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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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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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孩子里;小环最爱的还是丫头。丫头很懂眼色;只要小环有一点不高兴;她总会悄声悄气问她几声:妈你生谁的气了?妈;你胃又疼了?丫头十五岁了;只穿过几件新衣服;都是参加学校活动的白衬衫;其他衣服都是小环和多鹤的旧衣服拼的;要不就是手套线织的。张俭省一双翻毛皮鞋可以换几十双劳保手套;能织好几件线衣。 
  屋里的收音机响了。张俭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拧开收音机。这个新习惯代替了他过去醒来抽烟的老习惯。闹了三年饥荒;给他养成的好习惯就是戒掉了过去的坏习惯:抽烟、喝酒。他去年涨工资;马上买了个收音机回来。 

小环办过父亲丧事回来;在多鹤眼里和张俭眼里分别刺探;想刺探到两人旧情复发的苗头。她也装着漫不经意地问过孩子们;小姨是不是每天夜里跟他们一块睡觉。她的眼光终于让张俭烦了;告诉她;他只想一家子相安无事把日子过下去;除此之外;他心如止水。这下她可以满足了?放心了?下回再回朱家屯不必把孩子们雇来当密探了?张俭不久成了乌鸦嘴:两个月后;小环妈也一病不起。第二次从朱家屯回到家;小环见屋子布局重新调整了:张俭和两个儿子睡大屋;多鹤、小环和丫头睡小屋。小环问张俭;她不在家他瞎搬什么?他笑笑说从今以后分男女宿舍;谁也别疑神疑鬼。 
  收音机里的歌把所有人唱起来了。孩子们穿着衬衣就跑到阳台上;捧一把雪回屋;捏成球;在屋里相互扔;然后又出来捧雪。小环叫喊着:不穿棉衣不准到阳台上! 
  多鹤跟大孩二孩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男孩子们欢呼了一声;又去跟丫头嘀咕;丫头也欢呼起来。十五岁的丫头;已经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疯起来却只有六七岁。他们嘀咕的那句话里的日本词;就是红豆沙糯米团子。多鹤昨夜忙了几个小时;蒸了两屉团子。砂糖吃不起;多鹤用了些古巴糖和糖精片做豆沙馅。每个人咬到团子上她都紧张;然后代团子抱歉;说:“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碰到多鹤团子做得多的时候;小环会用盘子托上几个;给邻居们一家送一个;让他们尝尝小姨的手艺。多鹤还会做酱虾酱小鱼;孩子们去挖了知了蛹回来;酱起来;也是代浪村人的风味小菜。小环总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给邻居品尝;她的外交策略在楼上楼下是常胜的。 
  二孩吃着吃着突然说:“给彭叔叔留一个。” 
  “彭叔叔不会来的;”小环说;“你吃了吧。”小彭已经很久不来了。周末他们的客人还是小石。 
  现在小石每次来;总有点鬼头鬼脑。小环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俩看多鹤不姑娘不媳妇地守着;替她亏得慌;都想让多鹤在他们手里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贫了;每次来跟姑爷似的提溜着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只猪蹄子。四级工小石虽然没有老的小的要养活;常常来张家当阔姑爷也会成穷光蛋的。有一次多鹤在擦地板;小石盯着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环见张俭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张俭的心头肉裸出来给一双脏眼看了。小环从那个时候明白许多事;张俭和多鹤那段情断不了;只是暂搁在那里。或许生生去斩断它是不对的;反而帮着它生了根。所有的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断;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环对人世间道理参得那么透;却还是在张俭和多鹤的事情上失误。她见张俭拿着报纸的手背上;那根树杈子形的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鹤面前;找了个借口支唤她出门。找的什么借口;小环早就忘了;总之多鹤不再撅屁股让小石饱眼福。小环接过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这些年下来;张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觉得粗硬的刷子擦过水泥板的声音圆润悦耳。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的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鹤断断续续地和小环讲过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樱花树、村子神社;她还多次讲到她的母亲;孩子们看到最多的是母亲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长辈丈夫儿子……十多年来;多鹤陆陆续续把代浪村的家搬进了这里。 
  吃完早饭孩子们牵着狗出去玩雪;丫头的几个女同学约她一块儿去看解放军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进行。张俭换上夜班;白天睡不着;拾起前一阵开始做的木匠活接着做。他照小学校的课桌给大孩二孩也做一张;这种连座的课桌会给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楼下有哨子响;是煤店的小卡车送煤来了。张俭和多鹤拿着筐和桶跑下楼梯;见小石刚到;已经脱下棉衣;借了邻居一个旧铁桶装上了煤。 
  没出去玩的孩子们都拿出桶和盆;帮张家搬煤。这楼上谁家来煤;孩子们都帮着搬;然后他们会对大人们说:“雷锋叔叔教我这样做的!”再往后;他们相互给老师写信;表扬某某同学学雷锋帮他的邻居搬煤。楼梯上很快落满碎煤;往上冲和往下冲的孩子们撞车;滑倒在煤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终于把多鹤也滑倒了。小石赶紧搁下一桶煤;把她搀扶起来。这是三楼和二楼连接的地方;学生们正在喝小环冲的糖水(大半糖精)。小石背对着三楼的楼梯;突然在多鹤脸上亲了一口。 
  多鹤吃惊地瞪着他;本来摔瘸的膝盖马上痊愈;一步蹿到两个阶梯下面。小石紧迫下去;从后面搂住她腰;嘴又上来了。多鹤正要叫喊;小石说:“你敢叫!你叫我也叫;我叫抓日本鬼子!” 
  多鹤看着这个看了十年的娃娃脸;看不出他是真诡诈还是开玩笑。 
  小石再次吃了一口日本豆腐:“下午你跟我去厂里。” 
  多鹤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然;我连你和张俭的关系一块检举。” 
  多鹤嘴唇微微动作;小石听到她完全哑声地重复“检举、检举”。 
  “检举你不懂?你们日本人不检举?我们中国人最爱检举;特别是检举日本鬼子。” 
  多鹤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尽管每个词义她不是完全懂得。 
  “你们日本鬼子祸害中国人祸害够了;现在你替他们受报应。” 
  多鹤还是看着他。娃娃脸还是又像逗乐又像威胁地挑着两个嘴角。 
  “日本鬼子;怎么样?跟我去不去?” 
  “你让她去哪儿?”小环的声音从三楼传来。她其实早就站在拐弯处。 
  “哎哟;小环嫂子;你怎么下来了;快别脏了手!”小石说。 
  “你要带俺妹子去哪儿?” 
  “说着玩呢!” 
  “说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换着脚“稍息”;生怕给冻在僵局里。 
  “小石;你这会儿别搬了;去给嫂子办件事。” 
  “什么事?”小石可有个讨好小环的机会了。 


“去把小彭找来。这雪多好;我回头给你哥儿仨做点好吃的;你们喝点酒。” 
  多鹤看着小环;小环抽下身上的围裙;把多鹤衣服上的两只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么也打不干净;小环笑了笑;摇摇头。 
  小环什么也没跟张俭说。她打发走帮忙的孩子们;从阳台的瓦缸里捞出几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条。干了外皮的胡葱里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盘;跟鸡蛋一块儿炒。秋天晒的干豆角干茄子焖红烧肉。等小彭和小石到来。三个大菜已经端上了桌。 
  张俭蹊跷了:小彭似乎从这个家断了踪迹(当然只有他明白踪迹是怎么断的);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小彭性格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贵气;会一声不吭地躲藏起来;慢慢去舔自己的伤;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来。他没有热情招呼谁;让小彭感觉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一年的间歇。 
  小环叫多鹤坐到客人们中间去;多鹤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块看电影的事告诉了张俭;张俭掉泪了。她记得他那样蹲着;就像他父亲张站长冬天晒太阳那么蹲着;眼泪打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他长时间地蹲着;小臂搁在大腿上;牢牢实实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泪;就觉得她错怪了他。他对她从来是一往情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交欢的一往情深。有时小彭让她觉得遗忘张俭是有可能的;或许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欢悦;但蹲着掉泪的张俭让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泪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会为这个死心眼爱自己的人而爱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见小彭。 
  小环手指尖戳戳她的头;轻声说:“傻瓜;又不把你装口袋里让他俩提溜走;你怕什么?” 
  她劝不动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门;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门。灰色的门就要给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环想;小彭和小石风流得多么不同;小彭不会在楼梯上堵着多鹤;一双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环给每个人斟上酒;又在每个人碗里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学上海家属又抠门又客套;请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让: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剥都给依剥好了……自己来自己来……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让得那么热闹。一瓣吃完;下一瓣又来了: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小环和张俭都给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两杯酒;眼神有点凶了。他面前的菜还堆得高高的。小环于是学上海家属;夹一块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气呀!猪都给你杀了……” 
  小彭不笑;又闷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说:“小环嫂子;你请我们来;要说啥吧?” 
  “先吃一会儿再说吧。”小环说。 
  张俭这才明白;人是小环请来的。他看看两个客人;又看看小环;担心小环不会有什么好话。 
  “小环嫂子;你说吧;说了再吃。”小彭说。 
  “那行。”小环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把左边的筷子搬到右边、右边的搬到左边。她在踩着心里锣鼓点出场。然后她把脸抬起来;挑起镶金牙的那边嘴角;媚气地一个亮相;“你们哥仨是从鞍山一块来的;坐的一趟火车。火车站上;小石你姐还来送你;跟我说;你们的爹妈都走了;以后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应你;我就是你嫂子。你还记得吧小石?(小石点头。)我把你俩照应得怎么样?(两人都点头;使劲点。)现在你俩知道了多鹤的身世;也知道多鹤跟我们老张家的关系。自己兄弟;我瞒你们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这顿酒饭;就算我朱小环给你们二位兄弟赔罪。现在兄弟之间就谁都不瞒谁什么了。对不对?” 
  三个男人看着她。张俭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我知道!这不就拿你打个比方吗?” 
  小彭一语不发;又喝了两杯酒。 
  “小彭你别喝醉喽。”小环说;“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说;“我今天夜里的火车。” 
  “哟;去哪儿啊?”小环问。 
  “去沈阳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家里挺好的?”小环问。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干吗呀?!”小环问。 
  “那你还回去?”小石说。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离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奔着的伟大方向说出来:离婚离成了他会照样寄抚养费给妻子、孩子。他自学了阿尔巴尼亚语;可以到技校教晚间的课;挣些外快。他刚说完就站起来;不容别人反应;已经走到门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说:“离不成婚;我不会见多鹤的。” 小环包了两个馒头;装了一饭盒茄子干烧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对这个男子怜爱起来: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过不去;相思得头上有了白发。 
  小环把饭盒夹在小彭自行车的后座上。 
  “嫂子刚才不是冲你的;啊?”小环说。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么诈多鹤吗?”她放低声音;“她不让他上手;他就把她当日本间谍举报!” 
  小彭呆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然后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 
  “他那人;没正经。”小彭说;“他不会举报。” 
  “万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会干那种对他自个儿没好处的事。举报了;他连打拱猪的地方都没了;有啥好处啊?” 
  “我可亲耳听见他诈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车走了。车轮在雪上画着巨大的S;下坡时连车带人一个滚翻;小环叫起来跑着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却又跳上车画着S远去。 


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鹤追求到死的样儿;这也是待在一块儿待出来的变数。他绝没有祸心;不过变数自身有没有藏着祸心;小环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样;祸心已经露出来;小环今天跟他柔中带刚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祸心杀下去;小环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个谁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鹤、张俭、她和孩子们在那里过他们一无所求的日子。这种大荒地有没有?热闹了半生的朱小环头一次对热闹憎恨起来。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的生活里。你家收音机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马桶漏到你家来。搬运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几个孩子的热闹。他们会没有听过丫头和两个弟弟那夹着日本词的话?孩子们常常是楼上楼下地喊话:“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会不会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颗含’(日语:Sikihan;红豆饭团子)!”马大哈小环想从今往后不做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们的对话。不过会不会已经晚了?一场大雪把小环下得头脑冷飕飕地清醒。 
  小环回到家;小石喝得横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张俭跟小环对看一眼;她和他刚刚想的是差不多的事。两人都悄悄地动作;因为都拿不准小石是真醉过去了还是装的。 
  门砰地开了;两个男孩通红着脸跑进来;小环嚷着:脱鞋脱鞋!现在她成了多鹤的规矩的严厉捍卫者。黑狗被小环堵在门外;因为它满身泥水。小环弯腰给大孩拿木拖板;黑狗进来了;头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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