人的路。我是同到我夭叔叔随到大个子四伯走到冈上去。上到土冈上,于是就在先前打好的棚子住下来。时间是八月,天气还很热,三个人还只一床被,用麦秆子做垫褥。我同我夭叔叔因为吃饭多了点,一到不久就睡去。四伯同他的狗抽身就到外面合围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    
    我醒了,摇夭叔叔,他也醒了。把高粱秆的门打开,看天上全是星子。一个月亮还才从远山坡后升起来。虫象落雨一样,这里那里全是。棚子附近就不知道有多少草蚱蜢,咋咋咋咋不得了。油蛐蛐是居然不客气进到我们垫褥上来了。月亮光照到我们的脸,我想起四伯。老远又听到一些人打哨子的声音。    
    “夭叔叔,我们出去看看罢。”    
    我们于是站在月光下头了。影子拖在地上好长。一些亮火虫绕着我们的身子打转身。    
    “妹,有人在打哨子咧。”    
    我们听那哨子,忽远忽近。冈下头,有两个地方都烧有一堆火,这大约是我们伴当吧。四伯是必定到那一堆火前找酒喝去了,夭叔叔就轻轻打哨子,招我们的狗。    
    不听到狗声,只有小小的风,吹冈下树叶子作响。    
    呆了好一会儿。


第四部分 猎野猪的故事第13节 猎野猪的故事(2)

    夭叔叔进到棚里去,找烧薯,到处都不见,才知道放在别人箩筐里去了。有一点饿是真的。四伯又不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天亮有多久。尽呆着也不是事。这一来原就是为看看他们打野猪,万一他们这时正在打,我们在此呆着干吗?    
    夭叔叔就主张我们跑到冈下去看看,若四伯不在,也可以到那里一会儿,讨几个红薯又返身。    
    冈下到烧火处不过一里路远近。我是主张喊,夭叔叔又恐怕这时他们正在合围,惊走了他们的猪,挨四伯的骂。    
    “我们下去就即刻转来,不要紧的。”    
    野猪听说凶,我知道。但夭叔叔同我的意思都以为下冈不到一里路,是无妨。且这时大概还不到合围,四伯原是答应我们在打时可以看看的。这时既还不曾打,野猪不带伤,又不必怕它。因此下冈便决定了。    
    棚子内还剩得有标枪,这标枪刃子比我手掌还要宽,极其锋快。夭叔叔学到一个打猎人样子,自己拣了一根短点的,为我拣了一根小刃的,各人都把来扛到肩膊上,离开了棚子,取小路下冈。    
    鬼,我们是不知道人应怕它的。虎豹这地方不会有。豺狼则间或有人见到过,据说也不敢咬小孩子。我们又听说野猪在带创以前从不会伤人,就一无所惧的向烧火处走去。    
    我在夭叔叔身后走,为得是他可以为我逐去那讨人嫌的无毒蛇。    
    小风凉凉的吹到人身上很受用。月亮已升起照到头上了,星子少了点。    
    到了火堆边不见一个人。那里也有个棚子,棚子里只有一大筐子梭子薯,生的熟的混在一块儿,还有三个葫芦水。夭叔叔又吹哨子,不见别处有接应。我们知道必是他们禁止野猪从这路过身,所以在此烧着一堆火,人却走到别处去。    
    围大概是已经在合了。    
    “不转去又恐四伯回头找我们,转去又恐怕撞到带伤的野猪。”我是主张提高嗓子喊四伯几声看看的。    
    “做不得,四哥以为你被豹子咬才会喊的。万一你一喊吓走了野猪,别人又会说四哥不该带我们来了。”    
    夭叔叔想出一法子,是我留在此地,让他一个人转棚子。这难道算得好计策?要我一个人在此我可不能够,我愿意冒一点险担着心跑转去。有两个人,都扛着根矛子,我倒胆子壮一点!    
    回去是我打先,我把当路的花蛇同骤然从身后蹿来的野猪娘打跑,对付前面倒容易多多了。    
    在棚子内一面喝水一面吃我们从冈下取来的红薯,吃得两人肚子到发胀方才止。吃薯剥皮本来只是城里人的事,因为取来的薯三个我还吃不完,两人便只拣那好的中心吃,薯的皮和薯的边,夭叔叔便丢到棚外去。    
    若是我们初醒还只二更天,等到我们把薯吃了时,大约也是快到三更尽了。四伯不来真有点怄人。特意带我们来又骗了我们自顾去打围,我们真不如就到家睡一觉,明天早上左右跑到保董院子里去就可以见到那死猪!或者,这时四伯他们正在那茶树林子岔路旁站着,等候那野猪一来,就飞起那有手掌宽的刃的短矛子刺进野猪肋巴间,野猪不扬不睬的飞样跑过去,第二个岔口上别一个人就又是一矛子……说不定野猪已是倒在茶林里,四伯等正放狗四处找寻吧。    
    远远的听到有狗在叫,不过又象是在本寨上的狗。    
    夭叔叔显然吃多了红薯,眼睛闭起,又在睡了。    
    我也只有闭起眼,听棚外的草蚱蜢振翅膀。    
    象在模糊要醒不醒的当儿,我听到一样响声,这响声反反复复在耳朵里作怪,我就醒了。我身子竖起来。    
    为这奇怪声气闹醒后,我就细细的去听。又不象长腿蚱蜢,又不象蛐蛐。是四伯转来了么?不是的。倒有点象我们那只狗。可是狗出气不会这样浊。是——?    
    我一想起,我心就跳了。这是一匹小野猪!我绝不会错,这真是一匹小野猪!它还在咦咦嗡嗡的叫!不止一个,大约是三位,或者四位,就在我的棚子外边嚼那红薯皮。又忽然发小癫互相哄闹。    
    我不知我这时应当怎么办。一喊,准定就逃走。看看夭叔叔还不曾醒,想摇他,又怕他才醒,嚷一声,就糟糕了。我出气也弄得很小很小的。我还是下蛮忍到下蛮忍到:用劲忍着不出声。不过这样坚持下去也不会有好花样出来,可又想不出好方法,我就大胆小心将我们的门略推。    
    声音是真小。但这些小东小西特别的灵巧,就已得了信,拖起尾巴飞跑下冈子去了。    
    我真悔得要死。我想把我自己嘴唇重重打几下,为得是我恨我自己放气沉了点。其实有罪只是手的罪,不去推棚门,纵想不出妙法子,总可再听一会儿咀嚼。    
    哈,我的天!不要抱怨,也不要说手坏,这家伙,舍不得薯皮,又来了。    
    先是一匹,轻脚轻手的走到棚边嗅了一会儿,象是知道这里有生人气,又跑去,但马上一群就来了。不久就恢复了刚才那热闹。    
    我从各处的小蹄子脚步声,断定这小东西是四位。虽然明明白白棚里有好几把矛子,因为记得四伯说小野猪走路快得很,几多狗还追不上,待我扯开门去用矛子刺它,不是早跑掉了么?我又不敢追。那些小东小西大概总还料不到棚内有人正在打它们的主意,还是走来走去绕到棚子打圈子。    
    我就担心这些胆子很大的小猪会有一位不知足的要钻进棚来同我算帐的。替它们想是把棚外薯皮吃完转到它妈处合算,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哈,我的天!一个淡红的小嘴唇居然大大方方的从隙处进来了。总是鼻子太能干,嗅到棚内的红薯,那生客出我意外用力一下还冲进一个小小脑袋来。没有思索的余地,我就做了一件事。我不知这是我的聪明还是傻,两手一下就箍到它颈项。同时我大声一喊。这小东西猛的用力向后一缩退,我手就连同退出了棚外。几几乎是快要逃脱了。天呀,真急人!夭叔叔醒了,那一群小猪窜下冈去了。我跪在棚内,两只手用死命往内拉,一只手略松,不过是命里这猪应落在我手里,我因它一缩我倒把到一只小腿膊,即时这只腿膊且为我拉进棚内了。    
    “哎哟,夭叔叔,快出外去用矛子刺它,我捉着了!”    
    他象还在做梦的样子,一出去就捉到那小猪两后腿,提起来用大力把猪腿两边分。    
    “这样子是要逃掉的,让我来刺它!”    
    猪的叫声同我的喊声一样尖锐的应山,各处都会听见的。    
    不消说,我们是打了胜仗,这猪再不能够叫喊了。一矛两矛的刺夺,血在夭叔叔手上沿着流,他把它丢到地上去,象一个打破了的球动都不动。    
    大家听到这故事,中间一个人都不敢插嘴。直到野猪打死丢到地上后,小四才大大的出了一口气。    
    宋妈的嘴角全是白沫子,手也捏得紧紧的,象还扯到那野猪腿子一个样。这老太是从这故事上又年青三四十岁了。    
    “以后,你猜他们怎么?”宋妈还反问一句。    
    大家全不做声。    
    “以后四伯转身时,他说是听到有小猪同人的喊叫,待看到我们的小猪,笑得口都合不拢。事情更有趣的是,单单那一天他们一匹野猪打不得,真值得夭叔叔以后到处去夸张。”    
    小四是听得满意到十分,只是抱着我头颈直摇。    
    二嫂见宋妈那搂手忘形的样子,笑着说:    
    “宋妈,看不出你那双手还捉过野猪。我以为你只有洗衣是拿手。”    
    “,太太,到北方来,我这手洗衣也不成,倒只有捏饺子了。”    
    大家都笑个不止。    
    小四家的樱花开时,我已不敢去,只怕宋妈无好故事,轮到我头上,就难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在北京窄而霉斋


第四部分 猎野猪的故事第14节 王嫂(1)

    厨房中忽然热闹起来,问一问,才知道帮工王嫂的女儿来了。年纪十八岁,眼睛明亮亮的。梳一饼大大的发髻,脸圆圆的,嘴唇缩小如一个小荷包。头上搭了一片月蓝布,围裙上绣了一朵大红花,还钉上一些小小红绿镜片。说话时脸就发红,十分羞涩,在生人面前总显得不知如何是好神气。问问王嫂,才知道女儿还刚出嫁五个月,丈夫在乡下做田,住在离昆明四十里乡下,穿的衣还是新娘子衣服。主人说:“王嫂,你大姑娘到这里来是客,炒几个鸡蛋,留她吃饭去!”王嫂就望着那女儿痴笑:“太太说留你吃饭,不要走!”女儿也笑着。一家大小知道王嫂有个好女儿,都来看看,都交口称赞王嫂福气真好。闺女可长得波俏逗人爱。    
    王嫂只是笑,做事更热心了一些。王嫂不特有个好女儿,还有个好儿子!儿子十二岁,已到城西区茶叶局服务当差,净挣十五块钱一个月。局里管教严,孩子长得干净清秀,穿上一件灰色制服,走路脱脱脱,见过的人都说相貌有福气,长大一定有出息。王嫂怕他不学好,一来就骂骂,装成生气样子,要孩子赶快回去。孩子虽是她唯一宝贝,可并不娇惯,守规矩,从不胡乱花钱。    
    王嫂因事离开了这个家约五个月,大约在别处主仆之间相处不大好,到后又回到这里来了。在这一家中的工作是洗衣烧饭,间或同卖鸡蛋清茅房的乡下人嚷嚷,一切动机无不出于护主。为人性情忠诚而快乐,爱清洁,又惜物不浪费,所以在一家中极得力,受一家重视。这点重视为王嫂感觉到时,引起她的自尊心,事情便做得更有条理。    
    有一天,另外一个乡下妇人来了,带了些新蚕豆来看王嫂,两人一面说一面抽抽咽咽。来人去后,问起原因才知道一年前那个作新媳妇的女儿,已在两个月前死掉了。来的就是那女儿的婆婆。女儿因为生产,在乡下得不到医药照料,孩子生下地两天,女儿流血不止,家里人全下了田,想喝水不得水喝,喝了些水缸脚沉淀,第二天腹痛就死去了。孩子活了两个月,也死去了。经过这样大变故的王嫂,竟还是一切照常,用来稳定她的生命或感情的,原来是古人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八个字。她相信八字。    
    说起女儿死去情形时,她说:“他们忙着收麦子,大麦稞麦,用车子装满一车一车马拖着走,下田去了。我女儿要喝水,喝不到,把水缸脚脚喝下肚,可怜,她嚷痛也痛,就死了!死了她男人哭,不许棺材抬出门。自己可要去做壮丁,抽签到头上,过盘龙寺当兵去!生死有命。”说的话不到十句,可包括了多少动人的内容!    
    吃晚饭时,王嫂加添一碗新蚕豆,就是白天那亲家送来的。两亲家说起女儿时,心酸酸的,眼睛湿莹莹的,都念着女儿。    
    王嫂死了女儿,儿子却好好的。一个月必来看看她一次,就便把工薪全部缴上,王嫂点清了数目,另外送他两块钱作零用。    
    这家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有鸡,有狗,有猫儿。这些生物在家中各有一个地位。这一切却统由王嫂照管。    
    把午饭开过,锅碗盘盏洗清楚后,王嫂在大院中石碌碡上坐下喂鸡,看鸡吃食。看见横蛮霸道的大公鸡欺侮小母鸡时就追着那公鸡踢一脚,一面骂着:“你个良心不好的扁毛畜生,一个小小肚子吃多少!我打死你!”公鸡还是大模大样不在乎,为的是这扁毛畜生,已认识了王嫂实在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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