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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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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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埃兰对我说,这个男人就像一株植物,讲得准确一些,是像一棵树。    
    他朝前踱了两步,然后转了转他灰色的眼珠。埃兰让他坐下,他摆摆手表示拒绝。这时他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但那些可恶的公蚊子还在围着他飞来飞去。他僵直地站着,就像一棵树被种在那里,从来都没有被移动过。这时埃兰回到我身边,瞪大了眼睛等着看我和那个男人究竟谁先说话。


流氓家史夜轮:中风狂走的小源(9)

    房间里非常沉闷,空气被我们的呼吸弄得越来越稀薄。我看着他的脸,想起了一个在尼泊尔死去的名叫QR的朋友。QR死去的那天晚上,我和他呆在一个帐篷里,他受了伤,整夜都神志不清地呼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由于装着营养剂的背包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缝,QR没能熬到天亮。这个朋友的死,我从未对别人说起。然而今天,我感到他突然从寂寞的死人国度返回,神情戚然地站在我面前。如果你曾经和一个快死的人呆在一起,你会知道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    
    “你好。”我对那个男人说,就像在对QR说。    
    “这是一艘船吗?我是说,我是在一艘船上吗?”    
    “没错,一艘大船。”    
    “它要开到哪儿去呢?”    
    “很难说。可能是任何地方,也可能没有终点。”    
    “我来的时候,看到很多疯疯癫癫的人……”    
    “那帮蠢货说上帝是一对双胞胎。”    
    “我大概是在做梦……在图书馆里,总会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    
    “但人是活在现实之中的。老兄,我们必须如此。”    
    “你也可以认为,现实是一种连续上演的梦……就像电影。”    
    “也许你说得对,也许不对……无论如何,这只是一种想法。想法对生活没有益处也没有害处……如果和那群大傻瓜一样就很糟。”    
    “他们或许还在外边,望着月亮痛哭流涕……我感到这里不安全,应该尽快离开……”    
    “老兄,你说得对,你尽快离开吧。”    
    那一次奇异的造访之后,埃兰重新走出了客舱。她到处打听关于那个发出树香的男人的消息。在餐厅里,埃兰碰上了那位阿根廷老寡妇。这个寡妇坐过十年牢,因为她把他丈夫像一头猪一样宰掉了。阿根廷寡妇请埃兰喝了杯咖啡,自己则什么东西都不要。这个皱巴巴的阿根廷老女人目光炯炯,她用一种夹杂着西班牙语的英语对埃兰说,那群孪生上帝的信徒迟早要把自己阉割,而面对一船去了势的男人乃是一位年轻寡妇最不应该面对的命运,因为她本应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人了。埃兰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似懂非懂地听着可爱的老太婆把话说完。离开之前,埃兰对阿根廷寡妇说,有些人总是倾向于阉割自己,就算他们不那样干,迟早也会阳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另外,我可不是一个年轻寡妇。———这不是当寡妇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寡妇。”    
    埃兰告诉我,她在外边听说“孪生教派”的头儿也长着一双灰眼睛。那位“灰眼睛”据说原本是个好色之徒,和一位高大的年轻女人住在一起。船上的姑娘们说,他一有机会就盯着她们看,目光有如野狗。说到他眼睛的颜色,我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巧合。世界上长着灰眼睛的人成千上万,我们只不过恰好碰上了其中的两个。埃兰说,只要让她看上一眼,她就一定能够认出他来。我努力打消了埃兰的想法:就算“灰眼睛”和那个拜访我们的像一棵树的家伙是同一个人,目前的状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眼下邮轮上到处都乱七八糟,“梦月大象”号已被水手和高级船员之间的仇恨一分为二了。高级船员管理占领着邮轮上层,那里住着很多有钱人;邮轮下层则归水手工会管制。“灰眼睛”和他的信徒们总是在深夜跑到甲板上举行宗教仪式,总是在说每个人同时又是另一个人;有时候他们还用脑袋把船壳敲得梆梆响。此外,船上出现的各种团伙让空气里的火药味变得更浓,许多人随时随地准备打架。昨天夜里,又有几个人被拴在了船舷上。我认为这些事情都与邮轮捉摸不定的航路以及发生在夜间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有关。我虽然经历过海难,懂得大海的可怕之处,但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海上旅行。我什么也不打算做,只想和埃兰舒舒服服地躺在一间小客舱里,不去管外面发生的事情。    
    埃兰在外头惹了一点小麻烦,有人听见她曾对阿根廷寡妇说,“孪生教派”的人是一群阳痿者。这话把信徒们气得发狂。他们知道,埃兰在船上是个大名人,有着许多追求者。过去埃兰只要在首楼甲板上出现,就会引来一群饱受爱情折磨的男人。他们总是手里捧着鲜花或者纸花,有的还拿着晒干的海带,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就像一群跟屁虫。印度人贾南德曾经牵着牛走到埃兰面前,让她摸着神牛宽阔的脊背,接受他和牛的祝福……我想说的是,“孪生教派”想把埃兰吊起来,进而想把旅行者吊起来。但他们是一群窝囊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们不敢乱来,觉得埃兰这个女人不好惹。然而“灰眼睛”和他的信徒们没有料到,最后把他们收拾掉的人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我的朋友旅行者刘远。那时的旅行者让谁都认不出来了。    
    随后的几天里信徒们像苍蝇一样到处乱窜,他们有时跑到旅行者和埃兰的客舱前猛捶大门,一边捶还一边唱着;好几个五音不全可又坚持和别人一起唱的家伙遭到了同伴的殴打。旅行者对他们的举动置之不理,客舱里除了继续发出欢快的声音就剩下间歇中的沉默。    
    这种状况在某个黄昏产生了变化。事情的起因是,那天贾南德领着神牛闲逛时,遇上了“灰眼睛”的信徒,结果后者把阿德连人带牛撵出了甲板。印度人又用他特有的方式谴责暴行,反而挨了不少拳脚。“孪生教派”的人把贾南德拖到船舷上,狠狠揍了一顿,还威胁说要把他抛进大海里。有两个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看不过去了,要跟他们讲理,也挨了一顿打,还被扮成双胞胎的样子由教徒们押着在船舷和走廊上来回游行。    
    就在这时,旅行者打开舱门,走到船舷上站在那伙人面前,向张骞和马可·波罗起誓,他眼前的这帮坏蛋必将受到应得的惩罚。    
    “回去告诉‘灰眼睛’,我很快就去找他。让他等着我,还有你们也是。”    
    天很快就要黑了,邮轮被灯光点亮,在黯淡的大海中宛如一只发光蚕蛹。信徒们冲上来要捉住旅行者时,我的朋友像一只捉摸不定的蝴蝶从船舷退了回去,很快闪过一个拐角,消失在邮轮的下层。    
    我打算去找船长。事实上,我已经这么做了。尽管那个独眼老头是一个快要被遗忘的人,但我必须找到他。我一直往下走,很快就下到了货舱。我曾经在那里面和埃兰做爱。在我身后,追踪的脚步声已经不大听得见了,所以我没有设法进入货舱,而是沿着一条通道走了十几步。突然之间,我陷入了黑暗之中。———似乎是一场停电。在原地站了一分钟后,我的视力慢慢恢复过来。然后我开始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往前走。不知为什么,空气变得湿乎乎的,又黏稠又沉闷。我走了大概两分钟,没有发现通向上一层的楼梯。四周变得很安静,不时有一种在空旷的场地上敲打金属所发出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我用手触摸着舱壁向前走,没多久,在我右手边出现了一个分岔口。    
    我决定不再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我又走过了五六个拐角,心里暗暗吃惊:邮轮底部竟然如此复杂,我上次来时怎么没有感觉到?    
    这时,不知是哪儿发出了几缕微弱的光线,走廊变得稍稍亮了一些,可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我继续朝前走,开始碰上越来越多的岔路口,有时甚至同时遇到三四个分岔。我越走越快,感觉就好像不是我在往前走,而是那些分岔口不断朝我涌来似的。


流氓家史夜轮:中风狂走的小源(10)

    我不断拐弯、直走、再拐弯、再直走……我喘着大气,有时候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我只这样一个人走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脚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三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通向上一层的楼梯。    
    ……敲打金属的声音变弱了,另一种滴水的声音又隐约可闻……这一层甚至比刚才那层还要黑暗,我依靠双手触摸着舱壁前进,常常摸到一些房门,但没有一扇推得开。黑暗之中,我连自己的身体都看不见了……我不知身置何处,也无法断定是不是自己瞎了。为了镇静下来,我深深吸进两口浓黑的空气,觉得自己的肺部也随之变黑了。我再次停了下来,站在某个陌生的地方,站在由错综复杂的通道所组成的奇特的黑暗之中。    
    我试图回想最初的情况,却发现轮机和大海的声音从一开始就变得虚无飘渺,犹如一个人听见极远处传来的广播。这片广大的区域不像是邮轮的某一层,即便这就是邮轮底部的结构,也显然遭到了某种没完没了的复制和倍增。    
    气温有些下降,空气变得稀薄起来。一定还有通向上一层的楼梯;再往上走一层,情况就会变好。上面有埃兰在她米黄色的船舱里等我,她总是裸体躺在床上,将屁股上南极洲似的胎记冲着我。此时此刻,埃兰在做什么呢?……老独眼龙也一定在他宽敞舒适的船长室里,为他的老狗和邮轮上的种种乱相感到悲哀。我知道他正等着我去唤醒他的意志。……“灰眼睛”也一定在上面发出树香,或者用他的野狗一样的目光盯着某个女人。阿南德和他的神牛说不定此刻正从我的头顶走过,去履行他们的神圣职责。他挨了打,但他到死都是一副贵族的派头。    
    我休息了一会儿,又一次摸着舱壁向前走,舱壁渐渐变得相当粗糙,地板也有些凹凸不平。转过几个弯,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因为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我揉了揉眼,确信那并不是什么留在视网膜上的残像,然后我稍稍加快步伐,朝有光的地方走去。    
    光线在加强……又转了两个弯,我看到一个拿着蜡烛的小姑娘蜷着腿坐在地上,光就是从她手里的蜡烛上发出来的。    
    9    
    停电是一种令人愉快的经历:一切由电力和机械所制造的声音这时都暂时消失了。由于断电,夜间的世界停顿下来。电梯变成了牢笼,高大的建筑变成了诡异难辨的怪物;暗绿色的加拿大杨树像一群巨人,耸动着肩膀,随时准备迈开步子逃进更深的黑暗之中。与此同时,另一种生活开始了。    
    我知道童娜将不得不走出自习室,站在昏暗的楼道里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则尾随着她,不远不近,就像跟踪一只鸽子。走廊的地板上至今残留着一些字迹,那是在革命年代写下的口号和标语。黑暗中,童娜和我从这些模糊不清的字迹上走过。她走在“打倒”上时,我正走在“万岁”上;她走在“文化”上时,我正走在“斗争”上。就这样,童娜走前,我走在后,我们始终隔着一条标语的距离。    
    要是单说宿舍楼,也就是我们每天晚上僵卧的地方,那么十一点以后都会断电。断电的理由从来就无人得知,但一到夏天,它就变成了一种酷刑。那时节里,只要一断电,很多裸男就奔向水房,挤在里面洗凉水澡,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凉水澡洗得太多容易得风湿病,不洗又热得要死。我们简直可怜那些住在另一幢楼里的女同学,她们不但不洗凉水澡,还得整天把两个又厚又宽的罩子戴在胸前。那时节里,我们躺在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拥挤的房间内,心想在京城读大学就是一种大规模的S/M。有的人这样呆了四年之后,性格发生了反转,也就是说,他们觉得这是一件很爽的事情。    
    10    
    “梦月大象”号在大海上已经航行了一个多月,但没人能告诉大伙这种状态什么时候是个头。这艘上了年纪的邮轮陷入了广阔的无助之中,唯有日月星辰的交替能给它一点安慰。    
    我感到不知所措,心脏还在乱跳。小女孩并没有看我,反而目不转睛地盯蜡烛的火苗。四下里异常安静,能听见蜡烛缓缓燃烧所发出的嗞嗞声。一丝风也没有,蜡烛发出球形的光芒。小姑娘大概只有四五岁,穿着短裤和背心,手脚显出小孩子特有的一种胖。她的眼睛不是很大,却亮得出奇。我走近她时,她站了起来,伸出她胖乎乎的小手攥住我的手指,带着我往前走。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从她的手心传来的温暖。她那么沉静,仿佛从她生下来那天起就从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一言不发,跟着她朝前走。    
    事后我已记不清她究竟带我走了多长时间,一共转了多少个弯,上了多少层楼梯,穿过了多少道隔门。我逐渐听到了久违的大海的声音,而我们四周也变得越来越亮。最后我爬上一条梯子,重新感到空间里充满了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真实感。带着我找到世界入口的小姑娘没有跟着我上来;我回头看她时,她冲着我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在来路上消失了。这件事情后来我对谁都没有提起。    
    我走过一道明亮的铁门,随即回到了某个熟悉的地方。时间好像根本没有走动。眼下我所要做的,就是避开“孪生教派”的人,避开各种与我无关的争斗,去船长室里找到那个痛苦的老独眼龙。


流氓家史夜轮:中风狂走的小源(11)

    “呼噜王”原本是个上进好学的青年。从小到大,他被学校开除过两次。恋爱以前,“呼噜王”过得很快活,什么问题都不思考。接着他遇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促使他每天思考形而下的问题;等到失恋的时候,“呼噜王”每天喝酒,开始思考许多形而上的问题。———爱情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当年“呼噜王”的数学很强,所以他即使不去上课,应付起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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