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3衰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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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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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男性作家说话越来越随便,也敢于开玩笑了。男人的自信,还有作为作家的自信,多半都恢复了。同时,两人便隐隐感到了相互间的对立和排斥。  
  “肖建。”楼上有个姑娘在叫。  
  “肖建,海琳她们叫你呢。”智彬用胳膊肘碰了碰肖建,提醒道。  
  “又是打扑克,我不想去。”肖建不耐烦地说,仍然抱着双肘,目不转睛地看着矢菊秀练功。  
  她的汗流得太多了,只好把尼龙绸上衣脱掉,里面是一件贴身的短袖红运动衣。她擦了擦汗继续练动作,现在,她更显出苗条和美丽。她的手臂、脖颈放着白玉般的光泽,腰后弯时,身体在灯光下描出了动人的弧形曲线。她踮起脚用脚尖迅捷地跳着芭蕾舞。黑发波浪般甩动着,眼睛星月一般闪着光亮。肖建感到自己的渴望,身体一阵阵飘起来,像虚幻的影子一样飘到矢菊秀身边,然后化为乌有。他又感到一丝发酸的惆怅,直觉告诉他,他不可能得到她。这种惆怅常常分散淡化了他的冲动,使他陷入一瞬的神思恍惚。智彬没完没了地找话和矢菊秀聊,真令人厌恶。简直想唾他一口,然后一脚踹倒他,让他滚蛋。  
  “肖建,你干吗呢?叫你也不应。”女演员海琳从二楼下来,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女演员和化妆师弓晓艳,“还有你智彬,看我们小秀跳舞看迷了?”  
  两人连忙站起来,忙不迭地解释着。  
  “来来,吃雪糕,都快化了。一人一根。”海琳打开一个毛巾包裹的饭盒,把雪糕递到他们手里。 
  “我一根不够,再给一根吧。”肖建调皮地伸出另一只手讨。  
  “不行,你太贪了。”海琳打开他的手。  
  童伟正穿过门厅上楼来,一看这阵势就幽默地笑了:“嗬,少男少女,够情调的啊。”  
  海琳一撇嘴,刀子一样的目光瞥了童伟一眼:“我们这是光明正大的友谊,不像你们那么暧昧。”  
  弓晓艳顿时脸红了。  
  童伟很有风度地笑着站住了,揶揄地问:“你们这是什么友谊啊?”  
  “革命友谊。”海琳快嘴利舌不让人。  
  “那我告诉你们一句著名的格言吧,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纯洁的友谊。”  
  “你这什么意思?”  
  “那就由你去理解了。”童伟笑了。  
  海琳眨了眨眼,想到什么,脸一红:“你胡说八道。”  
  “我从不胡说八道,你问他们。”  
  智彬在海琳的注视下搔了搔头,诙谐地一笑:“这可能是真理吧。”  
  “你们坏,以后别想吃雪糕了。”海琳一转身,登登登上楼去了。  
  李向南一踏进林虹的房间就觉得一片花。床上、桌上堆着衣物,摊着各种电影画报,红红绿绿。一个个美女在明眸皓齿地微笑,甜美的,风骚的,羞怯的,大胆的。迎面墙上一张大彩照,是林虹,端庄地含着笑。林虹正把一件件款式新颖的衣裙折叠好放入箱内。她身上穿着一件斜纹的多色裙。不穿白的了?她扭头看见他,亲热地笑了:“你先坐会儿,我马上就收拾完,电影还有半小时才开映。”他在椅子上严谨地收着手脚坐下了。自己与这花哨而纷乱的房间不相适应,陌生人。  
  “林虹,林虹,你看看,挑一张,签上名,我就拿去用了,争取登封面。”一个摄影记者兴冲冲推门进来,把一二十张林虹的彩照摊在她面前,又干脆一张张拿给她看:这张怎么样?这张呢?这张人照得相当不错吧?就是背景差一些。这张好吗?我对这张最满意。林虹看着:都不错,都挺好的,你照得真不错,就这张吧。她认准了一张。还要签名?好,那我签一个。摄影记者冲李向南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风一般刮走了。林虹看着李向南解释道:“没办法,他们一定要照,只好顺应他们。”他微微一笑,表示听明白了。林虹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很忙碌,很热闹,很善交际。自己越发觉得不很适应这纷乱的房间。  
  钟小鲁进来了:“林虹,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有时间到我家去坐坐。影协来了一拨人,一块儿聊聊。你该和他们认识认识。”林虹说:“我今天没时间,有个同学来找我,我要陪他去看电影。”钟小鲁似乎这才看到李向南,他目光闪烁了一下,作了什么判断,然后冲这个陌生人友好地笑笑,接着和林虹说话,明天几点去外景地,几点出发,该带些什么东西,还有哪些要办的事,把门锁好,别忘了带蚊帐,农村蚊子多,等等。他热心地说着,林虹静静地听着。李向南被晾在一边,还要维持觉得很有意思的微笑,真觉得自己在这儿有些多余了。  
  去电影放映厅的路上,乘凉的人溜溜达达,蒲扇拍打着穿短裤的粗腿,毛茸茸的赤脚趿拉着拖鞋,旗袍两边的开衩一咧一咧地露着白胖丰腴的大腿,小花手帕在手里摆着……看电影的人都和林虹打招呼,叫林虹的,叫小林的,亲热的,随便的,林虹不停地回话。你们看电影去?我也去看,陪我同学。她不断地站住,应酬着,同时用目光指着李向南,做着最简单的介绍:这是我同学。有些男人(脸上长疙瘩的,眼睛色迷迷的,仰着肚腹,自以为天下第一的)那样令人讨厌,可她照样又谦虚又平和地交际着,和谁似乎都是最亲近的关系,那言谈笑语是会赢得每个男人喜欢的。你得帮助我。谢谢你。太好了。你想得真周到。还有什么意见,及时告诉我呀。那本书你帮我去借?——太感谢了。我什么都没谱呢,你帮我参谋参谋。……她终于能和他并肩走到一起了,还和一个人结束着招呼话,脸上还有着对那个人的微笑。  
  等她好不容易收回目光看了看李向南,马上发现了他冷淡的表情,便又一笑:“我一来就演主角,得特别注意上下左右的关系,不能让别人觉得我清高。”  
  李向南笑了笑,表示听明白了。周围喧嚣的环境与他无关。  
  电影厅不大不小,可容几百人,人们流水般分散到座位上,打招呼说话更显热闹了。林虹和李向南找到座位坐下。她又隔着一排排人头,翘首往回望了望,看见了什么,却又瞥见李向南的表情,犹豫了一下,把一本画报塞到他手里:“你先看看画报,我去买两根雪糕。”她走了。他随意翻了几页画报,抬起头观察起电影厅来。对于电影界他很陌生,也有些好奇,但今天这样,他很有些不耐烦。有个黑脸男人站在第一排大声嚷着:车库的钥匙不在我这儿,在小姚那儿呢。整个放映厅人们都在嘈轰轰地加着自己的声音。电影放映前的聚会,使人们如喝了酒一般。你看那个女的,在座位上回过头来,半站半坐的,冲后面远远的摆着手:我明天去外景地,一早就走。真是奇怪,他们在一个厂,平时见不了面?都要到这儿来“团拜”?他把目光略往后转了一下,停住了。林虹正和一个奶油小生般的中年男性站在甬道里谈笑着,对方额头不宽,眼睛漂亮,手势很文雅,正很从容地讲着什么。林虹尊敬地听着。好一会儿,铃声响了,厅里的灯灭了,她连声说着对不起,从人们的膝盖前挤了过来:“给你雪糕,快化了,你接好。”  
  雪糕早已化软流汁,一接,就从棍上脱落了。  
  “林虹,电影我不看了,我还有点事。”他说道。  
  “那……”林虹在黑暗中看着他。        
  “你看吧,我先走了。”李向南说着离了座,一个人走出了电影厅。  
  林虹跟了出来。  
  “我刚才和一个导演说了会儿话,他过两个月可能要上一部电影,等我拍完《白色交响曲》,他准备让我上他那部片子。”她不安地解释道。  
  “你去看电影吧,我确实是因为有事。”李向南边走边说。  
  “你是不是对我有看法了?”  
  “没什么。”  
  “我……”林虹想说很多话。有的说出来了:她为什么这样,她不得不这样,她想等看完电影再和他好好谈;有的没说出来。这些天被喧嚣的生活裹着往前走,她一直有一种身不由己的被动感,有一种来不及仔细审视的对自己的不满。天有些黑了,散步乘凉的人来回晃动。  
  李向南终于有些克制不住了:“我不喜欢你那样。”  
  “我怎样了?”她笑着看他,希望化解他的火气。  
  “一下变得那样世俗。看见你那样和人们说话,还有那样笑,我觉得不舒服。”他将心中的积火像快刀砍杀一样狠狠地发泄出来。  
  两人一下沉默了。天显得更黑了,电影厂大门两个球形柱头灯发着乳黄的朦胧光晕,出了它稀薄的笼罩,面前的马路田野就空旷黑暗了。村落远近闪着稀稀拉拉的灯光。  
  林虹站住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到了北京变得追名逐利,太庸俗了?……难道还要我像在古陵那样清心寡欲,那样更高尚些?”  
  他不言语。  
  “我是在为自己活着,不是在为别人活着。这就是我现在弄明白的真理。”她又说道。  
  李向南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林虹突然想到了李向南目前的厄运,自己怎么没把这放在心上呢?也突然如白光掠过一般看清了今晚他所受到的冷落和刺激。她的心一下温柔了:“原谅我,我……你还有什么火,就接着发吧……”  
    
 

第十七章   
  单人宿舍房间内灯光不明不暗。两人面对面坐着,弓晓艳在床上,童伟在藤椅上。一台小电扇在桌上嗡嗡嗡地来来回回摇着头。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老实交待。”弓晓艳紧紧地盘问道。  
  “我对林虹很感兴趣,只此而已吧。”童伟颠着二郎腿,垂眼看着脚尖说道。  
  “不许你和她来往。”  
  “我是这部片子的顾问,怎么能不来往?”童伟含笑看着弓晓艳。她很气愤,手神经质地抓着床单。可爱。  
  “我不许你和她暧昧。”  
  “那你放心,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君子,磊磊落落的讲话。可她要是爱上我,我就没办法了。”  
  “你就靠这一套勾引女人。”  
  “好了,别生气了。”童伟站起来,走到脸盆架旁准备洗脸。“我哪有那么坏,又哪来那么大魔力?老实告诉你吧,林虹对我相当淡然。只有你才看我好价钱。”  
  “别来这套好听的。”  
  “我不对你说好听的,对谁呢?我要用你的毛巾了。”  
  “不让你用,你愿意对谁说好话就对谁说去。”  
  童伟拿起毛巾在脸盆里拧了一把,擦着脸走到弓晓艳面前,“我也给你擦擦脸吧?看你气急败坏,鼻尖上都冒汗了。”  
  “谁要你黄鼠狼给鸡拜年。”弓晓艳夺过毛巾扔到桌上,“我问你以后还跟不跟她来往?”  
  童伟笑了笑,慢慢走到藤椅旁坐下:“你没有权力这样干涉我呀,你又不是我妻子。”  
  “我从第一天就和你说过:你对妻子好,我不嫉妒,也不管。如果你再和别的女人调情,我就不答应。我拿刀子杀了你。”  
  童伟看着弓晓艳微笑着:“我百分之百相信你绝不会杀我。你厉害,可你又是顶顶善良的。你不知道我会看人?”  
  ……一年前的一个晚上,两个人也是这样,她在床上,他在藤椅上,面对面坐下。“都说你特别会判断人,有的人你见过几面就能掌握他,是吗?”她问。她早就听说过他:有才华,小说评论都写得漂亮,特别得女人青睐。  
  “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呢?”他含着一丝挑逗。  
  “相信又不相信,你能看看我吗?”  
  他凝视了她一眼,她勇敢地迎视了他。微妙而丰富的交流。两人都感到了对方的什么意思,房间里充满了温暖诱人的黄颜色,他们怀着期望等着往下的发展,那结果是朦朦胧胧可以感到的。  
  “好,我可以判断判断你。你应该相信,我在此前对你一无所知吧?”  
  “是,我们刚认识。”  
  “最简单明显的就不用详细说了:你肯定是个非常有活力的女性:精力旺盛;不甘寂寞;爽朗热心;愿意在大群体中生活,在群体中充当一个忠诚勇敢的角色,为了群体的利益去和别人争斗,是你特别乐于的;不愿意独往独来;如果给你戴几顶高帽子,求你办什么事,你会玩命地为人奔波;……”  
  “太对了。”弓晓艳惊叹了,“你怎么一下就看出来的?”  
  “这些性格特点根据平常的言行举止就能感觉出来。你还想听我讲更深刻的吗?”  
  “听。”  
  童伟眯着眼打量着她,连同她整个房间的背景。她穿着件白底蓝点的连衣裙,鲜活动人地坐在那儿。床很干净却略显凌乱;桌上窗台上堆着各式化妆品;箱子半开着,拖露出几件揉皱的衣裙;床底下一溜鞋,最高档的皮鞋和过时的球鞋;墙角煤油炉上坐着一只铝锅,锅盖倒翻着;墙上一张她的大照片,想必是几年前照的,显得更年轻,但同时多了点现在没有的贫民气……童伟更深地眯上眼,目光恍惚了。在视觉的一片模糊中,他开始追踪着讲出自己的感觉:“我想说的第一个判断——这是一般熟悉你的人也不知道的——就是:你现在大概看不起你的家庭。”  
  “什么家庭?”  
  “就是你父母和你兄弟姐妹构成的家庭啊。”  
  弓晓艳有些呆了:“你怎么看出来的?”她似乎想否认。  
  “别管我怎么看出来的,但我相信肯定没错。你承认吗?”  
  弓晓艳眨着眼看着童伟,没回答。  
  “你不承认就算了,我就不往下讲了。”  
  弓晓艳抿紧嘴唇,咽了一口唾沫:“我承认。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连我父母都不知道。”  
  “要不说我是天才。”童伟点着头笑了笑,“我接着往下说,我要说的第二个判断,就是你的嫉妒心很强,报复性也很强。有时候为了急于报复,连第二天都等不及。”  
  弓晓艳又震呆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说对了没有吧?”  
  弓晓艳咬了咬嘴唇,这些都是她最不愿承认的。  
  “不愿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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