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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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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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门轻开,张问一撩长袍,跨腿走了进去,顿时闻到一股桂花清香。低头看时,用大理石铺的小径周围全是细小的桂花花瓣,周围却并不见桂花树。墙里墙外,判若两境。

“大人,这边请。”门口一个身作白衣淡纹的少女甜甜一笑,作了一个万福。她在前边带路,张问便一路跟随少女沿着花草间的幽径向西而去。他偶然发现身后还有人,便回过头,发现几个奴婢跪在地上拿着布在擦地,正将张问沿途留下的泥印擦洗干净。

张问这才埋头看见自己的靴子上沾着泥,这石路太干净,轻轻一点泥就弄脏了。那带路的少女见到张问的眼神,笑道:“不打紧,这些奴婢会打扫干净的。”

张问点点头,疑惑道:“这些花瓣是何处飘来的?”

少女道:“是少东家命人专门种的各种花树,每日洒的落花。”

张问默不作声,心道撒的不是花瓣,是银子。这银子只是为了装扮美丽和忧伤……在张问看来,和扔水里听水响没什么两样。

二人穿过幽径,就来到一处池塘边,这时张问听见远远地传来叮咚的琴声。顺着琴声望去,塘西有竹楼,那琴声大概就是从楼中传来的。

少女带着张问沿着池塘绕过去。张问看了一眼那栋竹楼,修建得像敞口草堂,四面通风。那竹楼周围挂着层层幔维,看不见里面的光景,只能听见琴声。

一阵微风吹来,幔维轻扬,屋顶上洒的花瓣应风飘落,纷纷扬扬,如人间仙境。

这时一个身穿玄衣头戴斗笠面纱的女子向这边走了过来。玄衣女子冷冷道:“任何人进楼须搜身。”

带路的白衣少女道:“张大人是少东家的贵客。”

张问愕然:“本官堂堂上虞知县,代天子牧一方土地,这沈宅也是本官辖地,岂有搜身之理!”

玄衣女子冷冷道:“在下只听命于坛主,不管是谁,都得守这里的规矩。”

张问面有怒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在上虞县境内,就是我大明上虞长官管辖的地方,你们要反了不成!”

正在僵持不下之下时,又一个玄衣女子走了过来,对之前的玄衣女子道:“坛主说:请张大人屈尊移驾进楼,下属不懂朝廷律法,请张大人大人大量,不要与她们计较。”

张问听声音有些熟悉,突然想起来,不禁说道:“你是笛姑?”

那传令的玄衣女子拱手道:“笛姑见过张大人,大人别来无恙。”

张问笑道:“无恙,呵呵,与笛姑在此重逢,缘分,缘分。”

笛姑躬身道:“大人请。”

张问看了一眼边上那玄衣女子,一拂袍袖,向竹楼走去。笛姑为张问挑起幔维,低声道:“大人的事,在下没有对任何人说半句。”张问笑了笑,走进竹楼。楼里陈设简单淡雅,只有两张木桌及几根木凳,那些木头家什连漆都没上,仿佛还在泛着木头的清香。

“咚!”里边珠帘后面的琴声嘎然而止,一个没有丁点杂音的女子声音道:“妾身沈碧瑶,见过张大人,男女有别,礼数不周,还望海涵,张大人请坐。”

“沈小姐不必多礼。”张问在一张木桌旁边坐了。这时一个白衣少女端着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张问旁边的桌子上,好像生怕弄出一点声音似的。

叮叮,一声轻轻的铃声响起,幔外又走进来一个玄衣女子,手里提着两个木盒,放到张问面前的桌子上,一声不吭,拱手退了出去。

沈碧瑶说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大人笑纳。”

张问打开木盒,猛地看见一双大睁的眼睛盯着自己,吓了一跳。原来木盒里是个人头!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那是来福的人头。

他又打开另一个木盒,是那个可怜的卖身葬父的姑娘素娘的人头。

张问不动声色盖上盒盖,沈碧瑶让他看这两个人头,一层意思当然是说把柄已在她手,以后张大人得听话才行。来福和素娘该死,因为这件事万一泄漏,那份供词就没有用了。把柄如赌桌上的骰子,只有盖着时才值钱。

两人沉默了片刻,沈碧瑶道:“大人对这件薄礼还满意么?”

张问道:“本官要多谢沈小姐的礼物才是。只是不知道,本官能送沈小姐什么呢?”

风起幔维轻动,吹得里边的珠帘也哗哗摇曳,珠子在泛着秋日的亮光。沈碧瑶的声音如珠子在摇曳,清脆双耳,“张大人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只是……城厢有几个东家,望大人关照关照。”

“民富方能国富,上虞境内的乡绅百姓,只要遵守法纪,本官理应保护关照。”

沈碧瑶道:“要是不慎触犯了律法呢?”

张问沉住气,心道她是真的准备要挟利用自己了,她们想做什么“不慎触犯律法”的事,张问一时无法得知。

但别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问便直接说道:“还请沈小姐明言,是哪几家?”

沈碧瑶道:“到时候妾身自会知会大人。”

沈碧瑶的声音很好听,很有女人味,让张问心念一动,心道如果能娶了沈碧瑶,那自己的处境是不是能立刻逆转呢?

张问越想越觉得娶沈碧瑶这条路可行。授人以柄被人利用,自然能打入他们内部,但是这种作为一粒棋子的身份,同样无法放开手脚;如果能娶了沈碧瑶联姻,那就是他们的自己人了,张问的处境就能立刻得到改观。

这时张问心里豁然一亮,不过要娶这沈碧瑶可能有点难度,不能操之过急。张问当下就漫不经心地布了一子,说道:“既然是沈小姐的朋友,本官当然会尽力。只是……”张问指着桌子上和盒子,“这两个都是我的人,沈小姐不打招呼这么就杀了,他们是下人也就算了。还有一个人还请沈小姐手下留情,对我很重要。”

还有一个人知道内情,自然就是张问的后娘吴氏。张问在这种时候特意提她,就是要表现自己重情,对自己的女人的重视。

张问认为,对于女子,特别是漂亮的女子,感情和依托对她们通常都很重要,甚至比前程还重要。女子要嫁什么样的男人?除了外表才华财富,当然要找一个在乎她的男人。一个重情的男人或许在名利场不得志,但如果手段到位,情场一定不会失意。

情场官场,不也如围棋么,对无主之地,要率先布子,抢得先机。琴棋书画都略通的张问,如何不明白如何下棋?

沈碧瑶道:“妾身只想告诉大人,他们并不是大人的人,对于大人的人,妾身自然不会妄动,请大人放心。”

张问布的先子不作痕迹,从沈碧瑶口气里听出,她并没有挂在心上,但张问明白已巧妙地在她心中稍稍留下了重情的印象,以后继续布子,有了这粒子的铺垫,会让沈碧瑶少许多怀疑。

张问道:“沈小姐如果没有别的事,本官就不多叨唠,告辞。”

“来人,送客。”

张问出得竹楼,还是先前引路那白衣少女带着他出去。张问故意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那白衣少女:“笛姑呢?”

白衣少女浅浅一笑,“姐姐说,有缘自会再见。”

“哦。”张问心道上次在京杭运河上,被这个女人看出了弥端,看样子她还真没有说出去,再说没有证据,光是感觉,她们的上峰也不见得相信。沈碧瑶这些镖手,虽然都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但都是人不是。

出得沈宅大门,几个跟班忙走过来迎接,张问上了轿子,说道:“回衙门。”

他放下轿帘,暗呼了一口气,这次自送把柄,看似险招,其实不然。就像自己手无寸铁,而对手有弓箭可以射杀自己,再送对手一把刀又何妨?险或是夷,取决于对手想不想杀自己而已,怎么杀不都是一样的结果么。

张问闭上眼睛,听着外面小贩的吆喝声,让人在感觉生活气息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莫名的伤感。沈碧瑶院子里的落花,是不是也如这小贩的吆喝?

他在脑中猜测周围各人的想法,想着如果这知县当得太狼狈,恐怕无法得到沈碧瑶的芳心。现在沈家有了自己的把柄,放心了许多,是时候管管下边这些人了,否则无法办事。

管主薄这号人,不过就是鼠目寸光的老油条,自以为有经验,要是和他玩点新鲜的,他就茫然了。张问正想和管主薄玩点他不知道的东西。

回到县衙,张问走进签押房,二话不说,便下了一道公文,罢免了刑房书吏冯贵。没有任何借口,也不用什么理由,知县有这个权力。

这道公文如一块石子投进一滩死水,立刻激起了层层涟漪。本来管之安等人都以为那“大犬”之事过去了,却不料知县突然来了这么一招。

众人纷纷猜测知县的用意。连黄仁直也疑惑不解,见旁边没有人,便摸着胡子喃喃道:“大人这出,老夫可是没有看明白,大人是想……”

第一折 乘醉听风雨

段十五 夜行

黄仁直对于张问随意落子疑惑不解,张问笑道:“这厮竟敢算计知县,让本官出丑,他不滚蛋,谁滚蛋?现在可不是本官不想给人活路,是人太过分了不是。”

黄仁直捻着胡须想了片刻,摇摇头:“理是这个理,但大人何必和这等人计较,这招却是落了下乘。”

张问笑了笑,说道:“下乘上乘,只要见效快不就行了?”

黄仁直叹了一气道:“老夫可不觉得能见效。”

黄仁直说的效果是震慑下属,而张问的目的是为了重新挑起管主薄等人的争斗之心。棋要连子,没有争斗,怎能顺理成章呢?

这时不出张问所料,肥佬管之安和冯贵走进了签押房。冯贵一脸哭相道:“堂尊,看在小的是堂尊属下的份上,可得给小的全家老少一条活路啊,小的给堂尊磕头了。”

冯贵跪在地上讨饶,张问看了一眼旁边的管之安,没有说话。

管之安呵斥冯贵道:“不懂规矩的东西,你是自作自受!”

张问不动声色,心道很快你也会自作自受了。冯贵叩首道:“小的知道错了,堂尊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小的这一回吧。”

张问道:“这会公文已发,多说也晚了。”

管之安忙道:“堂尊,您看冯贵怎么也是熟人,要不刑房书吏那买缺银子……”

管之安自然知道张问对他不爽,他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按照规矩,买缺银子理应给前任书吏。年轻知县不懂,管之安把话说在这里,旁边的黄仁直总是懂的。

张问打了个哈欠,说道:“再看吧。那个……没有什么事儿,本官先回去了。”

管之安等人只得说道:“恭送堂尊。”

张问回到内宅,见了吴氏说昨天的事已办妥,以宽其心。吃了饭,便在屋中的藤椅上静坐。周围很安静,只有偶尔响起的梆点声。

吴氏端茶上来,见张问闭着眼睛作沉思状,便没有打搅。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幽怨,昨天大郎还热情似火,今天却恢复了往常的冷淡。她轻叹了一声,心道在大郎心里,终究有比男女之情更重要的东西。自己这样的残花败柳,不顾礼仪廉耻,做下这等丑事,还能奢求什么东西呢?

突然张问的眼角滑过一滴眼泪,吴氏见罢吃了一惊,呆呆看着张问的眼角,无法明白这一滴眼泪包含了什么东西。难道是……

其实张问只是在温习一些往事。

只是他不会跟任何人说。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件“禁忌”的事,兴许那事只是儿时相思邻家姑娘这样的小事,就是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但他们从来不对人说,就算是最亲近的人,却总是独自在心里温习很多遍。

看似不可理喻,但是男人的特色正是这样的不可理喻。

无疑张问也不例外。

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把小绾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他把她藏在心里最深处。

夜幕拉下,张问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沉迷在回忆里。吴氏早回房睡了,张问房里的油灯无人挑灯芯,不知什么已灭。

当张问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漆黑一片。

“嘎吱……”房间门突然轻轻开了,张问吃了一惊,轻轻站了起来,说道:“是后娘吗?”说完急忙从原地移开,移到案旁,伸手小心去摸案上的剑。

“是我。”一个女子的声音道。

张问听出来是笛姑,松了一口气,这时手已摸到剑柄,却并没有松开,这笛姑三更半夜摸到老子房里要干什么?

只听得门闩一声轻响,门被闩住了。张问心里一紧,手握紧剑柄,随时准备抽将出来,他没有说话,以免暴露方位,只静静等着看这笛姑要干什么。

笛姑许久没有听见回话,已猜到张问的心思,便用打火石点燃了火折子,说道:“事情紧急,有番子在外面,求大人救我!”

火折子亮起来,笛姑穿着一身夜行衣,面上依然带着面具。

张问想起当初在船上,因为生死悬于一线,不慎被她看破了玄机,此时不正好借太监之手除去她么?

张问想到这里,遂不动声色,问道:“我如何救你?”

这时外面响起了嘈杂之声,窗外火光一片,看来追兵已将县衙围了。张问心道先稳住笛姑,等外面的人进来,再借机将笛姑交出去。

笛姑飞快地脱去身上的夜行衣,又将面具摘去。这时张问瞪大了眼睛喊道:“小绾!”只见面前的这张清秀的脸,额头亮晶晶的,不正是小绾那张脸么?

笛姑看了张问一眼,也不及说其他话,抓起桌子上的砚台,包在衣服里,说道:“大人,院中可有水井?快将这衣服沉到水井里!”

张问这时也回过味来,这笛姑当然不是小绾,只是面貌很像罢了。但只需要这一点,张问顿时打消了落井下石的念头,急忙拿起衣服,奔到院中,扔到了水井里。

“砰砰砰……”院门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张问回头一看,隔壁吴氏也打开了房门察看,见到张问,吴氏说道:“大郎,发生了什么事?”

张问急道:“我也不知……后娘,我房里有个女的,一会有人问起,就说是后娘买的丫鬟。”

吴氏神情复杂道:“她是大郎的什么人?”

“来不及了,事关我的生死,后娘记得我说的话!”

这时院外喊道:“堂尊,是税厂的公公办差,堂尊快开院门。”

张问奔到自己房门口,见笛姑已经上了床,便扬声喊道:“厂公稍后,待下官穿好衣服相迎。”

说罢奔到吴氏房里,拿了一身襦裙,回到自己房中,丢到床边的椅子上,这才飞快地穿好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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