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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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语-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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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它们的时候,我一天只为夜里等你回来的一刻生活;有了他们以后,我就又多了两个朋友了。”
我当时对她这话没有什么感觉,但等我一个人回到自己房里,我突然想到她在我家里是多么孤独与寂寞呢。
以后,我逐渐注意到我母亲对她是歧视的,佣人对她是敌意的,亲友对她是轻蔑的,自从她考不取学校后,似乎更加不好起来。现在我唯一希望是她进了补习学校以后,可以比较快乐一点,我预备中饭让她在外面吃。
但是出我意外的,在我陪她到补习学校以后第三天,那天我回家不早,大家都睡了,芸芊来为我开门,我们一同走进客厅,她忽然说:
“我不想念书了。”
“为什么?”
“我想。。。。。。我觉得。。。。。。”
“这算怎么回事”我说:“你学校考不取,我为你找补习学校,。。。。。。你不习惯,忍耐忍耐,就会习惯的,人总要同人来往,不能够这样。。。。。。”
她半晌无语,低下头,忽然啜泣起来,她嗫嚅着说:
“我愿意做你的侍女,我只想做你的侍女。不要让我去读书吧。”
“这什么话,你年轻,你什么都可学会,你没有不如人的地方,你千万听我的话。你看,我期望你,我相信你,还有你哥哥,他也期望你,你要为我们两个期望你的人争气,是不是?”
以后,她再不提这件事,她每天到学校去,我晚上回家,她总是捧着书本为我开门,她永远有一个愉快的笑容让我看,但她的眼睛所闪耀的灵光可逐渐灰黯了。
而一星期以后,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十三
那天我回家是十点钟。在门外就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很大声地对佣人说:
“爱吃不吃,管她呢;我的猫咬死她的鸟,又不是谁指使的,。。。。。。我们当她客人,同她客气,她倒。。。。。。”
我进门,母亲迎上来就对我诉述,我劝慰她几句,我说:
“妈,她还是一个小孩子,你不要看她是一个大人。”我说着就赶到楼上。
我闯进了芸芊的房间,我看她对着两只死鸟,两只空笼,垂着眼泪;本来特别白暂的面颊,这时候似乎更加凄白,她在发抖,她又伤心又害怕,她伤心的是为她死去的朋友,她害怕的是为我在生气的母亲。她看见了我,突然拉着我,抬起流满眼泪的面孔说: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我不好,我不好。”我抱住她的面孔,禁不住流下泪说。
她没有再说别的话,痴呆望着我,还在发抖;她面颊是冰冷的,像是带露的莲花瓣;眼光是摇曳的,像是冻云里的星星;嘴唇颤抖着,凄白的颜色像是带雪的寒梅。我在脸上看到了她纯洁高贵谦逊神圣的灵魂。我俯身下去,手握到她冰冷的手指,脸贴在她的冰冷的脸上,她忽然低声地住我耳边说:
“明天让我回家,好么?”
“随便你,但是我跟着你。”我说着跪倒在她的面前,我吻她的手。
她一声不响,抬着头。我说:
“你愿意嫁给我么?让我另外住一个地方。”
“你要我?”她说。
”我只怕我不配。”
“我不配,我知道我不配,”她望着虚空说:“你有你的社会,你的前途,你的事业,你的朋友,你的交际,我没有一点可以配合你这些。”
“但是我爱你,没有你就不会有我。”
“我总是你的,随时都可以是你的,但是你应当考虑,细细的考虑,是不是?我笨,我不会读书,我不会管家,不会交际,不会做事;我不但不配你爱,我不配在这个世界做人。”
母亲看我一直在芸芊房里,下面又嚷起来,芸芊直叫我出去,但是我没有依从,我们一直偎依着,没有再说什么。隔了许久,我听见母亲生气地出门去了。我说:
“我们明天到杭州去住些时候。我有一个朋友的姑母,她自己有一个庵,那面有房间出租,我曾经去住过。那个朋友的姑母是一个寡妇,没有孩子,所以置了一个庵在那里修行;那里面非常清静;我们到那面再计划怎么样结婚,怎么样成家;上海生活太乱,杭州比较清静,如果我在杭州找到事情,我们就索性在杭州生活,你说好不好?”
“不要问我吧!”她颤抖地说:“你知道我什么都不懂的,我相信你,你说怎么就怎么好。”
夜寂寞了,我们偎依着没有再说什么,我们意识着彼此的心跳,听凭时间的消逝。最后,我劝她早点就寝,叫她明天上午早点理好东西。我就走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去,我拿了些钱,在报馆告了假,托了人。
下午我假说送芸芊回家,就同她搭了一点十分的车子到杭州去。在四围青山绿树旷野流水的途中,芸芊像是从竹笼回到了树林的小鸟一样的焕发起来,她美丽得像是一朵太阳映照的白云。

十四
蓬悟是我那位朋友姑母的法名,她有很好国学诗画的根基,但早寡,膝下没有子女,后来信佛,拜一个很有学问的老尼为徒,她没有削发,但建了这个宝觉庵,同她的师父法藏住在一起,法藏已经七十六岁,精神很好,但她不管一切的庵务,常常在里面不出来。宝觉庵不大,正殿三间,东南厢房每面只有三间一弄,东面弄堂穿出是厨房,西面弄堂穿出是另外一个小院,那里有两间房子就是在香市里出租的;正殿的后面是一个竹园,殿前的院落有两个莲花石柱,一个铁香炉,大门开在左边,右边是花坛,种着茂盛的天竹。
蓬悟师把我安顿在小院的房内,把芸芊安顿在正院的厢房——法藏师父房间的隔壁。我们到的时候已经不早,吃了一点东西,同蓬悟师谈一回就就寝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很早。我走到正院,就看见芸芊在殿前在听院中的鸟语了。莲花石柱原是置米喂雀的地方,许多麻雀从屋檐飞到石柱,从石柱飞到天竹,庵中从来没有人对它们恐吓伤害,所以它们极其自由自在,芸芊在那里似乎走进了她自己的世界,她露着纯洁的笑容与神奇的眼光对麻雀低语,它们就飞到了她的周围。这使姑妈及其他一二个小尼姑都惊奇起来,
芸芊一直没有理我,一直到蓬悟师叫我们去吃早点。
早点后,我偕芸芊到外面散步,宝觉庵在山腰,我们向上走,穿过修竹丛林,一直到半山亭方才回来。下午我去午睡,起来的时候,我发觉芸芊同蓬悟帧非常熟稔,有说有笑的在一起;这使我非常奇怪,芸芊是很不容易对人接近,也不容易使人接近的,而对蓬悟师竟有这样不同。我开始想到因缘的说法。我不相信蓬悟师对她有什么了解,也不相信芸芊到宝觉庵同到我家有不同的情绪,但是,她对蓬悟师甚至庵中的别人竟完全同对我母亲与对我亲友不同,她自然,她活泼,她好像已经住得很久一样,非常容易寻话来谈。
但是奇怪的事情并不至此。
第三天早晨,当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芸芊忽然说:
“法藏师竟非常喜欢我,她昨天晚上教我心经。”
“法藏师?”我惊异起来,因为我知道法藏师不常出来,看了人总是笑笑,说句“阿弥陀佛”,不会多说话的。
“她叫我到她房里去。”
“你喜欢心经么?”
“我喜欢。”她脸上露着稀有的灵光说:“我已经会背诵了,这比诗还有趣。”
“你已经会背诵了?”我问。
“我念给你听好不好?”她说着就很熟的念了起来。她的低吟永远有奇怪的美妙。
这当然使我非常惊讶,我默默在她后面走着,这次我们顺着溪流往下走去,天空有云,太阳时隐时现,下望田陌阡陇,烟尘弥漫,四周有树,树上不时有鸟儿在歌唱,宁静的世界只有我同芸芊。她把心经背完,突然她说:
“你看见那只翠鸟么?多漂亮。”
我果然看见树上一只曳着长尾,全身青翠的鸟儿,芸芊忽然像对它说话似的咕哝了一回,她说:
“我们回去吧。”
“累了么?”
“不,”她说:“蓬悟师借我一部《金刚经》,你今天教我好不好?”
“啊,我也不见得都懂。”
“但是我奇怪,我喜欢,好像很容易接近似的。”
于是我们回到庵里,就在我所住的小院中,一张板桌上,我照着字面为她讲解《金刚经》,她眼睛闪着奇光,感到非常有兴趣,碰到我觉得对她难以讲解的地方,她总是说:“不要紧,不要紧,讲下去。”上午下午我们都在那里消磨了,但是这是一个多么和平宁静的一天呢。
我于第四天一早下山看朋友,芸芊留在庵里,没有跟我去。我计划先去找一个职业,再去找一个于职业便利而又是清静的房子,等布置好一切,就同芸芊结婚,我决定为她把生活改成简朴安详,我决定不带她接触她所不习惯不喜欢的社会,而伴她多接触自然,山水,树木与飞禽,但这切都不过是我自己在睡前醒后独自打算,我没有同芸芊谈起;芸芊一进宝觉庵就一直像整天同鸟儿在一起一样,她安详,愉快,脸上是和平的微笑,眼中是神奇的光亮,我不愿再把世俗的事情去打扰她,因为我知道她在那方面是幼稚无知,而她是完全信赖我的。
但是当我于那天找了三个朋友跑了一天回到宝觉庵的时候,我没有法子不告诉芸芊,我实在太兴奋太快乐,我一路上来几乎不能停止唱歌与欢呼。
蓬悟师正在做晚课,芸芊在院中等我,我一进门就把她抱了起来。我于是告诉她我出去找了三个朋友,真是好运,一个在图书馆里,说他们正需要聘请一个主任;一个是中学校长,他们还缺一个英文教员,我肯去他们高兴极了;还有一个在报馆里,说马上可以让我进去;本来我愁没有职业,现在有三个职业可以给我挑选。我于是就告诉她我心里的一切的计划,我说今夜我决定了在哪里做事,我就去找房子;找好房子布置好了,再让芸芊去看,我还告诉芸芊,我现在还不想带她游山游湖,我要等什么都布置好了,结了婚,那时候我先要同她在湖光山色里逍遥两星期,以后再去做事。
我挽着芸芊站在山门。望着天边的落日,山下的炊烟,林中的归鸦,我倾诉我对她的爱,我决心舍弃对尘世无谓的恋执,同她过淡泊恬静的生活。。。。。。但是,芸芊竟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我回头看她,她莲花瓣一般的脸颊,映照着斜阳,更显得无比的艳美,淡淡愉快的微笑永远有神奇的洁净,她没有看我,她从怀里拿出两张签诗,她拿了一张给我,她说:
“这是我替你问的。”
我接过一看,看到那上面写着的是:
“有因本无因,无因皆有因,
世上衣锦客,莫进紫云洞。”
我突然有一个说不出的感觉,连连读了五六遍。芸芊又递给我一张,她说:
“这是为我自己问的。”
我接过来,读她的签诗:
“悟道本是一朝事,得缘不愁万里遥。
玉女无言心己净,宿慧光照六根空。”
我再读了一遍,我又读了一遍。我不能再说什么,望着天边的落日,我沉默着,我的科学知识与修养竟未能救拔我那时候的迷信,但是即使是迷信,而它又是多么美丽呢!半响,芸芊忽然说了:
“这里已是我的天堂。”
我说不出什么。
“法藏师蓬悟师她们才是真正不以为我是白痴,不以为我是愚笨的人。”
“但是我。。。。。。”
“你是好的,但是我在你身边,觉得只是依赖你;同她们在一起,我觉得我也在帮助她们。”
我不懂,但我曾经懂过什么?
我返身到了庵里,我开始恨法藏师,这个老尼姑究竟用什么诱惑了芸芊。
我避开了芸芊,一个人到法藏师的房里去。
这房间很暗,没有点灯,她拿着念珠闭着眼在念经。她连眼睛都不张开说:
“你坐。”
她满面皱纹的笑容,慈祥而幽默,在暗淡的光线下,它使我的心沉了下来,我说不出话,我坐下许久,把想说的话语改变了好几次,最后我开口了:
“法藏师,你以为芸芊在这里是对的吗?”
“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够知道这个呢?”
我没有话说了。
“她认为快乐的,”她说:“我们作苦痛的解释有什么用呢?”
我不能再说什么,枯坐了半晌,天渐渐的暗下来,房内已经漆黑了。我站起来说:
“谢谢你。”

十五
我一夜没有入睡,第二天她们做早课的时候我就起身:在殿前我看到芸芊已经穿着架袋,伴蓬悟师在做早课了。
早餐后,我一个人在房间内,蓬悟师进来看我,她说:
“芸芊仍旧愿意听你的话的,如果你一定以为……你知道她难过。”
“我知道。”
“但是她是有缘的,同这里。”
“我相信。”
“她可以在这里,不一定马上要出家,反正她是吃素的。”蓬悟师又说:“你如果在杭州做事,常常可以来玩,这有什么不好呢?结婚成家,对你对她是幸福的么?你是聪敏人,你知道她的性格比我详细,你期望她幸福比我还渴切,你决定好了。”
“谢谢你。”
假如我听蓬悟师的话,我在杭州做事,每如来看看芸芊,这也许是幸福的生活,但是我不能,我有世俗未脱的欲望,我不愿自私,但我仍有自私的心理,我知道芸芊是超脱的,高贵的,她不是属于我的,她属于一个未染尘埃的世界,在那里,她才显露她的聪慧光彩与灿烂;在那里,她才真正有安详与愉快。我无助于她,无益于她,我在她已是一个多余的人,在她,我是她感情上的负担,正如她在上海时是我的负担一样。这还有什么话说!我没有再见芸芊,第二天一早我就下山,我马上回到了上海。
上海的生活还是同过去一样,忙于是非,忙于生活,忙于应酬,忙于得失,我希望我很快的就忘去芸芊,然而她始终在我疲倦时孤独时在我心中出现,而我的生命离她的境界又是多么远呢!
两个月以后,忽然李宾阳来看我,他告诉我他接到芸芊的信,他曾经写信去劝她同我结婚,但是她来信说她已经觉得宝觉庵是她的天堂了,她不想改变。宾阳因为不放心,所以亲自到宝觉庵去了一趟,他在那面住了一星期,他看芸丰过得非常快乐,同庵中的人有说有笑,所以他也就放心了,他捐了两千元钱给宝觉庵,也算他对妹妹一点意思。
这是我所知道的芸芊最后的消息。
以后,我一直在都市里流落,我迷恋在酒绿灯红的交际社会中,我困顿于贫病无依的斗室里,我谈过庸俗的恋爱,我讲着盲目的是非,我从一个职业换另一个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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