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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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集-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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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信写于沈从文离开干校不久。当时因病重获假就医,由夫人张兆和护送回京,他趁治病之机,加紧搞起被批判搁置的研究工作。达因同志:    
    得你信,谢谢好意!听说你的琴已弹得很好。像是小虎说,还很有“气魄”或“风格”,那就真难得!可不知弹《黄河》时是不是也应当如殷诚忠那个神气?照我想,倒不一定要那么样子。因为我从电影上,看过当年世界名钢琴家为波兰总统的演奏(肖邦某一作品),神气可十分从容,并不摇头晃脑!所以希望你也和那个名手一样,不必如里斯特求在钢琴本身以外表现效果!我倒以为仪态上越文雅从容,反而易给人较好印象!    
    兆和阿姨一生从不随便动气,去湖北湖田部搞重劳动,相当吃重,还是不失从容,坚持到最后。去丹江后,经常还得随同运砂石卡车来去,从边栏爬上爬下装卸砂石,不比四十岁女同志差。作了个小小班长,由此还得永远凡事带头,挑粪种菜,争先干。又还得保持微笑态,静心听左邻右舍同住的女同志申诉琐事……可是很怪,不少怕脏装病的,经常还是邋里邋遢,兆和阿姨倒一身永远干干净净,而且工作得十分认真,又十分开心!今年已经六十二岁,还和十年前在上海时差不多。精神并且还像比体力更年青!我已把你信转去,她看了也一定高兴!她只请假一月,到头又回丹江了,今年可能会回来。那边住处比这里好。去干校期间,家中仅剩的一间宿舍已被占用。写信时沈从文只挤回半间房居住工作。    
    我是因心脏不好回来的,回不去,怕将用继续请假方式留下,进行一项未完工作。有上千个图,内中一部分还和你工作有些关系,是中国历代乐舞的形象。如像用的是些什么乐器成组演出,舞的如何打扮,等等。我并不懂音乐,可是却是个音乐研究所的“通讯研究员”,主要就是为他们陈列室配备有关古代乐舞材料。将来可能还会把历代杂技形象合并印成一本专书的。总的是“历代服装”,将先编印个样板本在其他场合,作者多用“试点本”说法,即指将近十年后才得到出版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以后还会分段印个十来本的。不过这工作全部完成,我大致看不到了。另外我是搞古代绸缎的,花花朵朵有些常识。已印过几本书,大致你们都不容易见到,因为有的定价太贵,多是对外的。这大都是近廿年学的。至于前三四十年搞的,早放了手。幸好放手早,不做“空头作家”,不然就不免和许多熟人差不多,哪里会能回来从从容容搞这份未完工作?心脏已不顶事,或许第一回冲击就早垮了。我是从小就不读书,好空想的人,标点还不会,就想“搞创作”,人人都以为极荒谬可笑。试学习用笔下去,不到七年,不料就到大学去教这一行了。搞了卅年,所有成就受社会变动影响,一把火全烧了,因此又换了一种学习方法,搞文物。机会好,又得党鼓励,坛坛罐罐花花朵朵从无到有学了一大堆。只是破四旧一冲,所有工作又完全失去了意义。现在作的只是学的一小部分。如作完后还有点精力可用,或者还可望争点时间写,或协助别的人写一本《工艺美术史》,一本《简明陶瓷史》,一本《漆工艺史》,一本《丝绸美术史》,再写些范围小的论文,供同行参考。今年已七十岁,这些工作完成,总得三五年,怕已活不了那么久!若居然还活下来,或许还得再改个业,也说不定!只要可以学,再改业也不妨事。我一生最喜欢的是“绘画”和“音乐”(加上数学),以为真有意思。因为比“文学”受的限制小,而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充分抒情,自由解释,不必受“论”拘束。可是人笨得甚至画个圆圈也不及格,唱歌更差劲。另一面倒还是满以为如有了作曲的基本知识,学下去,和当时学写作方式差不多,搞个五几年,作点曲子或许比西哈努克先生的作品好听一些也说不定。这个梦想当然极不现实,十分可笑,可是我却以为你们学了十多年音乐的小将,现打了个好基础,可还应当有点“雄心大志”,向肖邦或别的什么大师、尖子看齐才合理!这希望应当由你们来实现,也一定能实现!只是不知道你们自己怎么想,能不能树立起这点“大志雄心”?在发展中的国家伟大得很,文学难表现,十分费力难讨好。绘画比文学便利些,最有希望还是作曲!盼望再过几年,就能从广播中听到你演奏自己作的新乐曲!有个愿心,加以努力,就会实现的!你信不信?    
    巴金先生处,见他时,代问问好。简单告诉他我们情形就成了。说一切都很好,不必给信看。并希望知道他的爱人和二孩子情形,如在上海,盼知道住处(陈蕴珍住处),我会给她去个信参看巴金《病中集》、《怀念均正兄》。。    
    我一时恐不愿退休,因为待作事情还多,得争时间作。大致也就不可能如小将从容,自己不容许随意离开书桌边!所以除非因事,大致是不会游南方的。在北京,熟人来往也极少,得赶工作,对国家,对年青接班人,才有个交代!可用时间已不多!    
    根据我的经验,学得“杂一些”,对“专业”有极大帮助。“一专多能”不容易,“一专多通”却办得到。但学什么总得“坚持”,甚至于“痴心忘我”,才可望深入。年龄也十分重要,大致应当在廿岁到卅岁这段一生中最重要的时间中,把本业和其他结结实实打好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去继续用功,一点一滴的积累,以后发展面就广大得多!古人说的“勤能补拙”,永远有现实意义,值得重视。在任何困难中都不能懒惰,小小成功中也不至于骄傲,才可望完成更多、更大的任务!工作要争“拔尖”,不宜尽说靠大家共同努力。任何事不能缺少集体,但是对待自己,得用特别耐心,争超越一切。要永远把目标和世界第一流演奏家争第一,学的才有意义。从国家说,要求也是这样,不然就用不着庄则栋出面了。我这个外行话或不免近于“胡说”,因为我还总以为文学、美术、音乐……是有共通处,只是表现工具,表现方式,有些不同而已。别的部门越懂得多,就越会提高本业,或有利于本业的提高。从我个人工作中,是得到了充分便利并且证明的。可是未必还能在另一时,从另外一种工作中,也能得到相同证明。不过也有个近例可引证。有个亲戚黄永玉,初中只读了一年书,自己学木刻,又欢喜音乐、文学、杂艺术,综合知识,兴趣广,搞的木刻在国内也就似乎取得了些纪录突破。当时还不到三十岁!我在学校较久,明白“好学生”可未必中用。倒是当时学校认为“不成”的学生,后特别努力,反而成就出色。近年写沙家浜的一位汪同志,就是当年联大被开除的学生!和上千搞写作的比较下,好学生可全落后了。在一般要求上,我希望你做个“好学生”,在抓本业时,却希望你要求自己更严格些,十分严格,有好处无坏处。    
    并候安好,学习进步。    
    家中人通通致意!    
    从文    
    一九七二年四月七日    
    是用八分钱的笔在小碟子蘸墨写的,不成个字体,望原谅!


第一部分 给一个学音乐的第2节 第二信

    达因:得你来信,知有机会行将就业,是大好事!据我个人学习经验,对工作,总得有点大志,才能突破重重障碍,推之向前。首先障碍,可能还是在家中受宠爱的习惯,对未来易从假想作蓝图,不习惯就实践取经验。所以一和外面客观事物接触,即易灰心丧气,或缺少方向感。因此情绪年龄,好像就容易停顿到十四五岁左右,老不成熟,难坚持工作,从真正绝望中还能克服困难,不问成败,一直向前!至于外来的变化影响,是来自多方面的。易受影响而动摇,有所选择事实上也是被动的,打算也只是就眼前利益或方便出发,因此一来,听到李名强、刘德海,以及什么花腔高音女郎唱歌,就以为所学有了出路,相反,即感到所学无前途。这自然免不了,但得从更远处看,就可避免反复。你同学×××,昨天和另一同道来谈谈天,他们都极可爱!想法通差不多。我觉得不大妥当,不像是当家作主做接班人应有的心情。照我搞工作抓学习经验,可不是这样。廿岁到北京时,标点符号还不灵,却想写小说,用当时人所习知的鲁迅成就,和旧俄契诃夫、屠格涅夫,法国的莫泊桑,以及唐人传奇、宋人白话小说成就看齐,而且“一定要超过他们”作为目标,别的全不过问,也从不受当时极流行的什么“小说作法”影响,就只是用各种不同方式去写。从实验中取经验,不断纠正方法。环境够糟了,吃的有一顿无一顿也不在意。在零下廿度,升不了火也无所谓。写出来送到各报刊毫无消息,也无所谓。比起那些在清华北大学文学的,条件差别可真大!稍后有的是机会改图,也不干。有阔亲戚在北京也不找。就这么照自己选定的目标作去,永远不停止。十年过后,就把同时搞这一行的人拖垮了。再照样坚持又过了十年,还始终取个习作态度,从不知道什么叫“自足”,总永远是“练习曲”,且从不在公共场合中露面,也不自以为是什么“作家”,但是文字和内容,给人印象便和一般同行越来越不同了。解放后,明白新要求不易适应,照老办法又走不通,就改了业,又从头作起学起……什么事只要肯抓紧机会去学,就会由无到有,搞得像个样子的。要求自己严格,外面情况再困难,到一定时候,还是可望达到记录突破。我这种想法,过去人都以为傻里傻气,十分可笑。现在说不定还会为廿岁世故青年以为极可笑。可是,就在这种情况中,过了五十年。现在七十岁了,还有再搞一次新业务学习的幻想。所以血压尽管高到二百卅,心脏且经反复证明,已无好转希望,一天还能坐在桌子边搞十个钟头以上工作,至少可以证明,对学习上抱个天真态度,是能使人活得始终精神健康,不怕困难,扎扎实实永远不会消沉的。    
    我说说这些,主要是觉得对你们感到奇怪,为什么学了十多年悲多汶今译贝多芬。、肖邦、莫扎特、海顿、柴柯夫斯基……又已学懂作曲法,为什么不想向这些人看齐,再来想办法超过他们?你们有的是好条件,利用中国琵琶、笛子和瑟与筝传统的曲子特征,和社会新的要求好好结合起来,作成崭新的又雄壮又秀美热情充沛的曲子,去征服世界上的听众感情,把什么大师的成就取而代之!我若掌握了作曲和弹奏的基本知识,我就会这么想,而充满信心试验下去,什么李名强、殷承宗,统不在话下,可走的路还远,可爬的山还高得多!你们学了这个十多年,想的却只是极庸俗的个人目前出路,打算未免太小了。我担心的不是你们能否有个人演出机会的出路,而即为此感到消沉,实担心你们愿望太小,容易满足,因此不会“古为今用”,即有种种好条件,产生肖邦或悲多汶,你们却缺少应有勇气,来担当这个艰巨任务,让作曲方面,也产生几个庄则栋!据我主观设想,你们如能有一群同学,受这么一点雄心和幻想推动,去各自坚持学习下去,就一定会在以后十年,使得新中国音乐,给世界一崭新印象。这才是接班人应有的气概!一切所谓“成绩”“纪录”,都是受一种来自较远、较深的愿望鼓舞,随着个十分积极态度和信心坚持下去,而产生得到的。绝不会是庸庸碌碌“随大流”混日子,或从小处打算计得失成败能担当的。    
    我或许已经老得有点胡涂了,始终认为“远见”与“深思”和“相信群众”“信赖集体”并不矛盾。正因缺少前者,所以使得文学艺术都不免显得相当单调。理论在一定情形下十分重要,有时也会成为框框。文学方面有不少新旧完整理论,对于创作都只起束缚作用,并没有起帮助作用。搞文学,首先要会叙述,把理论融化到叙述中,才会发生广泛好影响。沙家浜的改编者汪曾祺,廿五年前作者记错了,实际不止二十五年。在西南联大写散文就极出色,会叙事!我不懂音乐,可是听到一切有名好曲子,都像是极会用乐章叙事,不仅能写人,也能把人放到一定节令,一定景物背景下,加以解释,雄壮和柔和都有色彩和性格,我从中还可得到种种启发,转用到写作上。因为它们的动人处都有个共同点,只是表现的工具不同而已。还看到不少大师的名乐章标题都叫做“练习曲”,证明我们搞创作卅年,还把集子叫做“习作”是有同感的。你是不是能在就业后一面作个好教师、好伴奏演员,另一面还尽可能挤得出一些时间,用一个由别人说来实近“狂妄大胆”的雄心幻想,去不断的把新的“练习曲”写下去,坚持个十年廿年?我希望这种建议你父母也能同意,支持你这么试验下去。小领导或许不会鼓励人这么傻干,大首长大致还是默许有人这么努力。庄则栋也好,李名强也好,新的什么花腔高音也好,钱学森或华罗庚,其所以对国家有较大贡献,主要还是比较上能“拔尖”。同样是学习,某些人有较多发言权,主要还是他抓学习格外紧,理解深。合唱总是比较容易对付,独唱独奏照例必困难。在国内不必争什么上风,应当把工作面对世界,代表中国这方面新成就,超过大师,压倒大师,这么空想不济事,如能作起点去认真克服一切内外障碍,活得似乎就有劲得多!努力到一定时候,肯定会对目前这种欠收情况有所改变的。若音乐作曲方面善于“古为今用”,我觉得从笛子、琵琶、瑟、筝的旧曲,及昆曲中许多调子,及西南民歌、西北舞曲,还有千百种可以供综合利用、取得极大成功的。主要还是得有人充满雄心和信心,肯从反复摸索中取得进展。你们不是条件不好,英雄无用武之地。可能却是条件太好,反而缺少攻坚能力和耐心,产生不了庄则栋!我若有你们十分之一基本功,也会老想到去创造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那个成就,随后就闷头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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