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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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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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前,这所大学曾是一个空旷寂寞的地方,四周不是菜田就是杂草丛生的小土丘。学生不论男女,都剪了一个土里土气的发型,穿着一身土里土气的衣服,神情严峻,脑子里充满各种各样伟大的想法。他们每天早上提溜一张小板凳挤在操场上听课,大风刮起沙尘,把他们弄得灰头土脸。他们不在教室里听课,而偏要在操场上听课,绝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吃土,也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呆在太阳底下大汗淋漓,被热浪弄得发昏,而是因为这所大学的教学楼不是被无形的大手推掉了,就是住满了各样各种来历不明的人。那些被侵占的地方被称为“南方四岛”,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曾在他幼稚的情书中提到过这件事情。有一天,几个老油条跑到破破烂烂的旧图书馆里,把“第一阅览室”几个字改成了“唯一阅览室”,从而掀起了一场可歌可泣的收复失地运动。    
    图书馆是这所大学最早拥有的建筑。走进它的大厅,就能嗅到一股陈年往事的气味。龙梦博呆在里面,曾在昏黄的日光下产生了错觉,他看见自己靠在馆外那株年迈的国槐上读书,脸上的表情永远没有变化。那天虫去图书馆看他,跟他说起夜间宿舍楼里的人能闻见大海的事情。虫所讲的每一个字龙梦博都听见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事实上,虫对于他这位古怪的老乡有一种亲近感,虽然他并不理解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立下一个囚禁自己的誓言,但他相信,龙梦博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也就是说,他此生将不再迈出这座图书馆的大门。    
    在图书馆里,人们可以看到空气的流动:透过玻璃窗,气流在地面上投下丝丝缕缕水纹般游移的阴影。大风吹打着换气扇,使它们在图书馆的各个房间内不约而同地发出呜呜声,这种声音连成一片的时候,就让人觉得整座图书馆空荡荡的。各种时间和空间从中不断穿梭,你身边的人变得完全无关紧要。有时候伴随着女人鞋跟发出的声音,一些幽灵从地板上钻出来,升上天花板,并消失在那里。虫对这座图书馆说不上喜欢,但同样怀着一种亲近感。后来虫发现,虫对图书馆的亲近感和他对老龙的亲近感有着惊人的相似,它们渐渐融合在一起,无法区分。    
    为了防止有人把他从图书馆里架出来,老龙正在变成一棵能够移动的树,他穿着巨大的棉拖鞋,在黑暗中上楼下楼,发出吧嗒吧嗒的巨大响声。虫感到忧心忡忡,以至于焦虑症不断加重。那天他去看他患有流涎症的老乡龙梦博,还和他提起了童娜,一个身上散发着包子味、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的美女。当时龙梦博是这样对虫说的:    
    “很显然,她早就爱上你了。”龙梦博抠了抠鼻孔,“她要么梦见了你,要么梦见了一条鲶鱼。”    
    4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什么也没有发生。“梦月大象”号航行在太平洋中部,向着智利的某个港口前进。一天傍晚,贾南德推开房门,迈着大步走进来对我说:“朋友,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发现。”他的神牛在门外把脑袋探进来,正用它湿漉漉的鼻子嗅来嗅去。我对印度人的发现不感兴趣,也不知道他究竟发现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平时把神牛藏在什么地方。吃过晚饭后,我在船舷上和一位瘦得像螳螂似的夫人聊天,这时,埃兰从拐角处猛扑出来,犹如一名女忍者将我一把拽住,拖着我飞奔起来。接着,我就和埃兰在她的客舱里像两只树懒般缠绕在一起。这件事情让呆在一等舱里无所事事的太太们心满意足,———或许若有所失———转而谈论肌肉发达的三副和其他事情。与她们狂妄无知的猜测正好相反,埃兰这样的女人是她们那些可亲可敬的腆着啤酒肚的阔佬丈夫所无力染指的。    
    “梦月大象”号的航速似乎更低了。到了晚上,它几乎就停着不动。它那宽大的桨叶搅动的仿佛不是海水,而是一阵阵不可理喻的虚空。有时一声汽笛划过寂静,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一艘尚未沉入海底的邮轮。    
    后来,我的朋友和埃兰都发现,这艘邮轮辗转过那么多港口,以至于他们谁也说不清对方究竟是在哪儿上的船。但埃兰说当她第一次看到旅行者在甲板上观察行星的运动,留下气味以及一串发光的脚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呼吸紊乱的原因。然而埃兰无法从他时而邪恶时而呆滞、在西斯敏寺接触过幽灵的目光中———像她最初希望的那样———看到任何焦灼。她说她第二次看到旅行者之后,对他那种心不在焉的态度非常反感。她厌恶男人的高傲,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匹母马。只是旅行者迈着他曾用来穿越沙漠的步调,始终在自己的路线上往返,使她无可奈何。她安慰自己说,这是他万恶的策略,目的是抢在所有人的前头和她上床。那些发光的脚印则是她不可救药的爱情的证明。    
    然而,当时旅行者谁也不依恋,谁也不追随,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而且打算一个人继续生活下去。我的朋友在青年时代所经历的几次不成功的恋情使他相信,他这样的人不依赖爱情也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更好。所以,旅行者对于埃兰的激情终归无法持久,直到他在昏睡病蔓延期间与海虱较量那阵子,埃兰对他说了一句话,他的爱情才忽然发作。后来我的朋友怀着爱,四处旅行,他们俩再次相遇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二十年。


流氓家史夜轮:中风狂走的小源(6)

    然而那个天地倒转、大雨滂沱的凌晨使埃兰再也抹不掉旅行者在她心里投下的影子。一天傍晚,年轻的寡妇以一名女忍者的身手把旅行者刘远拽进了她自己的客舱。这就是我那位了不起的朋友给我讲述的事情。    
    不久以后,我又从旅行者那儿得知,某天晚上,一个患有焦虑症的大学生对他说,与孤独相同,爱情也是一门化学。“患有焦虑症的大学生住在一栋拥挤不堪的宿舍楼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住在一个让人除了想念婊子什么也做不了的地方’,他在那里见证了一次史无前例的罢餐。    
    “夜深人静的时候,患有焦虑症的大学生忍受着失眠的折磨,而他的朋友———一个患有妄想症的大学生则蹲在粪坑上看小说。他们说走廊里除了上次火灾以后装上的、写着‘紧急出口’的标志灯还冒着绿光,就只有走廊尽头的大窗提供一些微弱的光亮。每到那时,厕所里的臭气和苍蝇、成群结队的蟑螂、夜间手淫者、梦游症患者以及楼道里堆积如山的垃圾,总是处于隐秘之中各得其所。”    
    然而,在埃兰的客舱里旅行者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命运。他们就像两个从来没有获得过慰藉的人,没日没夜地缠在一起,仿佛两只精力充沛的海象。埃兰承认她曾见过那个患有妄想症的大学生,看见他拿着一只夜光笔,在漆黑的空气中写呀写呀,像一只没完没了地分泌体液的蜗牛,在走廊里留下一串发光的笔迹。几个月后,当大船似的宿舍楼完成了伟大的转变,在夜幕下被深蓝色的海水所包围时,他们才第一次认清了那个患有妄想症的家伙。    
    5    
    春季即将来临,光秃秃的树枝感到寂寞难耐,冬眠的猛兽就要复苏。但是,经历了整整一个冬天,有些可怜人仍未从失恋的阴霾中觉醒。———早在规模宏大的罢餐还处于酝酿阶段时,甚至在学生和民工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以无比的勇气和执着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前彻夜排起巨龙般的长队时,小源就试图让“呼噜王”别再为一个姑娘而终日唉声叹气。某天小源提着裤子从厕所回到宿舍,看见目光呆滞的失恋者正蹲在自己的桌子上。    
    “别忘了古代先哲的遗训,”小源对他说,“一个不在身边的女人是一个死掉的女人。”    
    然而矮胖结实的“呼噜王”依旧无法摆脱他那大海般辽阔的悲伤。他爱上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这个姑娘人小志大,在许多方面都有着非凡的野心,“呼噜王”第一次把她带回宿舍时,我只看了她一眼,就从她眉宇之间的沉静和果断中感到了无形的压力。而睡在我上铺的“电影人”,一个长得挺像马龙·白兰度的家伙,早在“呼噜王”和他举止优雅的小情人相爱之初就预见了最终的结局。可悲之处就在于,失恋所产生的后果是严重的:整整一个学期,“呼噜王”不停给自己灌一种马尿似的啤酒,像狗一样呕吐,像白痴一样失声痛哭。中午,他坐在酒箱上一瓶接着一瓶使劲喝,想让宿舍的大门被空酒瓶堵死。下午,他带着醉醺醺的表情往空酒瓶里撒尿,打起了腥臭的酒嗝。装着尿液的瓶子有时和装酒的瓶子放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和虫都怀疑,“呼噜王”曾在不清醒的情况下喝过自己的排泄物。这种状态持续了足有两个月,直到有一天“呼噜王”倒在污水横流的厕所里。那阵子“呼噜王”常常在午休时刻打着酒嗝,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花上半天时间寻找酒友。晚上,我们这位令人心碎的“呼噜王”总是无法阻止自己一再去做同一件蠢事,也就是给那个曾与他相爱四年的女人打电话、发短信、写情书。然而爱情故事的结局与女人的铁石心肠一样,是完全不可动摇的。在我们的印象里,“呼噜王”就如同一头孤单的河马,呼哧呼哧喘着大气,深陷于泥泞之中无法自拔。过了两个星期,也就是罢餐运动正式开始的那几天,“呼噜王”找到了固定的酒友,一个叫做“强壮的肾”的师兄,他们常常在楼下的小卖部喝酒,有时在楼顶喝酒,喝醉了就一边叹气一边摔酒瓶骂娘。他还从隔壁的“丝袜教父”那儿弄来许多毛片,在桌子上堆得高高的,每天晚饭过后,“呼噜王”一边看毛片,一边拿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音箱放音乐。那段时期,他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听死亡金属,而且用最大音量。等到事情过去以后,“呼噜王”告诉我,其实他最讨厌听死亡金属,简直讨厌得要死。    
    “小源,我他妈的被女人甩了。”倒在臭烘烘的厕所里的“呼噜王”睁开眼睛,用一种半死不活的声调对我说。    
    春天即将来临,遮天闭日的沙尘蓄势待发。    
    那时,“呼噜王”的举动加重了虫的焦虑症,因为后者是个同时对酒精和毛片过敏的可怜人。但不论是“强壮的肾”还是住在隔壁的“丝袜教父”,都没法让“呼噜王”摆脱他那大海般辽阔的悲伤。    
    “我们谁也忘不了,在过去无数个晚上,‘呼噜王’彻夜发出鲸鱼般的鼾声,致使墙体振动。他把虫推向了失眠的深渊,自己对此却从不知晓,有一次他竟然对虫说:    
    ‘你知道吗,我常常睡不他妈的着。’”    
    罢餐开始时,学校正门像一张饥饿的大嘴,迎着风沙,无法合拢。除了沙子,那群从世界的裂缝里钻出来的风还带着黯淡的痛苦。龙梦博躲进图书馆之后,我经常想起他。有时我也想起童娜。每到深夜,我就常常被各种想法搅得无法安睡,而“呼噜王”的话加重了我的焦虑症,扩大了我的绝望感。“呼噜王”很适合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这一点非常了不起,不过我并不羡慕。事实上,对我来说,“呼噜王”就是某种恶劣的环境。他生就一副山区居民的大嗓门,打电话像是在骂架。他很能折腾,对一些事情从来不觉得厌倦……当然,那些事情和我要说的问题毫无关系……平日里,他穿着一双古怪的拖鞋,一走路就发出巨大的声响,如果这时我有一百次在睡觉,就会一百次地被这种声响硬生生从梦乡里拽出来。这种声响是我无论如何也弄不出来的,即便我使劲跺脚,也弄不出来。“呼噜王”睡在我上铺,这是另一灾难的起因,我想说的是,他每次上床下床都几乎要把吱吱嘎嘎叫唤的铁架床给摇塌。而他在床上翻身的那股劲头,就好像他对床板至今未垮感到十分不满。“呼噜王”晚上打呼噜,白天放响屁,从早到晚都在制造噪音。要知道噪音是无休无止的刑罚呀!


流氓家史夜轮:中风狂走的小源(7)

    我失去了宁静,于是产生了很多不好的想法。但一天晚上我闻到了大海的气息,这种气味我终生都将记得。我从中获得了莫大的安慰,仿佛自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我想说的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物,就是我们所处的现实。宿舍楼发生倾斜那阵子,许多人争论来争论去,认为这种程度的倾斜是彗星掠过地球大气所造成的后果。当时脏兮兮的雨下个不停,以至于宿舍楼前那个纵深的大坑都灌满了水。一天晚上,不知是哪个家伙带头从楼上跑下来,说宿舍楼随时会倒塌,于是大伙就拿出上一次火灾发生时奋力逃命的劲头,声势浩大地往外涌。人们在摇摇欲坠的楼房周围点燃蜡烛,仿佛围着一堆巨大的牛屎。    
    此后大海的气息在深夜被越来越多的人所闻到,直至某一晚神经衰弱的虫忽然宣布他第一次听见了大海的轰鸣。他说同时听到建筑工地的噪音和大海的声音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就好像《格列佛游记》或者《空中之城》里说的拉普他飞岛真的存在着一样。谁都看得出来,虫思念着童娜,一个身上散发着菜包味的姑娘。而在楼顶喝酒的“呼噜王”也在那时看到了非同一般的景象,他发誓那绝不是喝醉之后所能产生的错觉。当人们追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时,他只是愣愣地说出两个字:星空。    
    6    
    大海上的星空是无可比拟的。你也可以认为,这才能称作真正的星空。城市里的情况就不用说了,那儿只有光雾弥漫的黑夜,天空上飘着银色的云朵,偶尔能看到几颗亮度微弱的星星。即使在郊外,在那远离人烟的荒野,我们看到的星空也是残缺不全的:由于山石林木的遮挡,或者由于地形起伏,我们注定要失去星空的某个部分。    
    大海上的星空则显得既恐怖又壮丽,让人觉得那一切简直不是真的。一个晴朗的大海中的夜晚,当一个人站在一艘大船的首楼甲板上,鼓足了勇气抬头望天时,他看到的是从环形的海平面向天顶聚集的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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