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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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集-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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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到底上不上路?”    
    里面的师兄,象是同谁在商量这事情,过了一会才说:“今天七号。”    
    王贵笑了,笑的声音说:“是七号,师兄。我们十号到新寨的法事我们应不忘记。还有天早应当多赶二十里路,那是你昨天说的。”    
    师兄在里面笑了。    
    他笑了一会。这人想走是不走了,看如何答话。    
    稍过,他以为王贵会转身到别处去,不再在房外了,就与身边人作着经上所谓吻与吻接的鸟兽之戏,小小的声音已为外面的人所闻。    
    “师兄,天气不早了,漱口念经,青天白日不是适宜放肆的时间,我们上路吧。”    
    那师兄又不作声了。    
    王贵撞进了房,师兄用被蒙了头,似乎这样一来,作师弟不必说话就应肩扛法宝先自上路了。然而王贵却问巧巧,“怎么样。”巧巧不说话,含羞的装睡不醒,但即刻咕的笑了。    
    师弟走出房去,带上了门,大声的对用被蒙头的人说道:    
    “哥,我搭信到新寨去,告他们首事人说这里还有事情,你我都忙,所以不能分身,新寨的道场索性不做了。”    
    师兄哑口不答。在这个人心中,是正想引经上的话骂王贵侮慢佛祖应入火狱的,可是他这时,自己把被蒙头蒙半天,身上发烧,一个人发烧,时作糊涂梦,又在他心上煽动起一种糊涂欲望了。    
    鸦拉营消灾道场全街竖了两枝桅,若照到这师兄昨天见解,这桅杆用处还可把法师高吊起来示众,今天是两枝桅也有了用处了。但这个时候桅杆下正有小乡绅,身穿蓝布长袍子站在旁边督率工人倒桅,工人则全露着有毛的手肘,一面唱着杭育努力扳动,没有人想到这桅若果留下来也还有别的用处。    
    作于一九二九年


第三部分 传奇不奇第14节 雨后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当真等我?”    
    “可不是,我看看天,雨快要落了,谁知道这雨要落多大多久,天又是黑的,我喊了五声,或者七声。我说,四狗,四狗,你是怎么啦!雨快要落了,不怕雷公打你么?全不曾回声。我以为你回家了。我又算……雨可真来了,这里树叶子响得怕人,我不怕,可只担心你。我知道你是不曾拿斗篷的。雨水可真大,我躲在那株大楠木下,就是那株楠木,我们俩……忘记了么?你装。我要问你到底打哪儿来,身上也不湿多少,头又是光的,我问你,躲到什么洞里。”    
    四狗笑,四狗不答。他不说从家中来,她便明白的。    
    他坐到那人身边去,挤拢去坐,垫坐的是些桐木叶。    
    这时雨已过前山,太阳复出了,还可以看前山成块成片的云,象追赶野猪,只飞奔。四狗坐处四围是虫声,是树木枝叶上积雨下滴的声音,头上是个棚,雨后太阳蒸得山头出热气,四狗头上却阴凉。头上虽凉心却热,四狗的腰被两只手围着了。    
    “四狗,——”想说什么不及说,便打一声唿哨。    
    因为对山有同伴,同伴这时正吹着口哨找人。    
    同伴是在雨止以后又散在山头摘蕨菜,这时陪四狗坐的也是摘蕨人。    
    在两人背后有一个背笼,是她的。四狗便回头扳那背笼看。    
    “今天怎么只得这一点?……喔,花倒得了不少。还有莓咧,我正渴,让我吃莓吧。下了一阵雨,莓是洗淡了,这个可是雨前摘的?我喂你一颗,算我今天赔礼,不成吗?”    
    “要你赔礼?我才……”    
    她把围着四狗的腰的两只手放松了,去采地上的枯草。    
    “我告你,我也总有一天要枯的,——一切也要枯,到八月九月,我总比你们枯得更早。”    
    四狗莫名其妙,他说道:    
    “我的天,我听不懂你的话。说什么枯不枯。”    
    “我也不一定要你懂,你总有一天懂的。”    
    “让我在这儿便懂,成不成?”    
    “你要懂,就懂了,载不得我说。”她又想,“聋子耳边响大雷,没得用处,”就哧的笑了。    
    四狗不再吃莓了,用手扳并排坐的人头。黑色的皮肤,红红的嘴,大大的眼睛与长长的眉毛。四狗这时重新来估价。鼻子小,耳朵大,下巴是尖的,这些地方四狗却放过了。他捏她辫子,辫子是在先盘在头上,象一盘乌梢蛇,这时这蛇挂在背后了,四狗不怕蛇咬人,从头捏至尾。    
    “你少野点。”说了却并不回头。    
    因为蛇尾在尾脊骨下,四狗的手不得到警告以前,已随随便便的……    
    四狗渐渐明白自己的过错了。通常便如此,非使人稍稍生气,不会明白的。于是他亲她的嘴——把脸扭着不让这么办,所亲的只是耳下的颈子。四狗为这个情形倒又笑了。他算计得出,这是经验过的,象看戏一样,每戏全有打加官。打加官以后是……末了杂戏热闹之至。    
    稍停停,不让四狗见到那么背了脸,也笑了,四狗不必看也清楚。    
    四狗说:“莫发我的气好了。”    
    “怎么还说人发你的气。女人敢惹男子吗?……嘘,七妹子,你莫颠!”    
    后面的话音扬得极高,为的是应付对山上一个女人的唱歌。对山七妹子知道这一边山草棚下有阿姐与四狗在,就唱歌弄人。    
    四狗是不常常唱歌的,除非是这时人隔一重山——然而如今隔一层什么?他的手,那只拈吃过特意为他摘来的三月莓的手,已大胆无畏从她胁下伸过去,抓定一只奶了。    
    但仍然得唱,唱的是:“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对奶子翘翘底。心想用手摩一摩,心子只是跳跳底。”    
    四狗的心跳,说大话而已。习惯事情不能心跳了,除非是把桐木叶子作她的褥,四狗的身作她的被,那时得使四狗只想学狗打滚。    
    对山的七妹子,象看清四狗唱这歌情形下的一切,便大声的喊:    
    “四狗!四狗!你又撒野了,我要告你们的状。”    
    “七妹子,你再发疯,你让我捶你!”    
    作妹的怕姐姐,经过一阵吓,便顾自规规矩矩扯蕨菜去了。这里的四狗不久两只手全没了空。    
    象捉鱼,这鱼是活的,却不挣,是四狗两手的感觉。    
    四狗不认字,所以当前一切却无诗意。然而听一切大小虫子的叫,听晾干了翅膀的蚱蜢各处飞,听树叶上的雨点向地下的跳跃,听在身边一个人的心跳,全是诗的。    
    “请你念一句诗给我听。”因为她读过书,而且如今还能看小说,四狗就这样请。    
    明白她是读书人,也就容易明白先时同四狗说话的深意了。她从书上知道的事,全不是四狗从实际上所能了解的事。说是要枯了,女人只是一朵花,真要枯。知道枯比其他快,便应当更深的爱。然而四狗不是深深的爱吗?虽然深深的爱,总还有不够处,这是认字的过错。四狗幸好不认字,不然这一对,当更不知道在这样天气下找应当找的快乐了。    
    说是请念一句诗,她就想:    
    念深了又不能懂,浅了又赶不上山歌好,她只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景不洽,但情绪是这样情绪。总还有比这个更好的诗,她不能一一去从心中搜寻了。    
    四狗说这诗好,——不是说诗好,他并不懂诗,是说念诗的人与此时情景好罢了。他说不出他的快乐,借诗泄气。    
    手是更其撒野了……    
    “这样天气是不准人放荡的天气,不知道么?”    
    四狗听到说天气,才象去注意天气一样,望望天。天是蓝分分的,还有白的云。白的云若能说是羊,则这羊是在海中走的。四狗没见过海,但是那么大,那么深,那么一望无边,天也可以说是海了。    
    “我说天气太好了,又凉,又清,又……”    
    “你要成痨病才快活。”    
    “我成痨病时,你给我的要好多!”四狗意思是身体强,纵听过人说年青人不注意身体就会害痨病,然而痨病不是一时起的事。    
    “给你的,——给你的什么?呸!”    
    到底给什么,四狗也说不出口。于是被呸了也不争这一口气。说出来,难道算聪明么?    
    到后他想到另外一个事情,要她把舌子让他咬。顽皮的章法,是四狗以外的别一个也想不出,不是四狗她也不会照办。    
    “四狗你真坏,跟谁学到这个?”    
    四狗不答,仍然吮,那么馋嘴,那么粘糍,活象一只叭儿狗。    
    “四狗……你去好了。”    
    “我去,你一个人在这里呆成?”    
    她却笑,望四狗,身子只是那么找不到安置处,想同四狗变成一个人。    
    她把眼闭着,还是说,“四狗,你去了吧。”    
    四狗要走,可也得呆一会儿。    
    他看她着急。这是有经验的。他仍然不松不紧的在她面前缠,则结果她将承认四狗在她面前放肆是必要的一件事。四狗“坏”,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坏的,然而这是有纵容四狗坏的人在,不应当由四狗一人负责。    
    “我让你摆布,四狗可是,你让我……”    
    一切照办,四狗到后被问到究竟给了他多少,可胡涂得红脸了。头上是蓝分分海样的天,压下来,然而有席棚挡驾,不怕被天压死。女人说,四狗,你把我压死了吧!也象有这样存心,到后可同天一样,作被盖的东西总不是压得人死的。    
    四狗得了些什么?不能说明。他得了她所给他的快活。然而快活是用升可以量还是用秤可以称的东西呢?他又不知道了。她也得了些,她得的更不是通常四狗解释的快乐两字。四狗给她一些气力,一些强硬,一些温柔,她用这些东西把自己陶醉,醉到不知人事。    
    一个年青女人,得到男子的好处,不是言语或文字可以解说的,所以她不作声。仰天望,望得是四狗的大鼻子同一口白牙齿。然而这是放肆过后的事了。    
    “四狗,不许到井边吃那个冷水!”    
    在草棚的她向下山的四狗遥喊时,四狗已走到竹子林中,被竹子拦了她的眼睛了。    
    天气还早,不是烧夜火时候。雨不落了,她还是躺着,也不去采蕨菜。    
    一九二八年


第四部分 福生第15节 福生

    哈,看看背书轮到最小的福生来了,大家都高兴。    
    虽说师母已在灶房烧了夜火,然而太阳还刚转黄色,爬到院中那木屏风头上不动,这可证明无论如何,放学后,还有两个时辰以上足供傩傩他们玩耍。    
    “呀,呀,呀,呀,昔——昔——”    
    “昔孟——”    
    “昔孟——呀,呀,呀,呀,昔孟——呀,呀,……”    
    “昔孟母!”先生拈了一下福生耳朵,生着照例对于这几个不能背书的孩子应有的那种气。    
    求放学的心思,先生当然不及学生那么来得诚恳而热烈。然而他自己似乎也有一点儿发急,因背夜书还不到第二个时,师母就已进来向先生讨过烧火的纸煤子了。    
    “昔孟母,择——呀,呀,呀,择,择邻……”    
    “择邻处!”这声音是这样的严重,一个两个正预备夹书包离开这牢狱的小孩,给那最后一个“处”字,都震得屁股重贴上板凳!    
    大家怔怔的望着先生那只手——是第四个指头与小手指都长有两寸多长灰指甲的左手。这时的手已与福生的耳朵相接触了,福生的头便自然而然歪起来。他腿弯子也在筛颤,可是却无一个人去注意。    
    “蠢东西!怎么这大半天,念四句书也念不下呢?”先生上牙齿又咬着下口唇了,大家都明了先生是气愤。至于先生究竟为什么而气愤,孩子们都还小,似乎谁也不能知道。也许这是先生对于学生太热心了的缘故吧!不然,为甚先生的气总象放在喉管边一样,一遇学生咿唔了三次以上脸就绯红。    
    “你看人家云云比你才大过好远,一天就读那么多书。你呢,连这样四句好念的书,读了半天,一句整的也记不到。同人吵嘴——哼!都为我规矩坐到!就慌到散学了吧?——同人吵嘴就算得头一个,只听见一个人镇天吱吱喳喳,声气同山麻雀似的伶脆,读书又这样不行!”福生耳朵内听到的只是嗡嗡隆隆,但从先生音调顿挫中知道是在教训自己。    
    先生的手,依然恢复原状,在他嘴巴边上那五七根黄须上抹着了。歪过头来许久的福生,脸已胀得绯红,若先生当真忘了手的疲倦,再这样继续拈下去,则福生左眼的眼泪会流到右眼——连同右眼所酿汇的又一同流到右颊上去,这是不用说的事。先生手虽暂时脱离了福生耳朵,然而生书一句背诵不得的福生,难道处罚就是这么轻快容易,拈一阵就算了?哪有这种松活事?若果光拈一阵耳朵完事,那末,我们都不消念书,让先生各拈一阵耳朵就得了!根据过去的经验,福生在受处罚之先,依然就先把眼里所有的热泪吓得一齐跑眼眶外来。此外七八个书包业已整理好了的学生,各注意到福生刚被拈着的那只大耳朵,紫红紫红,觉得好笑。但经先生森然的目光一瞥,目光过处都象有冰一般冷的东西洒过,大家脸上聚集着的笑纹也早又吓得不知去向了。大家都怔怔的没有做声。    
    大家既怔怔的没有做声,相互各看了近座的同学一眼后,便又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集中到先生正在脸上抓动的那两个有趣长指甲。这指甲之价值,从先生那种小心保护中已可知道。然而当日有听到先生讲这指甲的德行的,便又知道除美丽,把人弄得斯斯文文以外,还可刮末治百毒,比洋参高丽参还可贵。    
    “今天不准回家吃饭!”    
    大家心里原来都正是为这件事情悬住了。自从这死刑由先生严重有威还夹了点余怒的口中说出后,各人都似乎感觉这一件东西忽然便落到心上。但是,大家接着便又起了第二个疑虑:觉得先生不准吃饭的意思,是把福生单独留到这里,还是象从前罚桂林一样,要他跪在孔夫子面前把书念熟——而大家都坐在位上陪等,到背了后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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