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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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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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人上纲上线的人,专门从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对“小资产阶级思想倾向”的“小”字就觉得不够味了,从他那篇皇皇大文的检讨上随便找一段,都可以作为再批判的材料。一次,两次,接二连三的检讨,他便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检讨专家”。在大大小小的运动中,他都是典型,因为每逢运动,他都怀着虔诚的心,主动检讨,成了名副其实的“老运动员”了。他屡仆屡起,表示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他使用解剖刀,真心地、无情地解剖自己,想把心掏出来亮给人看。但那些有着铁石心肠的人,尤其是个别想打击别人来掩盖自己的隐私的人,总觉得“不过瘾”,还要在他的刀口上撒上一把盐。有一次,有人在萧也牧检讨之后向他提了个挑逗性的问题:“当你被批得无地容身的时候,你是否想到过去香港或旁的地方?”萧也牧老实地回答:“我什么都想过,但我没有条件。”这个人在下次批判会上,迫不及待地给他上纲:“吴小武曾经想偷越国境,背叛祖国!”多么可怕啊!萧也牧想用触及灵魂的检讨,重新做人,但是事与愿违,他被无情的手推得越来越远了。
  正当他殚精竭虑、字斟句酌精心加工的《红旗谱》开始问世的时候,正当他参与筹划的《红旗飘飘》创刊号和读者见面的时候,也是在他重新辛勤整理的一部反映老区生活的著作《难忘的岁月》即将出版的时候,中国大地上掀起了一场反右派运动。多年来为革命呐喊、为无产阶级烈士和英雄讴歌的萧也牧,由于有着历年被批判的记录和他一次又一次的检讨,他在工作中的片言只语被搜罗起来无限上纲后,打成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资产阶级”前边的那个“小”字被取掉了,后边还加上了令人战栗的“右派分子”。自然,经历了整个抗日战争的千锤百炼才争取到的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也被抹掉了,编辑室副主任被撤职了。在参加革命二十年之后,行年四十的萧也牧,又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
  痴心的萧也牧被戴上帽子,即将下放劳动的时候,还没有忘却他为之孜孜以求的组稿任务。他听说罗广斌等人在写一部长篇作品,立即草拟了一封约稿信,经批准,发往重庆。信中说:
  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同志:
  尊作《在烈火中得到永生》在《红旗飘飘》发表后,很受广大读者欢迎。听说你们已把它扩展写成长篇,这是件令人十分高兴的事。如果已经写好了,请即寄来一读。但不知道你们写的是根据真人真事加以集中概括写成的小说,还是完全是真人真事的回忆录?若是小说,请寄我社第二编辑室;若是回忆录,可寄五编室。我们当以跃进的精神迅速处理。
  紧紧地握手。
  (1958年)七月二十二日
  约稿信表达了他的永不熄灭的革命热情,也反映了他纯真的职业品德。后来,当罗广斌等人来京修改《红岩》时,虽然从编辑业务分工上,萧也牧与作者毫无关联,但他还是主动地发表了自己对稿件的意见,关心修改的进程,关心作品的命运。正因为这样,当“文革”中罗广斌被迫害致死的消息传到北京后,饱受摧残的萧也牧能够愤然而起,为保卫《红岩》大声疾呼,为罗广斌之死伸张正义。这也正是萧也牧的极其可贵的品质。
  他关心旁人作品的命运,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命运。当他得知姚雪垠排除万难来京修改作品时,他几乎是以钦羡的眼光,密切注意这部历史小说的进展以及它未来的命运。他热情关切并希望王蒙的《青春万岁》能够早日问世。当他得知小说虽已打出清样而仍难以出版,王蒙本人又将被发配新疆的时候,他以自己戴“罪”之身,打消顾虑,从出版社要了车子,同黄伊一起,把王蒙送到火车站,给远行的王蒙以极大的温暖。多年以后,王蒙在向人谈起萧也牧对《青春万岁》的真知灼见,谈起他远戍边疆时刻萧也牧对他的关怀爱护时,肃然尊称萧也牧是“编辑之神”。
  萧也牧身上最可贵的品质之一是他从来没有那种“文人相轻”的恶习。他有着一颗金子样的心,愿望帮助一切希望得到他帮助的人。他非常尊重作者的劳动,当手里掂量一部来稿时,尽量找出它的优势,希望它成活、出版。他热情帮助当时涌现出来的青年作者,培养、启迪、提高他们,关心他们的成长。
  在接连遭受打击后,他本来微弯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他不再高谈阔论了,他的笑声消失了。即使在两年以后,摘掉了右派帽子,他依然是谨小慎微,胆小怕事,连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着脑袋。他想夹着尾巴走路,回避和任何人争论任何问题,不敢发表自己的主张,更不敢坚持自己的正确意见。他变得唯唯诺诺,对有时交给他的明知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如接受一部不经重写不能出版的作品),他也只好勉力为之。他空有一腔热血,但无献身之处。他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希望能让他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活下去,希望能把他的知识和力量包括他的一颗美好的心献给人民。
  就在这样热切的期待中,在战战兢兢、担惊受怕的生活中,迎来了“文化大革命”。
  “文革”一开始,萧也牧弄不清这次运动要整什么人,只见出版社满院的墙壁上糊满了大字报,点的名不是王康,就是张羽;什么“漏网右派”,什么“文艺黑线”……这些字眼都使他心里发颤。他噤若寒蝉,真希望有个洞穴能让他躲进去。他害怕历次政治运动,这次运动能够躲过去吗?
  1967年2月10日,他所尊重的《红岩》作者罗广斌竟被整死了。这真是个晴天霹雳。当刘德彬和杨益言来到北京,带给我们罗广斌惨死的噩耗,并希望出版社能给他们正义支持时,我立即赶到萧也牧家里,告诉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他惊呆了,好半天没有说话。闻讯而来的还有周振甫、陈斯庸、严绍端、施竹筠等人。由于《红岩》的影响和罗广斌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尤其是作为编辑对作者和作品的感情,大家对罗的冤死非常气愤,一致认为应该为《红岩》正名,为罗雪冤。当时情况复杂,斗争尖锐,难免使人产生顾虑。陈斯庸小心地问:“中央现在什么态度?”我就所知向大家介绍了情况:重庆造反派诬蔑罗广斌历史上是叛徒特务;“文化大革命”中捞稻草;小说《红岩》不是自己写的,是个右派分于写的。我说:“历史问题我们没有发言权,但小说是我们看着他们写的,我们应该秉笔直书、仗义执言。作为编辑,我们有这个责任。难道人被整死了,还不许人家说话吗?”萧也牧沉吟了一阵,决然说:“罗广斌如果活着,他也不稀罕像我这号人去支持他。可是他死了。连他这样的人也被整死了,我们还怕什么呢?”陈斯庸说:“要干就只好拼掉老命了。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也要干到底。”严绍端说:“今天我们在一起开会,那些整人的人要是问起,开什么会?就直告他:为了对付你们!”在会议结束时,萧也牧带着悲愤的心情慨然地说:“既是为真理而战,有了堂堂之阵,正正之师,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那个人妖颠倒、是非混淆的年代,中国青年出版社一批老编辑为保卫《红岩》,为罗广斌雪冤发出了正义的声音,在北京城,在天津,在上海,在重庆,在有关地区一新人的耳目。他们把真相告诉社会,驳斥一切造谣诽谤。萧也牧弯了的腰又直了起来,他打消顾虑,挺身而出,编辑《红岩战报》。第一期发表了杨益言的发言、罗广斌夫人胡蜀兴的申诉、《红岩》责任编辑张羽的《不许污蔑(红岩)》。第二期发表了由萧也收主持定稿的《罗广斌历史问题调查报告》。他在核定这篇稿件时,把青年出版社内语文修养最高的老编辑周振甫、叶至善、罩必陶、金近、陈斯庸、孙培镜等请来,一起字斟句酌,缜密定稿,用最精练的文字、最确凿的论据,澄清诬陷者散布的谣诼。《红岩战报》发行数十万份,远及上海、重庆等地,为民族树正气,为文坛辨是非,狠狠打击了那些造谣诽谤者。萧也牧一生编过很多书,这一次是他为了捍卫人的尊严、顶着狂风暴雨、冒死犯难、短兵相接的一次最勇敢的编辑实践了。
  时隔不久,江青在1968年“三一五”四川问题会议上说:“现在有人在给罗广斌翻案”,“我们已经查实了,从华蓥山出来的人都是叛徒、特务,没有一个好人。”原来曾想借《红岩》中的江姐为自己树碑立传的江青,现在舌头一转,《红岩》就成了大毒草。这么一来,社会上反《红岩》、反罗广斌的人顿时气焰嚣张。青年出版社一些人在军代表的支持下,成立了追查《红岩》事件及清查罗广斌叛徒集团专案组。一个闷热的夏夜九时,支持过《红岩》和罗广斌的萧也牧、张羽、陈斯庸、严绍端四人被押到原二编室办公的大房间里,遭到非法审讯。专案组长宣布要追查那次“黑会”(指议论为《红岩》鸣不平的那个会)的内容。从印度归国的爱国华侨严绍端患肺癌开刀不久,受到残酷的折磨。我在另一次深更半夜的单独审讯中,被扭断了左肱骨。
  只有一百六十人的中国青年出版社,有四十个人以种种“罪名”被赶进了“牛鬼蛇神”队伍。萧也牧以“没有改造好的老右派”的罪名,被“横扫”进了这个“黑窝”。军代表根据谋士们的建议,让解放以来挨整最多、挨批时间最长、检讨写得最多的萧也收担任“牛鬼蛇神”队伍的领队。这支以萧也牧为首的特种队伍,活动在北京东城的大街小巷里,在青年出版社印刷厂,在后圆恩寺,在东四北大街420号宿舍大院烧锅炉,掏厕所,扫烟囱,敲砖,送煤渣,运灰,挖白菜窑,受各种各样惩罚性的劳动改造;又根据各种需要,到处游斗、陪斗、弯腰、坐“喷气式”、剃阴阳头、挨打,被小孩子吐唾沫、扔石子、扬灰。从一处向另一处转移时,领头的总是萧也牧。他带上他们早请罪,晚请罪,领头念语录。为了示范,他做得一本正经,了无差错。他仿佛是罪责最轻的,又好像是罪大恶极的;他似乎是检讨最好的,又似乎是顽固不化的;他好像是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可以从宽了,可以轻松了,但好像又是欠债累累,负担越来越重了。他努力挣扎着,想从深渊中拔出来,但却是越陷越深,无以自拔了。
  1969年4月初,在“九大”进行期间,北京城内采取了一个重大行动:根据“林副统帅第一号手今”,将所有的“牛鬼蛇神”全部清理出北京城。团中央系统的干部和家属,全部搬家,到豫东南潢川县黄湖农场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动身之前。青年出版社被隔离审查的“牛鬼蛇神”被恩准放假回家,收拾行囊,和家人告别,准备随大队出发。萧也牧又有机会和家人团聚了。当他回到家里和老妻见面时,四个儿子围在身旁,他的心情却是十分压抑而忧伤的。专政小组有条规定:受审查人员回到家里,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每日晨昏两次,仍必须在毛主席像前请罪。一向把检讨、请罪当做家常便饭的萧也牧,当着妻儿的面,站在毛主席像前,弯着腰,喃喃地说:“毛主席,我有罪,我向您老人家请罪。我没有听您的话,没有改造好,辜负了您老人家的期望,我罪该万死……”妻子李威在一旁忍不住了,劈头问道:“小武,前一次批你不说了,这一次你究竟犯了什么罪?”萧也牧一愣,也惶惑了。真的,仔细想起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在家的几天里,他反复思考,不敢说自己无罪,可又置身在“牛鬼蛇神”队伍里,能说自己没罪吗?有罪,有什么罪?怎样改造?他越想越茫然了。他感到他的眼前是深渊,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向深渊走去。临别的晚上,他对妻子讲起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讲了很多过去从来没对妻子讲过的事。他说:“李威啊李威,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你大体了解我,也不完全了解我。我的母亲十六岁来到我家,生了我们六个孩子。我三岁时,父亲死了,我是由奶妈带大的。后来家里破产了,我出去当学徒,学电工。抗战爆发,我参加了革命。我没有做过坏事,可是我总挨整,还叫老婆孩子跟着受罪。我和老家划清了界线,我只记得养我成人的王妈,她死了,我曾到她坟头去悼念,以后,怕再也去不了啦。你记下我老家的地址,记下王妈老家的地址。她家是在湖州芦墟。你将来有机会去南方,一定到了妈——我叫她生妈,到她墓前代我凭吊,感谢她的养育之恩。这些年,我倒霉,也给你带来麻烦,我对不起你。你有机会去阜平抬头弯,去你老家,也代我问候乡亲们。”李威感到突然,有些反感,说:“小武,你怎么啦,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萧也牧沉痛地说:“这次下去,我怕回不来了。我一直想努力改造,回到人民的怀抱,现在看来,这个希望怕要落空了。我的身体伯等不到这一天。对你,我得说真话,不早点说了,将来会遗憾的。”
  在南行的火车上,萧也牧向我和几个坐在一起的人念了两句诗,是把郭沫若的《归国杂咏》改装后的诗句:“五十一年余一死,鸿毛泰岱早安排。”他转过脸来,又悄悄地对我说,“我小时,家里给我算过命,说我能活到五十三岁。我可能还有两年阳寿。”我不由得心一跳,忙说:“信这个干什么,自己对自己应该有信心。”看来,他那时已多次想到了死。他意识到前途莫测,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虽长期生活在农村,但对这次南方之行,一开始就失去了信心。
  4月18日,大队人马开到了黄湖农场。第一个晚上,数十名“牛鬼蛇神”挤在一个里外三大间的简陋房子里。我和萧也牧等八个人被分配到里间从南到北由六张单人床拼在一起的通铺上。自右至左排列的次序是:顾均正、张羽、罩必陶、唐锡光、陈斯庸、王康、吴小武(萧也牧)、吴家刚。吴家刚是萧也牧的三儿子。因李威看到萧也牧临别时的颓丧情景,很不放心,特地派了他同父亲做伴,顺便照料父亲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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