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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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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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还可称做我的妻子的她,也匆忙赶来站在一边,默默无语地向我挥了挥她那小巧的手。我一下从一边的侧座上躬着腰站了起来,一手紧抓着车后的栏板,一手伸到帆布篷外,像要划破空气似地使劲挥动着,大声呼喊着妻子的名字——“再见了——青青——拜托了——”直到车子拐上了国会街①,顺着宣武门里的城墙向东开,再也看不见她了,我才返回自己的座位。
  ①北京的城墙,在“文化大革命”前才开始逐步拆除。当年新华社门前叫国会街,现在叫宣武门西大街,为北京前三门大街的一段。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可是此时此刻,在中国大地上,同遭这种不幸的家庭究竟有多少?谁能说得清?!
  名扬中外的新华社:再见了!
  古老美丽的北京城:再见了!
  此去能否复归,谁能为我们掐指一卜!
  11 去北大荒
  一
  去关外的列车终于启动了。
  在我们所坐的车厢里,只有我们这六个人的穿戴特别显眼:狗皮帽,老羊皮大衣,大头鞋,长长的棉猴儿,都是那种“闯关东”的打扮。
  据说前些日子,一列列火车拉着中央各部的“右派”奔向东北时,前门车站上曾多次“上演”过真正悲声泪雨的伤心剧。每当汽笛一声长啸,车窗里,站台上,多少双怅然离别的眼睛,多少抑制不住的泪水,多少只发疯般挥别的手,数也数不清。车厢里的很多年轻人——最小的刚满18岁——有的脸上还挂着泪,都高声唱起苏联那首催人泪下的《共青团员之歌》,一些年岁大的人也随声跟着哼哼:
  再见吧,亲爱的故乡!
  胜利的星在照耀着我们!
  再见吧,妈妈:
  别难过,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今天我们也启程了。看来整个列车上,只有我们这六个人怀有这样的心情,不可能再目睹那一幕幕撕肝裂肺的场景。对我们来说,劳动,本是光荣而自豪的字眼。可是一加“监督”二字,它就完全走向了它的反面——耻辱与痛苦!
  不过,我们也都多少懂得一点辩证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管别人为何“拿着大顶”看待我们、凌辱我们,我们仍然应该以革命者的气概,在完全崭新的生活中继续不断地丰富自己,在幽暗中追寻光明。
  二
  这时,来自全国各地的10万转业官兵,也正在纷纷涌向北大荒。
  据说,从1947年起,人民解放军就先后抽调数以万计的官兵,分批进入这世界上仅存的三大片黑土荒原之一。
  1954年,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国务院农垦部长王震,又向毛主席和中央军委呈送了《关于开发北大荒的报部,并亲自率领铁道兵七个师两万余人,先行挺进北大荒,相继建起了850、851、852、853、854、855直到8511等12个农场。
  所以,将离开北京时,新华社机关党委书记普金对我说:“北大荒的冬季天寒地冻,约半年时间,大家只能呆在屋里或帐篷内御寒,可不要荒度了这段时间。你要把英文课本和《英汉大辞典》等等都带上,利用漫长的冬季好好学习,日后还是用得上的。”
  我带了满满一箱子书,事后才知道这成了特大累赘。但在当时,对去荒原中追寻光明还是满有信心的。
  信心满怀,但何时才能离开北大荒把英文派上用场,心中没底。在奔赴北大荒的路上,在沈阳转车时,我们有人逛了这座古城,有人游览了清王宫及其东陵与北陵;到了哈尔滨,我们也游逛了这座由“晒渔网的场子”逐渐发展起来的比较现代化的城市。
  我们抵达临时停留的目的地——牡丹江迤东的密山县城时,已是离京后的第四天了。比我们先期到达的新华社保卫科科员王书仿同志——一位仍把我们这批“右派”当作同志看待的年轻人,来到满是转业官兵和一堆堆行李什物的车站,帮我们搬行李。他是专为安排我们的具体劳动场所打前站的。
  这里是北大荒边缘的一个小县城,“满洲国”时代被叫做“密山省”省城。它没有城墙,只有沿着十字街排列着的简陋的平房。关内已春暖花开,树技新绿,这里还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我戴着厚厚的大口罩和棉手套,穿着厚厚的棉军服和棉军大衣,足蹬志愿军时代的高筒厚皮靴,仍然觉得很冷。
  王书仿同志告诉我们:我们将去的是黑龙江省铁道兵农垦局(后改称牡丹江农垦局)属下的最早创立也是最大的850农场。其骨干成员是1954年转业的铁道兵850部队的官兵和一批地方干部,基本劳动力是由河南等地发配来的劳改犯。它已有五个分场和一个刚刚建立的云山畜牧场。我们将去的,就是这个云山畜牧场。他正为我们联系车辆,要我们耐心地等一等。
  这样,我们就有充裕的时间,与来自天南地北的成群结队的转业军官们一样,游手好闲地去逛逛那几条满是冰雪的马路,皮靴或大头鞋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响。逛累了,就在一家老乡家里的地炕上睡大觉,或到临时接待转业军官们的大帐篷里吃饭。
  天气是这样的冷:大帐篷里竟也有零下20多度,流下的清水鼻涕就势一抹,棉手套上立刻就又多了一小片薄冰。“在北大荒动不动就会冻掉鼻子和耳朵”的古老传说,看来并非耸人听闻的荒诞奇谈。
  4月13日,进军北大荒的总指挥王震上将来到了密山,在密山车站广场召开了万人大会。大会主席台的两边挂着王震上将自己写的一副对联——
  密虎宝饶,千里沃野变良田
  完达山下,英雄建国立家园
  “密虎宝饶”,就是紧挨乌苏里江和兴凯湖的密山、虎林、宝清、饶河四个县。
  王震对当时聚集在车站广场的万名转业军官说:“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我们将盖房子开荒,相信大家能够战胜艰难困苦,一定会战胜艰难困苦。你们都是当过排长、连长、营长的,我也当过排长、连长、营长。同志们过去在战场上都是带头打冲锋的。那么开发北大荒,遇到艰难困苦怕不怕?”
  “不怕!”大家齐声回答。
  “苦战三年行不行?”
  “行!”又是齐声回答。
  “这很好!早走早到目的地,早到目的地早生产,明天早晨就出发,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
  第二天,一些转业官兵就打着王震上将亲手授予的“迈开英雄步伐,走向生产前线”的大旗,向乌苏里江边的农场进发,我们也跟着离开了密山。
  三
  离开密山的那天上午,阳光普照而寒流滚滚,卡车几乎完全在雪壕中艰难爬行。我们都戴着风镜,但雪地反射的强光和无孔不入的雪沙,仍刺得我们常常睁不开眼。
  王书仿同志说,按规定,受“二类处分”的人,应该到853农场去。那里是刚创办的,比较苦,在乌苏里江边上的饶河县境内。丁玲、聂绀弩、吴祖光等人都已到那儿去了。他们人多,有专车运送。我们人少,路又远,只好搭顺车到较近的850农场云山畜牧场。这个场子离密山、虎林都比较近,很快就会到达。
  可是,说是100来里地,我们悠悠晃晃地从早饭后,一直晃到太阳快落山,才到了只有几座两头趴红瓦房的云山畜牧场场部。
  从一座房子里,出来一位已经不佩戴肩章的转业军官,手里拿着一纸介绍信,要我们就车去第三生产队,说是一直向西,转弯向北,总共只有十几里地就到了。
  这样,我们到达第三生产队队部时,天色已经昏茫茫的了。
  这是紧挨当年杨子荣们苦战过的完达山南麓的一个生产队。几年前劳改犯们留下来的两片住房之间,是宽达千米的森林沼泽地。东边是队部、伙房和一座磨麦子的小磨坊,号称“三间房”;西边有五座完全用草坯垒成的比较宽大的草房,住着先我们到达的中央各部的“右派”,号称“五间房”。“五间房”西边有一条蜿蜒曲折、越来越高的小公路,通向深山里的老电锯厂。王书仿同志抢着帮我们一趟又一趟地穿越林间小道,踏着沼泽泥地,从“三间房”向“五间房”扛行李,累得满头大汗,直呼白气。我们打心眼里双倍地感激他。
  12 新相知
  一
  我们的来到,引来一批批同难相怜的伙伴。其中有原东北鲁迅艺术学院院长、画家杨角和他的妻子张晓非,《人民画报》副总编辑、漫画家丁聪,美术评论家和书法家黄苗子,外交部礼宾司司长王卓如,电影演员李景波、张莹、郭允泰、管仲强,国家海关总署副署长丁贵堂之子——1955年才从美国归来在对外文委任职的丁耀瓒硕士,等等。
  他们是3月25日早晨离开北京的。当时天空灰蒙蒙的,空中有一群白鸽在自由飞翔,不时发出鸽哨的鸣叫声。他们在前门火车站广场等候剪票,大多沉默得没有笑容,仿佛每人身上都背着一块大石头。剪票进入站台时,没有亲人为他们送行,因为他们的单位规定不准亲人送行。他们穿过光线很暗的站台过道,默默地进入车厢。有一位二十刚过的男青年,还止不住地流眼泪。
  在这批不幸的人当中,我惟一很熟识的是《光明日报》女记者徐颖。她是与我关系密切、一同在外交学院学英文又一同被打成“右派”的新华社记者姚昌涂的妻子。她之所以被打成“右派”,是因为整风鸣放阶段遵照报社领导的指示,如实报道了民主党派和高等院校的鸣放意见。一声“反右”令下,这些鸣放者纷纷中箭落马,她也成了“帮助这些右派分子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毒素的帮凶”。
  由于夫妻二人双双落难,徐颖在忧痛中早产了怀胎仅八个月的女孩。这孩子极为纤弱,呼吸艰难,不得不被送进一只特制的氧气瓶护养,遂被叫做“小瓶”,后又正式起名为“小萍”。小萍刚从瓶子里出来呼吸人世间的正常空气,这位年轻的母亲就随着大队“右派”,离开了孩子、丈夫和在她出世不久就守寡的老母亲,到这“五间房”来了。
  二
  很快,我们就粗粗地熟悉了一些人,像与徐颖合编在一个劳动小组的,组长是喝过延河水的“二号大姐”张晓非,其他组员是:老《大公报》的地下党员、解放后是《财贸战线》报记者的高汾,世界知识出版社编辑了金葵,北京电影制片厂电影剧本编辑部编辑陈瑞琴,文化部电影艺术局制片处干部、“吴祖光小家族”最小的成员陈敏凡,新闻电影制片厂职员孙自若、文朴新,原《大公报》会计徐文兰,国家计委干部林清文,第一机械工业部干部吕莹、打字员戴菊英,文化部电影艺术局干部韩渊,等等。
  其中戴菊英被打成“右派”时才17岁,还不够公民资格。她的惟一“右派”罪名只有一句话——“美国鞋油真好使。”人们说这是“崇洋媚外”,她不服,顶了几句,就被说成“态度不好,思想顽固”,跟着就给她扣了顶“右派”帽子。
  韩渊,不是右派。但她的丈夫赵超群——对外文委的俄文翻译是“右派”。韩渊学着俄国“十二月党人”中一些人的妻子心甘情愿地陪伴自己的丈夫一道流放西伯利亚那样,与赵超群一道来到了北大荒。这说来颇具传奇色彩。
  具有传奇色彩的男伙伴那就更多了。像谢和赓,《世界知识》高级编辑兼欧美组组长,一位走路者要拄着拐杖的40来岁的高个子。他1933年2月21岁在北平读大学时就参加了中国共产党,被党的北方局选派去张家口,协助冯玉祥将军筹组察哈尔抗日同盟军,成了吉鸿昌军长的秘书,兼任一个师教导队的社会学和政治经济学教员。察哈尔抗战失利,党中央派他回到老家广西,利用家庭影响打入桂系军阀上层领导机关,颇受李宗仁、白崇禧的赏识,先后担任了白崇禧的上校秘书,兼任国民党大本营国防会议秘书、军政委员会秘书及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秘书,后又兼任桂林行营秘书、全国回教救国会理事长秘书、军训部西北战事巡回教育班主任秘书,成了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直接领导下的“特密”地下党员,代号“八一”,为我们党中央获取了国民党高层的大量重要情报,功勋卓著。
  其间,他与30年代领衔主演历史名剧《赛金花》而轰动了上海滩和南京城的著名影剧明星王莹相爱。王莹也是中共地下党员。当国民党海外部派遣玉莹以其视察员身份去美国留学时,李宗仁、白崇禧也派遣谢和赓以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上校秘书、国民党政府驻芝加哥领事馆学习员的外交官身份赴美深造。
  1942年5月,他们将由重庆飞印度新德里转赴美国时,在重庆的周恩来秘密嘱咐他俩以党的利益为重,暂不要结婚,集中精力学习和广泛联系中外抗日友好人士。他们到美国后,格遵周恩来的临别嘱咐,全力投入学习和工作,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1950年2月,才在美国结婚。
  1954年,他们要求回国。美国移民局不让他们回到新中国,将他们囚禁于著名的哀高思岛。周恩来闻讯,通过印度驻美大使奔走斡旋,才被美国移民局“驱逐出境”,于当年圣诞节回到深圳,廖承志派专人前往迎接,1955年元旦回到北京。回到北京不久,谢和赓被安排到人民出版社《世界知识》编辑室任高级编辑兼欧美组组长。
  1957年整风鸣放,生性刚正的谢和赓不听王莹的劝阻,贴了一张反对官僚主义的大字报,并要求保护古迹牌楼,将没收大地主、大官僚、大资本家、大买办阶级的宅第花园向人民开放或做少年之家、老年之家和文化馆;就是中南海,也要对人民开放。因为在1925年段祺瑞政府时代,北海就开放了;1929年,中南海也开放了。现在是我们共产党领导的人民的天下,中南海更应该对人民开放,中共领导占据着这处古迹是不对的。
  这可成了人民出版社鸣放中的一发重炮弹,他因此受到了批判。可是慷慨热诚的谢和赓怎么也想不通。他把个人的荣辱沉浮早就置之度外。还是在美国,他和王莹就一直把“学问真理于我是生命,荣华富贵于我若浮云”当做座右铭,并在牢记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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