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名人论读书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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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名人论读书苦乐-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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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图书馆写条子、条子的写法跟你让我去取书时的写法一样,”
我告诉他。“我要签上你的名字。”
他笑了。
“去吧。让我看看你借的什么书,”他说。
那天下午,我就忙着伪造起借条来。唔,H。L。门肯写过些什么书呢?
我一本也不知道。最后写出了一张自己认为不露马脚的条子:
亲爱的夫人:您能否让这个小黑家伙(我用黑家伙这个词,是想让
图书管理员相信条子不是我写的)带回亨?路?门肯的书?我签了那白
人的名。
我跟往常替白人办事时一样走进了图书馆,但是我怕一不小心露出
马脚来。我脱下帽子,跟桌子保持了一个毕恭毕敬的距离,装出完全跟
书籍无缘的样子,等着借书的白人办手续。书桌边已经没人了,我还等
着。白人图书管理员望了望我。
“你要什么,孩子?”
我装作说不出话来,向前走了一步,只是把条子交给他, 没张嘴。
“他要门肯的哪本书?”她问。
“我不知道,夫人,”我说,躲避着她的眼光。
“谁给你这个借书证的?”
“伏克先生,”我说。
“他在哪儿?”
“他在上班,在M——眼镜行。我以前在这儿帮他借过书的。”
“我记得,”那妇女说。“但是他以前从来不这样写条子。”
啊,上帝,她怀疑了。也许她不打算借书给我了?如果她那时转过
身去,我便可能一弯身子跑出门去再也不敢回来。这时我倒想出了一个
大胆的主意。
“你可以打电话问他,”我说,心里怦怦直跳。
“你该不是自己要看这些书吧?”她单刀直入地说。
“啊,不,夫人,我不认识字。”
“我不知道他要借门肯的什么书,”她小声地说。
这时我明白我已经胜利了。她心里想着别的事,再也没注意到种族
问题。她往书架走去,却回头望了我一两次,好像仍然不放心。最后她
拿了两本书回来。
“我给他送两本书去,”她说:“但是请告诉伏克先生下回自己来
一趟,或者,把书名写给我。我不知道他打算读什么书。”
我没出声,她在借书证上盖了章;把书递给了我。我不敢望她,转
身出了图书馆,害怕她会把我叫回去继续追问。到了离图书馆一个街区
的地方,我才打开了一本书看了看书名:《序言集》。我那时已快过十
九岁生日了,但还不知道序言(Preface)这个词该怎么念。我翻了翻书,
看到了许多陌生的字和陌生的名字。我摇了摇头,感到失望。我看了看
另外一本书;那书叫《偏见》。这个词的意思我懂得。我这一辈子都听
见这个词。我立即对门肯的书警惕起来。为什么会有人用《偏见》做书
名。这个词上沾满了我种种回忆中的种族仇恨的脏污,我简直难以想象
竟然会有人拿它做书名,我是不是把门肯误解了?一个有偏见的人当然
是错误的。
我把书给伏克先生看时,他望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头。
“那个图书管理员说不定会给你打电话呢!”我提醒他。
“不错,”他说。“但是我要你在读完这几本书之后跟我谈谈学到
些什么?”
那天晚上,我在租来的屋子里,一面让热水流过我放在水槽里的猪
肉黄豆罐头,一面打开了《序言集》,读了起来。我为那本书的风格,
它那透彻、干脆、大气磅礴的字句所震动,感到骇然。他为什么要那样
写?怎么会有人那样写东西?我想象这人是个大发雷霆的魔鬼,抢着他
的笔大砍大杀,仇恨煎熬得他憔悴了。他谴责美国的一切,赞扬欧洲或
德国的一切,嘲笑人类的弱点,讽刺上帝和权威。这是什么意思?我站
起身来,希望弄明白这些词句后面存在着什么现实? 。的确,这个人是
在战斗,用话句进行着战斗,他用话句作为武器,像使用大棒一样挥舞
冲杀,话句能成为武器么?唔,能,这不就是例子么。那么,我说不定
也可以用它作武器?不,这叫我害怕。我又读了下去,使我惊异的不是
他的内容,而是世界上竟然有人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时地抬头望一望,怕有人进屋看见了。门肯那样满怀激情地谈
到的是些什么人呀?阿那托尔?法朗士是谁?约瑟夫?康乔治?莫尔、
福楼拜、莫泊桑、托尔斯泰、法兰克?哈里斯、马克?吐温、托马斯?哈
代、阿诺德?本内特、斯梯凡?克莱因、左拉、诺里斯、高尔基、柏格
森、易卜生、巴尔扎克、萧伯纳、仲马、爱兰?波、托马斯?曼、奥?享
利、德莱塞、H。G。威尔士、果戈里、T。S。艾里奥特、纪德、波德莱尔、
爱德加?李?马斯特斯、斯汤达、屠格涅夫、洪尼克尔、尼采? 。还有
许许多多其他的人是谁?这些都是真实的人么?他们还活着么?他们曾
经活过么?他们的名字怎么念?
我遇到许多我不懂的字,我有时查查字典,有时碰到一些字,还没
有查字典便已从前后文猜出了它的意思。但这是多么陌生的天地呀?我
读完这书时,深深地感到世界上还有一些重要得可怕的东西被我忽视
了。过去我也曾试着写作,曾有过感情上的狂喜、曾让我幼稚的幻想漫
游,然而,经验却把我追求梦想的冲动慢慢地赶走了。现在这种情结又
奔腾起来,我于是渴望读书,渴望学到看待事物、理解事物的新方法。
那不是相信或是不相信的读过的书的问题,而是感到某种新的东西,被
某种东西感染从而使得世界变了样的问题。
到了天亮时,我吃着猪肉黄豆罐头,感到昏昏欲睡。我去上班,但
是那书的情绪却不肯消失,仍然萦绕在我心里,我所看见的、听见的和
所做的,无一不染上了它的色彩。我这时觉得自己懂得了白人的感觉了。
我不过是读了一本谈他们怎样生活的和思想的书,就把自己溶化到了书
里。我心里模糊地有一种犯罪感。我有了这些书本上的想法,我的行为
会不会弄得白人不喜欢我呢?
我又伪造了些借书条,更经常地到图书馆去借书。读书成了我的一
种激情。我所读到的第一本严肃的长篇小说是辛克莱?路易士的《大街》。
这本书让我看到了我的老板杰拉德先生,我鉴定他是美国人的一种典
型。我看见他挎着高尔夫球袋走进办公室时不禁笑了起来。我过去一直
感到和老板之间有很大的距离,现在却觉得距他近了一些,虽然仍然遥
远。我现在感到懂得他了。我感到了他生活圈子的狭小。这一切不过是
因为我读了一本描写一个神话式人物乔治?F。巴比特的小说。
那些小说的故事情节倒不如它所表现的观点那样引起我的兴趣。我
毫无保留地沉浸在每一本书中。我并不想去评价它;我只要能看到或感
到某种不寻常的东西就满意了。而在我的眼中,每一件事都不寻常。读
书好像成了一种令我沉迷的嗜好。每本小说都要造成我某种情绪,我总
要抱着这种情绪过好几天。然而我却不能克服一种犯罪感。我感到周围
的白人已经看出我对他们有了不同的看法,看出了我在变。
我带着书去上班总要用纸包起来——这个习惯我以后在别的城市别
的环境中还保留了多少年。有些白人当我不在时翻过我的书包。他们盘
问起我来。
“小家伙,你读那些书干什么?”
“不干什么,先生。”
“你读的这些玩艺儿挺深的,小家伙。”
“我不过读着玩,先生。”
“你要是不小心,头脑会弄糊涂的。”
我读德莱塞的《珍妮姑娘》和《嘉丽妹妹》,这两本书叫我想起了
我母亲的痛苦遭遇,使我心里非常难受。我沉默了,对周围的生活感到
迷惘。如果那时要我向人谈一谈我从这些小说中找出了什么道理,我一
定说不出来。因为那只不过是对生活本身的一种感受而已。我一生的遭
遇使我跟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的东西一拍即合,感到永远读不够。
由于我沉浸在新的情绪和思想之中,便也买了一令纸,写起东西来;
但是我却写不出什么;勉强写了,也都十分枯燥。我发现要想写作光有
愿望和感情是不够的,便打消了写作的念头。不过我仍旧茫然,怎么可
能把人理解得那么深,竟然能把他们描写出来呢?我能弄懂关于生命和
人的道理么?我好像感到由于我的严重无知和遭到种族歧视的社会地
位,写作是无法做到的事,这才懂得了当一个黑人的意义。我可以忍受
它带来的饥饿,学会了怀着仇恨生活。但是发现有一些感情没有我的份,
甚至生活的呼吸本身对我也很遥远,却比什么都更叫我难过、委曲。我
感到一种新的饥饿。
读书在使我向上的同时也使我沮丧。它让我看到我可以做到什么,
失去什么。我的紧张情绪又回来了,那是一种新的、可怕的、苦涩的、
奔腾不已的、几乎叫人难以忍受的情绪。我不光是感觉到,而且是懂得
了周围的世界满含着敌意,是会杀人的。我问过我自己一百万次:我有
什么办法能拯救自己?得不到回答。仿佛陷在四面的高墙之中,处于万
劫不复的境地。我没有跟借我借书证的伏克先生讨论我读过的书;那会
意味着谈自己,而谈自己却是痛苦的。我每天都微笑着,拼命让自己的
行为跟往常一样,脸上也保持明朗的表情。但是有些白人仍然注意到我
已开始沉思。
“别成天迷迷糊糊的,小家伙!”有一天奥林先生说。
“先生!”我说,找不出更好的话回答。
“你那样子好像偷了什么东西似的,”他说。
我笑了——我知道他希望我怎么笑,便按那样子笑了。但是我决心
更加小心注意我的每一个动作,用以保卫和掩饰在我心中萌发的新思
想。
如果我到北方去,我能在那儿建立一种新的生活么?人怎么能把生
活建立在模糊的没有成形的向往之上呢?我想写作,但是我连英语也不
会。我买来了英语语法书,却发现它很枯燥。我感到我从小说中所获得
的语感要比从语法书里得到的强些。我读书很用功,只要我觉得抓住了
一个作家的观点,我就把他扔到了一边。晚上我睡觉了,书页还翻开立
在我的眼睛面前。
一个星期天早上,我的女房东莫斯太太问我:
“孩子,你读些什么东西,读个没完?”
“啊,没什么,不过是小说。”
“你读这些书有什么用?”
“我只是读着玩罢了。”我说。
“我希望你能有点头脑。”她的口气叫人感到她并不相信我有什么
头脑之类的东西。
我所认识的黑人谁都没有读过我喜欢的这些书;我甚至怀疑有没有
黑人想到过它们。我知道有黑人医生、律师、新闻记者,但是从来没见
到过。我在黑人的报纸上找不到对萦绕我心里的念头的丝毫反响。我觉
得上了当,有时便连续几天不读书。但是我心里立即感到一种模糊的对
书的饥饿,于是我又伪造条子去找白人图书管理员,又读起书来, 彷徨
起来。这种又读书又彷徨的情况,只有在天真的没有文化的人身上才能
见到。我觉得每天心里都背着一个秘密的犯了罪一样的包袱。
那年冬天,妈妈和弟弟来了,我们用分期付款的办法买了些家具杂
物过起日子来。我们上了分期付款的当,却无法回避这个办法。我开始
吃热的食物,令我吃惊的是定时进餐提高了我读书的速度。我过去很可
能熬过了多少次疾病还一点都没有觉察到。我的弟弟找到了一个工作,
我们开始攒钱,计划到北方去。我们计划着时间,计划着可能出发的日
子。我没有告诉白人职员我打算到北方去。我明白,他们一知道我想着
北方,就会改变对我的态度。他们会因此感到我喜欢我现在所过的生活,
而由于我的生活完全受到他们的语言和行为的支配,那就意味着向他们
挑战。
我现在对自己作为一个黑人在南方生活的前途看得相当清楚了。
我可以跟爷爷一样,跟别的黑人组织在一起去和南方的白人作斗
争。但是我明白,我永远无法取得胜利:白人很多,黑人很少;他们强
大,我们弱小。黑人的直接叛乱决不可能成功。如果我公开战斗。我就
会死去,而我却不愿意死。私刑的消息时有所闻。
我也可以投降,过一个温驯的黑人的生活。但那是做不到的。我过
去的全部生活都培养我过具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的生活。我可以和蓓丝
言归于好,把房子继承下来。但那也是奴隶的生活;如果我那样做,我
就会粉碎我心里的某种东西,让它死去。我会因此仇恨我自己,我知道
有些白人就是那样仇恨投降的黑人的。我也不会甘心情愿地让自己受人
践踏,像矮子那样。要是那样的话,我宁可死去。
我可以跟矮子和哈里逊打架,发泄我无处发泄的烦躁。我见过许多
黑人把他们对自己的仇恨转移到别的长着黑皮肤的人身上,和他们打
架,用这个办法来解决自己的黑人身份问题。要那样做我必须冷酷,而
我却并不冷酷,也决不可能冷酷。
当然,我也可以忘记我读过的东西,把白人赶出我的脑子外,把他
们忘记,而在女人和酒精里消磨掉我的渴望和追求。但是一回忆起我父
亲过去的行为,我对这种做法便感到恶心。既然我不愿意别人干涉我生
活,我怎么能自己去干涉自己的生活呢!
我完全没有成为自由职业者的希望。我本来就受到条件限制,即使
有这样的雄心也做不到。富裕的黑人居住的世界对我说来跟白人居住的
世界几乎同样陌生。
那么,还有什么出路呢?我每天都把我的生命的问题捧在心里,有
时真怕不小心摔一跤会把它全弄洒了。我的阅读在我和我所生活的——
也打算继续生活下去的世界之间制造了一种强烈的距离感。白天黑夜对
于我都是一个漫长的、沉默的、永远压在心里的梦,恐怖的、紧张的、
烦恼的梦。这梦,我真不知道还能承受多久。
(孙法理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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