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43-鲁迅其书:一部断代式的研究史料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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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43-鲁迅其书:一部断代式的研究史料的好书-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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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当时鲁迅的思想看,他对“将来”的确信是建立在进化论的基础上的。进化论认为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发展和进化,鲁迅所谓“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鲁迅全集》第1卷,第434页。,就是这一思想的演绎。他相信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过老人,也是根据进化论得出的结论。尽管进化论有它本身的局限和弱点,特别是用它来分析、解释社会现象是不科学的,但是它的发展变化的观点,毕竟引导鲁迅编织出自己对将来的遐想,并且为之而奋斗不懈。鲁迅的思想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达到了马克思主义的高度,从此,他对将来社会的认识和信念就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明确认识到那将是无阶级的社会,一切压迫剥削人的现象都将变为陈迹。他的政治理想已经完全科学化了。但是我们仍应肯定,鲁迅在“五四”时期对于“将来”的信念和向往,是他整个思想链条中重要的一环,在当时也确曾产生过积极的影响。    
    基于对消灭了人吃人的剥削制度的社会的向往,鲁迅对人和人之间的全新关系也有自己的构想,这就是人人都是兄弟,彼此平等,相互友爱。人们不但消泯了尔虞我诈,并且拆除了彼此之间可悲的“障壁”。在小说《故乡》里,他对这一理想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了。作品中的“我”和闰土,由于现实社会所决定,幼时天真纯朴的关系已不复存在。特别是闰土的一声“老爷”,不但使作品中的“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就是读者听来也真有揪心之感。但鲁迅对将来人们之间的关系却怀着理想,把希望寄托在水生和宏儿这一辈人身上:    
    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    
    对于这种理想,鲁迅也曾一时犹疑,觉得它不过是“手制的偶像”,实在是比较“茫远”。这种矛盾的心理,正是当时黑暗现实在他思想和心灵上投下的阴影。作为理想主义者,鲁迅毕竟有力量克服犹疑,更坚定地相信未来。试看作品的结尾: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在这里,鲁迅用诗的语言写出了他对未来的信心和向往。这简直是悦耳的乐曲,凡是读过鲁迅小说的人,都会感到它萦绕在耳,久久不会消失。尽管在这里,也同他对不容人吃人的社会的理想一样,让人感到不那么具体,不那么踏实,然而确能给人以希望和鼓舞。事实上,理想主义者对前途的遐想,决不可能像缜密的行动计划,也不可能像气象预测,它是一种信念,一种追求,甚至是一种幻想,目的是给人以积极向上的力量。列宁就曾激烈地批评在我们的生活里,“在我们的运动中”,“太少”鼓舞人们前进的“幻想”,说这种幻想虽然“可能赶过事变的自然进程,也可能完全跑到任何事变的自然进程始终达不到的地方”,但它能“加强劳动者的毅力”;如果没有它,就不可能“有什么刺激力量会驱使人们在艺术、科学和实际生活方面从事广泛而艰苦的工作,并把它坚持到底”《列宁选集》第1卷,第379页。。    
    在鲁迅的小说中,《呐喊》和《彷徨》相比,其理想主义色彩显然更为浓烈。这和它们创作的时间不同,作者的思想情绪不同是分不开的。《呐喊》是写于五四新文学革命的高潮中,“五四”式的狂飙突进精神极大地鼓起了鲁迅的风帆;《彷徨》则写于五四运动的退潮期,严酷的现实不可能不挫伤鲁迅理想主义的翅膀。鲁迅自己也确认《彷徨》较之《呐喊》虽然“技巧稍为圆熟,刻划也稍加深切”,“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鲁迅全集》第6卷,第190页。,总的情调不如《呐喊》那样慷慨激越。但是,我们看到在《彷徨》中仍不乏理想主义的光照。    
    《彷徨》中的《长明灯》和《呐喊》中的《狂人日记》是同类型的作品。它们在形式上有所不同,前者是以第三人称客观地描绘一个发了疯要吹灭长明灯的疯子形象,后者则是以第一人称的日记体,用粗犷而又细腻的笔触揭示狂人的复杂心理,也活灵活现地刻画了一个狂人形象。然而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用象征的手法表现了对封建专制主义的反叛以及对未来世界的向往。《长明灯》的情调甚至比《狂人日记》更令人窒息。要吹灭长明灯的疯子不但对长明灯没有损坏一根毫毛,反而被封建制度的维护者把自己关闭起来了。他只能手扳着木栅,撕扯着木皮,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地发出“我放火”的喊声。在庙前玩耍的孩子听见他的喊叫也吓跑了。但是,作品写这些孩子“跑出庙外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并且还合唱着他们“随口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点心吃一些。……    
    这是把原来的儿歌糅进了疯子的喊叫,并且加入了孩子们自己的发挥(“此刻熄,自己熄”)。如果说《狂人日记》以一句“救救孩子”的呼吁作结尾,既高昂又细弱,恰如静夜里游鸟发出的一声鸣叫,尖如刺,又细如丝,使人振奋而又不无惆怅;那么,《长明灯》以孩子们随口编派的儿歌作结,却让人感到疯子的精神有如火种,已经传到了孩子们的心里,尽管他们还不懂“放火”的真正含义,却高高兴兴地把它们重复着,而不像四老爷、阔亭等辈听之如贯雷,视之如蛇蝎。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并不悲观,而是抱有吹灯自有后来人的希望。这不也正是理想主义的形象表现吗?    
    也许有人会说,鲁迅的小说毕竟充塞了浓重的黑暗,没有一篇从正面积极地表现了理想主义;无论是《呐喊》或《彷徨》,都是展现了不合理的制度,不合理的社会,不合理的人们之间的关系以及不合理的人性。这样说并不能算错。的确,和当时一些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相比,鲁迅小说中的理想主义是比较隐蔽,比较深沉,甚至也可以说是比较稀薄的。不过,我们对理想主义不能完全估之以量,而应该考察它的实质。上文说到,鲁迅对“理想的人性”一直在作不懈的追求,与此同时,他用小说揭露黑暗的社会和罪恶的制度,展示被蹂躏被扭曲了的人性,这正是以他心目中“理想的人性”为标准所作的对照,是通过鞭挞消极面来树立积极面的。所谓“揭出病苦,引起疗效的注意”《鲁迅全集》第4卷,第394页。,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的。对此,我们还可以从周作人在阐述“人的文学”主张时说的话中得到印证。周作人说:“人的文学”可以分作两项,“(一)是正面的。写这理想生活,或人间上达的可能性。(二)是侧面的。写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都很可以供研究之用。这类著作,分量最多,也最重要。因为我们可以因此明白人生实在的情状,与理想生活比较出差异与改善的方法。这一类中写非人的生活的文学,世间每每误会,与非人的文学相溷,其实却大有分别。”又说“人的文学”是“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怀着悲哀或愤怒”《人的文学》,《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196页。。当时鲁迅的思想虽然和周作人并不相同,但对于文学要表现真正的人的生活,要真正传出人的声音这一点,却是与周作人的看法相近的。几乎与此同时,他曾对诗歌中表现出真情实感加以称道,说那才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鲁迅全集》第1卷,第397页。。可见他的小说之所以主要是描绘了黑暗的现实,实在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的黑暗太浓重,作为严格的现实主义者,鲁迅不可能不对此花费更多的笔墨。但是,作为理想主义者,他正像周作人所说的那样,时时都在以严酷的“人生实在的情况,与理想生活比较出差异与改善的方法”;同时,也正因为他殷切地“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怀着悲哀和愤怒”。因此,我们就决不能因为鲁迅小说不是从正面积极地表现理想,而否认它的理想主义。    
    这里还需指出,在鲁迅的小说中,并非绝无从正面对理想的积极表现。《社戏》恐怕就应算是比较明显的一篇。    
    《社戏》这篇作品,作者通过回忆儿时和小朋友一道看社戏,把许多年前“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中人们的生活情趣,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我们看到,在那里,人们生活虽不富裕,却是那样自如愉快;他们纯朴诚挚,虽有“行辈”却不分“行辈”,偶尔发生吵闹也“决没有人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人们(包括孩子们)是那样热情好客,待人以礼,甚至私有观念也比较淡薄,居然引人“偷”自家地里的豆子请客;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却又那样引以自豪,六一公公因自己种的豆子被别人称赞而高兴得“感激起来”;人们不识字,没有强迫受封建教育的烦恼,人性也得以自由地舒展开来……。总之,在《社戏》里,鲁迅给读者描绘了一幅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都十分融洽、十分和谐的美的图画。这是既没有受资本主义污染,又因为地处僻远也少受封建主义约束的半桃花源式的社会环境。人们的精神生活带着几分原始式的纯朴和健康,连那里的山水月色都显得格外迷人。和鲁迅其他写农村的小说《故乡》、《风波》、《祝福》、《阿Q正传》等相比,《社戏》中的农村虽然也是贫穷落后,却没有上述作品中所描绘的破蔽、荒凉、阴冷、抑郁。可以说,《社戏》所写的环境,既是现实的又似乎不像是现实的。那么,鲁迅在这篇作品里究竟想表现什么?粗心的读者一般都停留在作品的表层,认为作者仅仅是怀念儿时的生活,展示劳动人民纯朴的品格,表现自己和农民的血肉联系,等等。应该说这样理解也是对的。问题是如果细读作品,就会发现作品的主题远非如此简单。作者显然是想通过儿时看社戏的回忆,充分抒发自己对纯朴的人性以及人与人之间真诚关系的向往。这,也就是一种理想主义的表现和追求。    
    我们还可以从另一面来论证这一观点。我们知道,在写作《社戏》时,鲁迅的思想还是以进化论为基础的。从进化论的角度看问题,那是肯定发展变化、眼睛向着前方的,对于昨天和过去毫无返顾和眷恋。十分有意思的是,《社戏》却是以作者儿时的回忆尖锐地对比出当前现实社会的黑暗,让人明显感到现实是那样使人感到逼促,感到窒息。作品为此在开篇用了很大的篇幅对在北京看戏进行了描绘和议论,让读者和作者一道去体验当时的憋闷;结尾时又画龙点睛地指出了后来再没有吃过那样好的豆,看过那样好的戏,这无疑又加强和突出了对儿时的美好回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今天不如昨天,现在不如过去了吗?鲁迅显然不是要表现反进化论的观点。尽管在现实生活中,一般人对儿时的回忆总夹杂着甘甜美味,但在这里,鲁迅可不是为了表现怀旧的感情;他是把儿时的回忆当作一种政治的和社会的理想来加以描绘,通过形象的刻画和感情的渲染,使读者从心中泛起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鲁迅其书》第一部分论鲁迅小说的理想主义(3)

    三    
    与当时一般的理想主义者不同,鲁迅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现实;他不是遥望空中,而是眼看地上,注视人间。他把现实和理想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既不被现实的重压吓倒、累垮,又不因理想的召唤而忘记现实世界。1919年,他在一篇杂文中劝青年们立志改革,决不要因为碰见困难和冷嘲而自暴自弃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尼采式的超人,虽然太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鲁迅全集》第1卷,第400页。    
    在这里,鲁迅既确信将来,更执著现在。他不同意像尼采那样渺茫地寄希望于超人的出现,认为应该确信将来的人类社会必定会更圆满,更健全。就是说,他坚定地抱着实实在在的理想,以此作为支持、鼓舞现在生活的力量。而与此同时,他更强调脚踏实地,认真对待现实生活。《狂人日记》就在这方面表现得十分具体。作品通过狂人之口,既表示确信“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又充分估计到现实社会“吃人”的严重性,苦口婆心地要人们切切实实“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通篇作品主要是写现实世界,表现和黑暗现实的艰苦斗争,从这里也就可以清楚看到鲁迅所独有的对理想的认识以及追求理想的方式。    
    也许有人会说,鲁迅这样看重现在,执著现在,与其说是理想主义,毋宁说是现在主义。这样看问题,其实是一种偏颇。毫无疑问,鲁迅是强调现在的,但他强调的现在始终和将来联系在一起。虽然他在创作《呐喊》和《彷徨》时,还没有掌握辩证唯物主义,但他对昨天、今天和明天的认识是从发展的角度考察的,从来也没有割断历史,单纯地从一个方面分析问题。即如他对“现在”的认识,就不是孤立的,而是考虑了明天,考虑到将来。文学革命初期,他在批判封建复古派对白话文的嘲弄和扼杀时,就指出他们是“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鲁迅全集》第1卷,第420页。。后来,他在论述杂文的战斗意义时又说了意思相近的话:“为现在的抗争,却也正是为现在和将来的战斗。”《鲁迅全集》第6卷,第3页。上引《故乡》结尾那一段关于路的话,也深刻地揭示了现在和将来的关系。而前此两年的一段话,语言更是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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