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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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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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珠。”丁汉白忽然叫他,当着这么多人瞎叫,“擦刀尖,准备上三号出胚。”
  纪慎语立即动作,擦好就安静等候,等丁汉白收笔那一刻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来。外行看热闹,人们以为画完等于结束,殊不知这才刚刚开始。
  丁汉白接过钻刀:“我得忙一天,你逛完就和小姨回家吧,别走丢了。”
  纪慎语没动:“我还没见过你雕东西,我想看看。”
  丁汉白不置可否,等墨晾干兀自下刀,任对方看。他知道纪慎语和自己的不同,他露着狂,纪慎语是藏着傲,看看也好,迟早都有切磋那天。
  临近中午,围观群众全都如痴如醉,惊喜之情高潮迭起,本以为画完就够牛逼了,没想到还要下刀刻。一位本地的老大爷忍不住了,高声说:“领导,我得夸你一句。”
  丁汉白头回被叫领导,真恨张寅不在,不然能臊白对方一脸。他刀没停,笑应:“最好夸到点上,偏了我不爱听。”
  老大爷竖着拇指:“我把话撂这儿,玉销记的师傅在你面前也硬气不起来!”
  丁汉白非常配合:“玉销记好几个师傅,你说谁啊?”
  老大爷开起玩笑:“最牛的丁延寿呗,我看你能跟他叫板。”
  本地居民乐起来,外地游客不了解但也跟着笑,丁汉白本就不是什么低调儒雅的人,高声敞亮:“我还真不能跟丁延寿叫板,我得叫他爸!”
  说完再不吭声,一刀接着一刀,庖丁解牛般。中午人流松动,工作人员趁机将这间展厅清场,静了,冷了,只剩没温度的文物,还有俩屏着气的珍珠白玉。
  分秒过去,周遭寂静如空山,丁汉白手心汗湿,指尖冰凉,抬头瞅一眼纪慎语,顺便活动酸麻的四肢:“撒癔症了?觉得没趣儿就别硬撑着。”
  纪慎语解释:“有趣儿,我看迷了。”
  这下轮到丁汉白发怔,很不确定:“纪师父没教你大件石雕?”
  纪慎语回答:“说明年教,结果病了,说病好再教,结果没好。”
  丁汉白不是体贴入微的脾性,问话之前不考虑会否惹人伤心,就算问完也懒得后悔,直接敲敲石板:“我教你,学不学?”
  这儿不是家里机器房,不是玉销记里间,是客流量巨大的市博物馆,现在也不是雕着玩儿,是在修复文物。纪慎语卖乖叫一声师哥,凑近看丁汉白,看稀罕似的。
  说话有微弱回声,丁汉白先解释:“这是汉画像石,直接在石质建筑构件上先画后雕,虎纹那块基本报废,我只能依照资料雕个一样的,然后交给修复专家做旧,展示的时候标明。”
  博物馆很多类似展品,纪慎语明白,丁汉白将他拉近,细细地教:“这块先用剔地浅浮雕出轮廓,细致地方换阴线刻。其他一般还用减地平面线刻、凹面线刻、高浮雕和透雕。”
  丁汉白说完毫无停顿:“马上重复。”
  纪慎语一字不差重复完,被对方的教习方式弄得紧张,他守在旁边,视听结合目不斜视,偶尔打下手,或者记下丁汉白的特殊手法。
  下午这间没开,外面游客喧闹,他们在这里浸着光阴雕刻。丁汉白手酸指痛,浑身肌肉没哪块是松懈的,额头处的汗滴就要流入眼角时,被纪慎语用手背又轻又快地蹭了去。
  雕刻石板太消耗体力,对指腕力量的要求极高,不然容易开篇铿锵、后续绵软,丁汉白刀刀蓄力,已经不停不休五六个钟头,于是纪慎语忽然想看丁汉白雕那块芙蓉石。
  他想象不出丁汉白对着“娇美”的芙蓉石会如何下手。
  “师哥。”纪慎语问,“那块芙蓉石你打算怎么弄?”
  丁汉白觑他:“你还有脸问芙蓉石?”
  上回丁可愈也是这句,纪慎语心想关他什么事儿,又不是他划的那四刀。干脆闭口不言,直到闭馆游客散尽,丁汉白收刀时他才忍不住哈欠出声。
  丁汉白没按照资料一丝不苟地刻,为了方便后续做旧特意留下几处残破豁口,整只手连着臂膀酸痛抽筋,对馆方的道谢都没摆好脸色。
  空着一天没进食的肚腹离开,室外炎热无风,两个人都有些蔫儿。
  丁汉白不回家:“累死了,我得去舒坦舒坦。”
  纪慎语觉得回家躺床上最放松,问:“不回家吗?去哪儿舒坦?”
  就在街边,丁汉白低头答他:“你说爷们儿家怎么舒坦?当然是脱光了衣服,痛快地……你要是去,我就捎带脚揣上你。”
  纪慎语的心怦怦跳,他只知道丁汉白骄奢,没想到还淫逸。
  他应该拒绝,可是又好奇,晕乎着跟丁汉白上了车,一路不知道看哪儿,掩饰着小小的兴奋,伴随着极大的紧张。
  师父,我要学坏了。他想。
  师父,你搞外遇生下我,也挺坏的,那别怪我。他又想。
  半小时后,丁汉白停车熄火,就停在路边,拔钥匙下车一气呵成,像等不及了。纪慎语垂着头跟在后面,余光晃见气派的大门口,一脚踏上销金窟的台阶,再来几步就要钻进这温柔乡。
  丁汉白忽然回头:“搓过澡么?”
  纪慎语茫然抬脸,看见招牌——大众澡堂华清池。


第9章 镜花水月。
  这误会实在有点大。
  纪慎语跟着丁汉白进去,一路走到更衣室都没晃过神,原来爷们儿舒坦舒坦就是脱光衣服洗个澡……亏他一路上心如鹿撞。
  这空当丁汉白已经脱掉衬衫摘掉手表,一个响指打在纪慎语眼前,说:“琢磨什么呢,动作利索点。”
  纪慎语点头动作,把衣服脱下放进衣柜,他的衣柜和丁汉白的挨着,这会儿没什么人,这一间更衣室只有他们两个。
  换上浴衣去澡池,纪慎语亦步亦趋,将走廊的壁画欣赏一遍,还用鞋底摩擦地毯,问:“师哥,大众澡堂怎么这么气派?”
  丁汉白闲庭信步:“去年刚装修。”他半边膀子酸痛,走路都甩不动胳膊,回话也敷衍了事。其实这澡堂和玉销记的年头差不多,就算一再发展翻修,也始终叫大众澡堂,没换成什么洋气名字。
  澡池挺大,冰青色的大理石面,让人觉得像一汪碧湖,周围有茶座,有放东西的矮几。东南角泡着位大哥,闭目养神不像个活人,丁汉白找好位置后解下浴衣扔矮几上,腰间围着浴巾下了澡池。
  热水包围,他劳累一天终于放松,长长地叹出一声。
  纪慎语也跨进去,被烫得抽抽两下,适应之后和丁汉白相隔半米坐好。丁汉白也不像个活人了,闭着眼睛老僧入定,喉结都不动,睫毛都不颤。
  “师哥?”纪慎语轻喊,“你是不是泡美了?”
  哗啦一声,东南角的大哥起身,池子里只剩他们俩。纪慎语没得到回应,拨开氤氲白气看得清楚些,又问:“烫麻痹了?”
  他不是话多的人,更不爱闹,但此刻生生被激出份顽皮。见丁汉白良久不答,他借着浮力挪过去,蹲在丁汉白面前撩一捧水,另一手蘸湿,观音甩枝条似的弄了丁汉白满脸。
  丁汉白面无表情,合着眼猛然扬手,把水面激起千层浪。纪慎语溅湿头发脸面,惊叫一声往旁边躲,还没挪走,脚底一滑要栽进去,丁汉白伸手将他接住,用那只酸痛不堪的手臂。
  丁汉白总算睁开眼:“闹腾。”
  纪慎语挣出对方的钳制:“还以为你灵魂出窍了。”
  丁汉白的手掌划过他的后背,上面的厚茧被热水泡得没那么扎人了,但仍然能觉出异样。他在旁边坐好,想起小时候纪芳许带他去澡池泡澡。
  他那时候天真,总担心有人在澡池里偷偷撒尿,于是死都不乐意跟着去。
  现在想想,有点后悔。
  这下轮到丁汉白问他:“泡美了?怎么不吭声了?”
  纪慎语反问:“有人在池子里撒尿怎么办?”
  丁汉白从鼻孔挤出一声笑:“水这么清,地方又没游泳池大,谁尿都能看见。”他透过水面往纪慎语的下三路看,“谁要是憋不住尿了,大家就摁着他喝一壶。”
  方方正正的澡池就他们俩,泡得手脚发暖肌肉放松后,丁汉白拎着纪慎语去蒸桑拿。随便找了一间,再端上两瓶汽水,纪慎语想象得惬意,进去后被滚烫的空气熏得险些窒息。
  他如遭火烤油烹,只得坐在离炭盆最远的角落,浑身皮肤烧红起来,一口把汽水喝得精光。“师哥,”他觊觎丁汉白那瓶,“我还想喝一瓶。”
  丁汉白坏啊:“没钱了。”
  纪慎语嘴唇发干,用湿毛巾捂着喘气:“那我出去等你吧。”他被丁汉白一把按在座位上,强迫着,挪不动自己屁股,推不动对方胸膛。
  他感觉自己蒸熟了,淋上酱油就能下筷子,偏偏丁汉白那个挨千刀的往炭盆里泼水,刺啦刺啦更加闷热。“丁汉白……”他从没想过叫对方大名是此情此景,“我要去见老纪了——”
  没说完,嘴里被塞进吸管,他吸上一口汽水,没见成,又续命一截。丁汉白蒸够了,拉上他离开桑拿房,他这条濒死的鱼总算捡回一条命。
  纪慎语以为要换衣服打道回府,不料又前往一区,看来要冲个澡。冲澡之前被推倒在床,还扒了衣服,他又饿又累,蒸桑拿还缺氧,晕乎乎地看着天花板撒癔症。
  忽然半桶热水泼来,一位穿衣服的大哥将他淋湿,拍着他的胸膛说:“细皮嫩肉的,我轻点。”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纪慎语赤条条地躺着,从左手开始,指缝都没漏掉,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被搓了一遍。那大哥好没信用,搓到背面忘了承诺,粗糙的澡巾使劲擦,痛意早盖过爽利。
  丁汉白就在旁边床上趴着,半眯眼睛,目光不确定,时而看纪慎语呼痛的脸,时而看纪慎语通红的背。他觉得纪慎语就像那块芙蓉石,莹润粉白,还是雕刻完毕的,此时趴在那儿被抛光打磨。
  搓完澡去冲洗,洗完就换衣服走人了。终于回到更衣室,纪慎语累得手指头都发麻,一脱浴衣引得丁汉白惊呼,丁汉白掰着他的肩膀:“后背不像搓完澡,像刮了痧。”
  纪慎语张张嘴,疲得不知道说什么。
  想骂丁汉白一句,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丁汉白正笑着看他。想诉苦后背有多疼,可是又不值当,而且丁汉白不是他爸,不是师父,估计也没耐心听。
  天黑透了,丁汉白可惜地说:“光我自己的话就楼上开一间房,睡一宿。”
  纪慎语心想,下次吧,下次他肯定不跟着来。
  到家早错过饭点儿,连剩的都没有,丁汉白不害臊地缠着姜漱柳求夜宵,连《世上只有妈妈好》都唱了。姜漱柳不堪其扰,挽袖子蒸了两碗蛋羹,嘱咐端一碗给纪慎语。
  丁汉白端着碗回小院,在石桌前落座:“纪珍珠,出来!”
  他少喝半瓶汽水,吼声沙哑,全凭气势。纪慎语穿着短袖短裤跑出来,膝盖手肘都因搓澡透着粉气,重点是两瓣薄唇油光水亮,一看就是吃了什么东西。
  纪慎语如实招来:“小姨给我留的馅饼。”
  丁汉白摔筷子,这个姜采薇,谁才是她亲外甥?心里没点数。纪慎语以为对方发火,赶忙跑回去端馅饼,就着月光和灯光,拼凑出一桌有羹有饼的夜宵。
  两个人饿极了,比着赛狼吞虎咽,整餐饭都没讲话,只有咀嚼吞咽声。盘光碗净,丁汉白的筷子从桌上滚落,吓得纪慎语陡然一个哆嗦。
  “至于么?”丁汉白哭笑不得。
  纪慎语小声说:“我有一次晚上找东西吃,正好师母起夜去餐厅倒水,我在厨房掉了筷子被她听见。”
  纪芳许一向主张晚饭吃半饱,所以家里从来不多做,纪慎语那时候抽条长个子,每天半夜都难捱得很。丁汉白听完问:“听见之后怎么了?”
  纪慎语捡起筷子:“没什么。”
  没什么不至于吓得一哆嗦,丁汉白顾着自己好奇,非要探究人家的旧疤:“骂你了?”
  纪慎语偏头看花圃里的丁香,小声说:“打了我一耳光。”
  丁汉白暴跳如雷:“你师母那么泼?!吃点东西就打人?!”他的反应太大,惹的纪慎语转回头看他,但那张脸没什么表情,不哀切不愤怒,薄唇白牙一碰,也没说什么怨恨的话。
  “我不该偷吃。”纪慎语都记得,师母骂他妈偷人,骂他偷吃,的确无法辩驳。他把碗摞好,洗干净送回厨房,再回来时丁汉白还坐在石桌旁。
  桌上多了两盏绿茶,他只好再次坐下。
  丁汉白轻啜一口,把茶盏挪来挪去,丝毫不心疼杯底被磨坏。挪了半天,停下后问:“杯子里有什么?”
  纪慎语答:“绿茶。”
  “还有什么?”
  “别卖关子。”
  丁汉白说:“月亮。”
  盈盈漾漾的镜花水月,忽然把纪慎语的整颗心填满了,他无需抬头,只用垂眸就能欣赏。可这些是虚的,杯盖一遮就什么都没了,丁汉白仿佛能猜透,果真将杯盖盖上。
  纪慎语嗫嚅:“没了。”
  “盛在里边了,时效一个晚上。”丁汉白否定,“送你吧。”
  他该把筷子放好,该及时住嘴不多追问,该吃饱喝足就道句晚安。可筷子已经掉了,伤口已经挖了,只能弥补点什么。
  这盏唬人的月亮太寒酸,丁汉白送出去有些没面子,抬眼轻瞥,撞上纪慎语发直的目光。纪慎语定着眼神,读不出喜恶,丁汉白问:“看什么?”
  纪慎语撇开眼,他喜欢这盏月亮,觉得丁汉白有趣,转念又想起丁汉白雕汉画像石。人外有人,他见识了,可他并不服气,他觉得栩栩如生之中少了点什么。
  他又不确定,是真的少什么,还是自己在无意识地妒忌。
  “师哥。”纪慎语犹豫着,“咱们找一天切磋切磋吧。”
  他没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丁汉白抱着芙蓉石就来找他切磋了。
  阳光灌进来,半间书房都亮得晃眼睛,两把椅子挨着,他和丁汉白坐下后自然也挨着,就那么并肩冲着芙蓉石,带着刚起床的困意。
  大礼拜一,纪慎语想起来:“你不上班?”
  丁汉白说:“昨天那么累,我当然得歇两天了。”
  纪慎语刚到这个家的时候,丁汉白就在休假,什么都不干,仿佛文物局是他们家开的。他难免好奇:“师哥,你一个月工资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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