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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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 第2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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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最后一贬,把李德裕真正贬到了天涯海角。
大中三年(公元849年)十二月十日,李德裕在无尽的凄怆与苍凉中溘然长逝,终年六十三岁。临终之前,李德裕登上崖州城头,最后遥望了一眼北方的天空,留下了一首绝命诗《登崖州城作》:
〖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
李德裕和李宗闵一样,最终都没能回到帝京长安,没能回到他们魂牵梦绕的那一片故土。
人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是非恩怨,都已随着他们的肉体在荒凉的帝国边陲悄悄腐烂。
关山万重处,只剩下他们的灵魂在夜夜守望——
守望那永远归不去的长安。
【“傻子光叔”的帝王之路】
唐宣宗李忱曾经被视为智障人士。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认为。
从他出生的元和五年(公元810年)起,到他登基的会昌六年(公元846年),在整整三十七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被当成傻子。
李忱是宪宗李纯的十三子、穆宗李恒的弟弟,也是敬、文、武三朝天子的皇叔。如此尊贵的一个宗室亲王,怎么会在整个前半生都被当成傻子呢?
一切都要从头说起。
李忱虽然是宪宗的亲生儿子,但却是庶出。他母亲郑氏仅仅是一名身份卑微的宫女,而且入宫前还是镇海节度使李琦的小妾。说白了,她就是宪宗皇帝平定镇海时获取的一件战利品。入宫之后,她成了郭贵妃(穆宗生母)的一个侍女,因年轻貌美,被宪宗临幸,不久就生下光王李怡,也就是现在的宣宗李忱。
由于母亲地位卑微,光王出生以后,自然享受不到其他亲王那样的荣宠,只能在一个无人注目的角落里孤独地成长。所以,李忱从小就显得落落寡合、呆滞木讷,往往与其他亲王群居终日而不发一言。长大成人后,这种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人们纷纷猜测,这可能和他在穆宗年间遭遇的一次惊吓有关。
当时,光王入宫谒见穆宗生母懿安太后,不料刚好撞上宫人行刺,虽然这个突发事件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但从此以后,光王就显得更加沉默寡言。十六宅的皇族宗亲们于是认定——这个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家伙这回肯定是彻底吓傻了。
此后,无论大小场合,光王就成了人们取笑和捉弄的对象。有一次,文宗皇帝在十六宅宴请诸王,席间众人欢声笑语,唯独光王闷声不响。文宗就拿他开涮,说:“谁能让光叔开口说话,朕重重有赏!”诸王一哄而上,对他百般戏谑。可这个光叔始终像一根木头,愣是一句话也没有,甚至连嘴角都纹丝不动。见此情景,文宗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众人也随之哄堂大笑。
然而,一个年轻的亲王却忽然间止住了笑容。
他就是后来的武宗李瀍。
虽然,性格活跃的李瀍刚才还是戏弄光王最起劲的一个,可现在他却死死盯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光王,心里飞快地掠过一个念头——一个人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不为一切外物所动,如果不是愚不可及,就是深不可测。
李瀍忽然有点不寒而栗。
他下意识地觉得,光王很可能属于后者。
到了李瀍登基之后,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这个“傻子光叔”真的像所有人认为的那样,是一根木头吗?
不。武宗李瀍越来越觉得,光王内心深处极有可能隐藏着一些不为任何人所知的东西。
倘若真的如此,那么作为天子的李瀍就不能对此无动于衷了。
后来,种种“意外事故”就频频降临到光王身上,要么是和皇帝一起玩马球时突然从马上坠落,要么就是在宫中走着走着突然间摔得鼻青脸肿。
然而,光王的命很硬,始终没有出大事。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武宗又邀请诸王和光王随他一同出游。酒后回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跟大家一样微有醉意的光王再次“意外”摔下马背,昏倒在冰天雪地中。
漫天飘飞的鹅毛大雪很快就把他层层覆盖。
李瀍和许多人都料定,这个掉队的家伙肯定是回不来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人们却在十六宅里看见了光王,一个活的光王。尽管他走路一瘸一拐,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可这个令人惊讶的事实还是摆在了李瀍面前——光王没死,他好像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武宗李瀍愕然良久,最后终于横下一条心。
他不想再煞费苦心地制造什么“意外”了,他现在想动真格的。
随后的一天,光王突然被四名内侍宦官绑架,关进了永巷,几天后又被扔进了宫厕。内侍宦官仇公武劝武宗干脆把这个傻子杀了,一了百了。武宗马上就同意了。
可是,武宗没有料到,仇公武并未杀死李忱,而是将他从宫厕中捞了出来,然后把他藏进装粪土的车中,偷偷运出了宫……
光王再一次大难不死,从此流落民间,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后来的许多笔记史和民间传说都称,光王隐姓埋名,跋山涉水,一直逃到了浙江盐官(今浙江海宁市西南),在安国寺落发为僧,法名琼俊。二百多年后,北宋的大文豪、也是着名的佛教居士苏轼途经此处,追忆唐宣宗李忱的这段传奇人生,心中感慨,特地留下了一首诗:“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岂为龙颜更分别,只应天眼识天人。”
据说,沙弥琼俊后来成了一名四处参学的云水僧,曾与禅宗高僧黄檗禅师一起云游。有一天,他们走到了江西的百丈山。黄檗禅师凝望着悬崖峭壁上奔腾激溅的一道飞瀑,朗声出对:“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沙弥琼俊微笑地注视着黄檗。
他知道,这个智慧过人的老和尚早已洞察了他与众不同的身世,也窥破了他深藏不露的内心。现在,老和尚想知道他的下一步打算:究竟是继续走在这条舍妄归真的求法路上,勘破四大五蕴,出离三界六道,最终证得不生不灭的慧命法身,还是回到那熙熙攘攘的俗世,做一个中兴李唐、弘传圣教的人间王者和护法天子?
沙弥琼俊最后收起了笑容。
黄檗禅师看见一道锐利的光芒从沙弥琼俊的眸中激射而出,同时他也听到了答案——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会昌六年(公元846年)春天,武宗李瀍病危,朝野人心惶惶。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光王回到了长安。
这个命运多蹇、九死一生的光王,这个早已被世人遗忘得一干二净的光王,终于在宦官仇公武等人的簇拥下,出人意料地回到了长安。
这一年暮春,光王李怡忽然就成了皇太叔李忱。
所有人都知道,李瀍一旦晏驾,这个皇太叔李忱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新的大唐天子。可是,让人们满怀错愕的是,天子李瀍自己有五个儿子,李唐宗室也还有几十个智力健全的亲王,为什么他们都没有成为储君,而偏偏是由这个智力残障人士入继大统呢?难道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傻子光叔摇身一变,成为金銮殿上的真龙天子吗?
这也太不靠谱了。
在帝国命运的转折点上,历史佬儿竟然跟大唐臣民们开了一个如此荒谬的玩笑,真是让人气结。
不过,朝野上下的人们很快就回过神来了。
因为他们终于想起——这个傻子光叔是宦官拥立的。
宦官们需要的,本来就是一个傀儡——一个可以任由他们摆布的窝囊废和应声虫。既然如此,光王当然就是不二人选。试问,在李瀍的五个儿子中,在李唐宗室的诸多亲王中,还能有谁,比这个傻子光叔更适合充当傀儡呢?
在皇太叔李忱接见文武百官的仪式上,宦官仇公武的脸上一直荡漾着一个笑容,一个心花怒放的笑容。
是的,他有理由这么笑。
因为好几年前他就知道,自己从臭气熏天的宫厕中捞出的绝不是一个废物,而是一块举足轻重的政治筹码,一个具有高度利用价值的天子胚胎。所以,他甘愿冒着杀头的危险去把他捞出来,甘愿提着脑袋去赌明天。
试问,这样的胆识和魄力,满朝文武又有几人具备呢?
既然你们都没有这种远见卓识,更不敢提着脑袋赌明天,那么此时此刻,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怪我仇某人笑得这么露骨、这么灿烂、这么自得和张狂呢?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当李忱以储君的身份开始接手军国大事,仇公武的笑容就在脸上逐渐凝结了。
因为,这个由他一手扶立的傻子突然间就变了,变得让他感觉无比陌生。
过去那种自闭木讷的神情、空洞散乱的目光、怯懦萎靡的状态,全部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威严而自信的脸庞,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目光,以及沉着有力的言谈和大气雍容的举止,看上去不但和从前的光王判若两人,而且根本不像是一个尚未正式即位的储君,更像是一位御极已久的成熟帝王。
仇公武始而诧异,继而困惑,终而震惊。
难道,这才是光王的本来面目?难道这三十七年来,他一直在倚傻卖傻、忍辱负重,就为了今天的这一刻?
直到此时,仇公武才恍然大悟,当初武宗李瀍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把这个傻子光叔置于死地,就是因为早已看穿了光王的本来面目。
然而,现在明白已经太晚了。
因为木已成舟,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
宦官仇公武只能将错就错、听天由命了。他只能无奈而悲哀地看着自己精心饲养的金丝雀,突然间挣破鸟笼,直飞蓝天,变成一只搏击长空、睥睨天下的苍鹰……
看着金銮殿上那个脱胎换骨的傻子光叔,满朝文武的讶异程度丝毫也不亚于仇公武。
不过,人们并没有感到悲哀和无奈,而是感到由衷的庆幸。
因为他们知道,这三十七年来,所有人都看错了这个光王。
所以他们相信——一个历经磨难而又百折不挠的人,一个遍尝人间疾苦而又不坠青云之志的人,一旦君临天下,必然也会是一个励精图治、有所作为的帝王。
【山河长在掌中看】
不出人们所料,新君李忱一即位,就施展了一系列雷霆手段,开始全面清算会昌政治。隐忍了大半生的他,似乎要迫不及待地将武宗李炎所建立的一切彻底推翻。
首当其冲者,就是武宗一朝的代表人物李德裕及其党人。
正式执政的第二天,李忱就罢免了李德裕;第四天,他又把李党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工部尚书兼盐铁转运使薛元赏贬为忠州(今重庆市忠县)刺史;同日,薛元赏的弟弟、京兆少尹薛元龟也被贬为崖州司户。
四月底,道士赵归真、轩辕集等人均被杖死或流放岭南。
五月初五,李忱宣布大赦天下,同时开始全面恢复佛教的地位。同日,翰林学士、兵部侍郎白敏中入相。随后,白敏中便在新天子的支持下,开始不遗余力地打击李德裕及其党人。
第二年正月,新君李忱改元“大中”。
这个年号,将伴随宣宗李忱和大唐帝国走过十三年的岁月。而这十三年,将是黯淡无光的晚唐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抹辉煌。
后人将这个时代誉为“大中之治”,也有人称其为“小贞观”。
大中元年(公元847年)八月初三,武宗朝的另一位宰相李回被贬出朝廷,外放为西川节度使。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正月初五,右补阙丁柔立上疏为李德裕喊冤,旋即被贬为南阳县尉。
正月二十四日,西川节度使李回再贬为湖南观察使;同日,桂州观察使郑亚也被视为李党成员,坐贬循州刺史。
正月二十八日,中书舍人崔碬受到指控,称其在撰写李德裕的贬谪诏书时有意搪塞,没有写出李德裕的全部罪行,被贬端州(今广东肇庆市)刺史。
同年五月,兵部侍郎、判度支周墀与刑部侍郎、盐铁转运使马植一同入相。
九月,湖南观察使李回再贬为贺州(今广西贺县)刺史。
至此,宣宗李忱基本上完成了对李党的清洗,用行动全盘否定了会昌政治,同时完成了对中枢政治的换血,建立了自己的宰执班子。
一张白纸铺开了。
接下来,宣宗李忱终于可以放手描绘属于自己的时代画卷了。
后人之所以把大中时代誉为“小贞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宣宗李忱时时刻刻把太宗李世民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立志成为一个自律和勤政的明君。
登基不久,李忱便命人把《贞观政要》书写在屏风上,每天政务之余,便站在屏风前逐字逐句地阅读。此外,他还命翰林学士令狐綯每天朗读太宗所撰的《金镜》给他听,凡是听到重要的地方,便让令狐綯停下来,说:“若欲天下太平,当以此言为首要。”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证明宣宗的勤政确实非一般君主可比。
二月的一天,宣宗忽然对令狐綯说:“朕想知道文武百官的姓名和官秩。”
百官人数多如牛毛,天子如何认得过来?
令狐綯很为难,只好据实禀报:“六品以下,官职低微,数目众多,都由吏部授职,臣手上也没有材料;只有五品以上,才是由宰执提名,然后制诏宣授,各有簿籍及册命,称为‘具员’。”随后,宣宗便命宰相编了五卷本的《具员御览》,放在案头时时翻阅。
勤政的君主总是喜欢事必躬亲,并且总能明察秋毫,宣宗李忱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尤其明显。有一次他到北苑打猎,遇到一个樵夫。李忱问他的县籍,那人回说是泾阳人,李忱就问他县官是谁,樵夫答:“李行言。”
李忱又问:“政事治理得如何?”
樵夫道:“此人不善通融,甚为固执。”
李忱一听就来了兴趣,让樵夫说说原委。樵夫答:“李行言曾经抓了几个强盗,这些强盗跟北司的禁军有些交情,北司就点名要他放人,李行言不但不放,还把他们杀了。”
李忱听完,一言不发,回宫后就把此事和李行言的名字记了下来,钉在了柱子上。
事情过去一个多月后,恰逢李行言升任海州刺史,入朝谢恩,宣宗就赐给他金鱼袋和紫衣。
有唐一代,这象征着极大的荣宠,尤其在宣宗一朝,这样的赏赐更是绝无仅有。李行言顿时受宠若惊,却又百思不解。
宣宗说:“知道你为什么能穿上紫衣吗?”李行言诚惶诚恐地说不知道,宣宗就命人取下殿柱上的帖子给他看。
李行言一看,在深感庆幸的同时,不免也有一丝后怕。假如他当初在宦官的压力下把强盗放了,那么今天等待他的就不是升官受赏,而是贬谪流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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