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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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1949-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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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这个家,再回来已是十年后。我来看他时,他已是九十岁的老人。三合院已经倒塌,正厅的屋顶陷落,一地的残瓦断砖,压不住黄花怒放的野草。雨渍斑驳的土墙上,还挂着一个木牌,毛笔墨汁写着家族的名字。“是祭祀用的,”他说。
木牌腐朽,铁钉也锈得只剩下半截。柯景星看着木牌上模糊的名字,指着其中两字,说,“这是我爸爸。”
半……,又说,“我爸爸常教我念的一首诗,我还记得两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十年不见儿子,母亲看你第一眼,说什么?”“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你住二房,二房在那边。”
柯景星的记忆在时光的冲洗下有点像曝光过度的黑白照片,这里一条线,那里一道光,时隐时现,但是,轮廓和灵魂,真的都在。
龙:你跟我说一下那四十六个人是怎么回事?
柯:队长杉田鹤雄就命令我们杀人,那把军刀上还有天皇的菊花。不服从命令,我们就要被杀。
龙:你们杀俘虏的时候,俘虏站在哪里,你在哪里,长官在哪里?
柯:四、五十个俘虏,我们把他们围起来。杉田鹤雄就喊说,“上子弹!”然后就通通用刺刀刺死;之前有教我们刺枪术。教我们刺枪术的教练是在日本天皇前面表演第一名的。
龙:四、五十个俘虏被围起来,有多少个台湾监视员在那里?
柯:十几个人。
龙:你是说,你们杀这四、五十个俘虏,不是开枪,全用刺刀?
柯:开枪危险,开枪怕打到自己人。都用刺的,一个一个刺死,我站在比较远的旁边,有一个印度兵逃来我的脚边,我跟他说,“这是天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我就刺了他一刀。还有一个在喊救命,是个英国兵。一个清水人叫我杀他,我说你比较高你怎么不杀他,你比较高才刺得到啊。那个英国兵躲在水沟里喊救命。他如果不喊救命就没有人知道他躲在那里。我说,清水人你比较高,你去杀他。
龙:人都杀完之后,四、五十个尸体怎么处理?
柯:我们就挖一个大洞,全部放进去。
龙:然后你们怎么湮灭杀人的证据?
柯:人的头骨多脆、多大,你知道吗?
龙:把这四、五十个人杀了之后,你去哪里?
柯:有个人挑水来,我们把它喝光。继续住在那里。
龙:现在俘虏营都空了,盟军马上要到,你们还住在那里在等什么?
柯:我们也走了,想要回古晋,可是到不了,那时候……太久了,忘了。
龙:请描写一下审判的过程。
柯:一群人坐在椅子上,都是台湾兵。旁边有旁听席。一个耳光换五年。
龙:澳洲俘虏出庭指证你们打他们耳光?
柯:打耳光就是在白河训练的时候学的。
龙:当场被宣判死刑,那时感觉?
柯:感觉是——我真的要死了吗?死了还没人哭啊。第二天改判十年,很高兴。
龙:被判十年,最后坐了七年半的监牢,你觉得这惩罚公平吗?
柯:既然我有杀死一个人,我说是“天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
龙:那你觉得七年半是应该的还是怎样?
柯:七年半是英皇登基所以被特赦。
龙:我知道,但你觉得自己判刑是冤枉还是罪有应得?
柯:那时候也没想什么,有杀死人被关也是应该的。
龙:家里的人知道你的遭遇吗?
柯:都不知道。不能通信。我要是知道我父亲那时已经死了,我就不回台湾了。我就在日本入赘。
龙:释放后最后终于回到台湾,看到基隆港,心里在想什么——有哭吗?
柯:没有。
龙:你一个人从基隆搭火车到了故乡彰化——有人到车站来接你吗?
柯:没有。到彰化车站后用走路的,一直走一直走,走回来老家。
龙: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柯:只剩下我的母亲。
龙:十年不见儿子,母亲看你第一眼,说什么?
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你住二房,二房在那边。

61,日日是好日
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南投县鱼池乡蔡新宗家
蔡新宗:八十六岁
从彰化到鱼池乡,一路是青葱的山景。早春二月,粉色的樱花错错落落开在路旁,远看像淡淡一片云。绵延婉转的山路一个转弯,忽然天地辽阔,半亩湖水,无限从容,“晋太原中武陵人”似地敞开在眼前。
原来蔡新宗是个在日月潭畔长大的小孩。
转近一条小路,两旁都是稻田,稻田和稻田之间站着一株一株齐整的槟榔树,像站岗的卫兵一样,守着家园。蔡家在小坡上,三合院前是一方菜圃,花菜、萝卜、蕃茄、豌豆,青青郁郁,引来一阵热闹的粉蝶。几株桂花,香传得老远,引擎一熄、打开车门就被花香牵着走。
原来蔡新宗和柯景星一样,都是在稻田边、三合院里长大的少年。
我们就坐在那花香盈盈的晒谷场上说话。村里人经过,远远看见我们,一定以为这是个“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邻里小聚。一面说,天色一面沉,然后槟榔树瘦瘦的剪影就映在暗蓝色的天空里,蚊子趁暗夜纷纷起飞,发出嗡嗡声,像隐隐从远处飞来的轰炸机群。
龙:何时离家的?
蔡:一九四二年的八月三号从高雄港出发,九月八号到达婆罗洲古晋,从“色拉哇库”河一直进去。
龙:那是拉让江。河里面有动物你看到吗?
蔡:有啊,有鳄鱼啊,他们爬起来透气、纳凉,都是我以前没有看过的东西。
龙:古晋的战俘是什么状况?
蔡:英国兵比较多,荷兰——那时候的印度尼西亚属于荷兰统治的,印度尼西亚的兵也
有,印度兵也有,属于英国的。都是从新加坡抓去的。
龙:有华人吗?
蔡:就那个卓领事夫妇。他们还有个小孩。我是很同情这个卓领事的。
龙:是哪里的领事?知道他的名字吗?
蔡:不知道,名字也不记得了,有一次我的部队长跟那些干部,围在一起讲话,说这个卓领事意志很坚强。那个时候日本人在说,看能不能把这中国人给吸收过来。但是这个领事说,我已经对中华民国宣誓要尽忠,我不能再加入你们日本。日本人就说,可是你如果加入我们,你就不用关在这里了,我们送你回中国,让你去汪精卫那里任职。他也不要。
我们这些小朋友听到了觉得,这个中国人、中国领事,很尽忠哦。我是做文书的,所以在办公厅里面常常听到这些普通人听不到的谈话。我就说,这实在很难得,一个国家的公务员,日本人也在称赞喔。
龙:蔡先生,这个人在日本战败以后去哪里了?
蔡:我不知道,说是有一个阴谋,这个人被抓去别的地方了。
龙:古晋的俘虏待遇怎么样?
蔡:我是没有直接管,俘虏做的工作也没有很粗重,只是吃不饱,一年一年营养失调、生病啦。那时候想说,人如果不动,身体也会愈来愈差,如果让他们出去种个什么,让他们自给自足,也有钱给他们喔,他们可以用这个钱买一些比较营养的,他们自己要吃的。我们公道来讲,要说日本那个时候有没有很残忍,在古晋那边是没有的,因为补给还可以到,交通也都还很好。第一分所就差了。
龙:第一分所就是山打根?山打根的“死亡行军”你当时知道吗?
蔡:那里就生病的,死的死、逃的逃,是到战后我们才听到的事情,当时不知道,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日本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投降,澳军九月十二日来古晋接收时,就在问:“山打根那边还有几个?”我就说我看一下,看山打根的战俘名单,发现,怎么七月、八月都没有电报来啊,数字都没来,六月的时候还有几个。我就跟他讲,我现在报的数字不是现在的喔,他说,“没半个人了!”
我也吓了一跳,他说真的,可能是逃走了,我最后听人家说只剩一个人。
龙:很惨,山打根一千多英澳军,最后剩下六个活的。古晋俘虏营队长是日本人吧?
蔡:是个留美的日本人,比较开化,很认真。最后自杀死了,也很可怜。
龙:什么状况下自杀的?
蔡:战败后,他一调查发现俘虏死这么多,虽然没直接杀他们,但是死这么多人,算是他的一个责任。他又是个“日本精神”很旺盛的人,常常说,“日本如果怎么了,我也不要吃俘虏的米,我不做俘虏!”
我们在办公厅,他一个人出来,戴着帽子,说,“你们大家听过来,我现在要出去,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要坚强,所长我要去了,你们大家保重。”他回身就走了。
龙:有资料说,日本战败的时候,有密令说要把俘虏全部处死,古晋的情况是怎么样?
蔡:没有命令说全杀。
龙:你在古晋有看到杀人吗?
蔡:没有,我们古晋这里没有;山打根和美里,确实有杀人的,他们有讲。
龙:柯景星在美里,他有讲。
蔡:那里就真的有杀人,听说他们的队长,一手拿着军刀,一手拿着枪,说,你如果不听令,我刀子杀不到的我就开枪,所以你不杀人也不行。山打根那些都行军的俘虏,到山里去,有的在路上就倒下了,倒下没死的在那里很痛苦的样子,日本人的解释是,倒在这里这么痛苦,我干脆让你死得痛快一点,那就是日本精神说的武士道。很难说啦。
龙:审判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蔡:一九四六年正月二十三日开始判的。
龙:在海边开庭?
蔡:在海边搭一个棚子,我们四十五个台湾兵同时被审。
龙:怎么进行?
蔡:像我进去,我先说我是谁,我要来说的话全属事实,对神明宣誓,意思是这样,然后审判官就问你有没有打人,我说没有,我是没有直接管,但是我们是一起的,营养失调,很不自由,这个精神上的苦楚我是能理解,我只有讲这样,他就写上去了。
开始审判后八天,四十五个人就全部判了,我记得有三个无罪,剩下的四十二个,判一年的好像是一、两个,总共算起来,无期的有一个,二十年的两个,十五年的几个。
龙:你判了十年,觉得服气吗?
蔡:我很不满。如果讲人道,为了和平,你定这个罪,我赞成。但是你因为“胜利”,随随便便就这样子判。战败的都有战犯,战胜的就没有战犯吗?这是我的主张,去到联合国我也敢这么主张。
譬如一个例子,这个是大家疏忽的一个例子,这是我所知道的。我们叫“你来”,用手招,手心向下,但是这个手势在澳洲和英国人看来以为是叫你“快走”的意思,所以俘虏就走开了。下指令叫他过来的人就觉得我叫你来,你不来,不听我的话,追过去就打他巴掌了。这根本是误会。他们就是看天气在审判的,实在是很冤枉。
龙:听到自己被判十年的时候,感觉是什么?
蔡:觉得——打架打输了,这样而已,怨叹我们打输人家而已。你看那些日本人,被判死刑的有好几个,都笑笑的,说,“哎,我要去了,祖国的复兴拜托你们了!”这一点是我们要学的地方,我常常在讲,日本人的好处我们要学。
他们日本军队本身,动不动就打你巴掌,只要阶级大过你的就会压你,所以看顾俘虏的时候,为了要执行业务,他有的时候看了不高兴会“巴格亚鲁”一个巴掌过去,这个是有的,但是这样也不用判到几十年,也不用判死刑,不用啊。
龙:你被判刑不久就被送到拉包尔去服刑了?
蔡:对。那时拉包尔那个岛差不多还有十万日军在那里,等候遣返。
龙:你知不知道,你变成战犯,送到拉包尔集中营的时候,拉包尔还有将近一千个中国国军战俘,刚被解放,在拉包尔等船?
蔡:我不知道,我是听人家说有那些人,有中国人在那里做工,那些人后来有没有被送回去,我也不知道。
龙:一九四九,你在哪里?
蔡:我还在拉包尔。
龙:你在拉包尔的时候,日本的第八方面军司令今村均大将也关在那里?
蔡:那些将军都不用出去做苦工,只有种种菜园而已。今村大将自然是我们的大老板,我常常跟他讲话,他也很照顾我们,他也不会分你是台湾人日本人。
龙:今村是太平洋整个方面军最高指挥官,他被判十年,你这个台湾小文书,也被判十年啊。
蔡:我也跟今村开玩笑,说“你一声令下,几百万的军火都听令,可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你判十年,我也判十年。”他哈哈大笑。
龙:和你同在拉包尔服刑的还有婆罗洲的指挥官马场中将?他临死还送给你一个礼物?
蔡:马场被判绞刑,他想他时间差不多到了,有一天把我叫去,说,“你来,我写了一个东西要给你。”他送给我这块匾额,上面的字,是他自己写、自己刻的:“日日是好日。”
他还跟我解释,说,“你年轻,有时候会比较冲动。在这个收容所里,你要尽量认真读书,边读书边修养,这样,早晚你都会回去的。要保重身体,你只要想着日日是好日,每当生气的时候,就要想到马场中将有跟我说,日日是好日。”
龙:他自己要上绞架了,还这样安慰你……
蔡:对,他这样跟我解释,所以说我的人生观就是“日日是好日”。
每天都好,就是这样。





第七部 谁丢了他的兵籍牌?
62,最底层的竹
飞力普,我最近一直在思索“罪与罚”的问题。
你出生的时候,一九八九年深秋,我躺在法兰克福的医院里一面哺乳,一面看着电视,那是不可置信的画面:上百万的东德人在柏林街头游行,然后就冲过了恐怖的柏林围墙,人们爬到墙头上去欢呼,很多人相互拥抱、痛哭失声。在那样的情境里,你在我怀里睡觉,长长的睫毛、甜甜的呼吸。初生婴儿的奶香和那欢呼与痛哭的人群,实在是奇异的经验。
晚上静下来时,我听得见头上的日光灯发出滋滋的声音。
后来,人们就慢慢开始追究“罪与罚”的问题:人民逃亡,守围墙的东德士兵开枪射击,一百多人死在墙角,你说这些士兵本身有没有罪?所有的罪,都在他们制订决策的长官身上?还是每个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个别行为负责?
东德共产党的决策高层一直说,他们要求卫兵防止人民离境,但是从来就没有对守城士兵发布过“逃亡者杀”的命令。于是很多法庭的判决,是判个别士兵有罪的。
你知道吗,飞力普,一直到二零零七年,才在一个当年守城卫兵的资料袋里找到一个军方文件,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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