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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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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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二小姐望着三姑娘看了一眼。卜书贞道:“不行,咱还不曾乐得彀呢,怎么你们都要回去了,老实说,我也不再在这地方多耽搁,我们好好的再耍十天罢。”三姑娘笑道:“阿呀,你太太是瘫子掉下井捞起来也是坐,别人家却还有事呢。”卜书贞笑道:“惟有你着急,可不是防着我们大哥又在家勾搭上甚么小翠子了?”三姑娘笑道:“你总没有正经话讲,只管疯疯癫癫的,你爱在这里,你一人在这里,我们大家是要失陪了。”

  美娘同章氏姊妹也都说是不能再耽搁,下次等着上海秋赛的时候,再到上海去看跑马罢。卜书贞这才不得已,答应了。次日命家人雇了一只大座船,泊在码头上,嘱付船户伺候,夜间到船上歇宿,五更开行。当晚开发了大观楼栈房的帐,结束停当,分了一大半仆婢在船上预备一切。此处大家轻车减从的拣了一家酒馆,仍然团坐下来。周氏见卜书贞肯扰她的酒,面上到也十分光辉,一入了座,她也拣着一个主席坐下,先命跑堂的端上八个碟子,她一一问过价目,又点了一个海参头菜,跑堂的喊了一声八百八。周氏便老大不耐听,说可有便宜些的没有?跑堂的道:“这算是小碗的了,大碗的要一千二百四。”

  周氏道:“你们镇江这海参卖几多钱一斤?我们扬州至贵也只得一百二十八,便饶你这碗头菜要用一斤半海参,也只得一百九十,二十文酱油,一匙荤油,甚么葱儿蒜儿,外加几片鸡皮几片火腿,统共也要不了四百文,怎么天高地远的说着这样大谎。”跑堂的也被他说得笑起来,答道:“你这位奶奶也不用吃海参罢,这上面有刺呢。”

  卜书贞看见周氏这个穷样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头望着一个仆人低低说了一句,那仆人如飞的向跑堂附了耳朵,顷刻之间,鸡猪鱼鸭,摆了有十几样,热腾腾的送上桌来,急得个周氏搔耳爬腮,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依她性子,便要哭着走了。又怕卜书贞发脾气,勉强陪着她,立意也不举筷子,面上只管一会青,一会白,一会红的,在那里开染坊公司。卜书贞却是指挥如意,只管端着大酒杯儿,一杯一杯的强着别人喝酒。杯到了周氏面前,周氏刚待推辞,卜书贞笑道:“你太太若是恼着咱,就不必喝。”

  周氏听见这句话,连忙端起杯子,酒到杯干,接连几次,周氏到喝了有十多杯酒。别人见周氏这般豪兴,也来敬她一杯,她死也不肯喝。卜书贞笑道:“还是让咱来劝她。”又举起杯子吃干了,照着周氏,说也奇怪,周氏见卜书贞酒杯到来,她不由的就一饮而荆卜书贞酒量本来是好的,你想周氏那里拼得过她,惺忪着两只醉眼,早有些模模糊糊起来。三姑娘等见卜书贞今晚的酒也有了好几分,遂止着她们罢饮,胡乱吃了些饭,跑堂的将帐条送在周氏面前。周氏问道:“这帐上是几串钱?”跑堂的笑道:“十三元三角三分三。”

  周氏一听顿时失色,狠狠的从腰间掏出十块洋钱望桌上一掼,说:“我也不还你的价,将这个拿去罢。”跑堂的刚待说话,卜书贞站着笑起来说:“周太太你请放心,这个东道,咱不要你做的。然而一毫不领你的情,你也过意不去,咱替你做主,赏几文给你这王妈妈,算她不白白跟你跑了一场罢。”于是便在周氏那十元里面拈了五元,递在王老老手里,其余的还叫周氏揣起来。王老老千恩万谢,喜欢得无可不可。酒帐自有卜书贞的家人算过,这才大家上轿,都向码头上抬来。其时星月满天,照得那江面上如万道金蛇。岸上的电灯,同隔江的渔火,都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摇曳。夜风拂面,水气侵衣,大家都有些爽快起来。惟是时已不早,东船西舫,并没有一点声息。众人步入舱里,独有卜书贞倚着一个短鬟,立在船首,只管望着江水发怔。朱二小姐也笑将起来,一把拖住卜书贞袖子,狂笑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卜书贞也大笑道:“先生,咱须不同你之乎也者的胡闹。你看这水里凉月,不是滴溜溜团圆儿的吗?咱知道世界上的人,定不如他。卜书贞一语未毕,忽然涕泪交下,呜咽得一字也说不出,此时转将舱里的人都吓呆了。便有仆妇递过一盏醋汤给卜书贞同朱二小姐并喝,朱二小姐喝了两口,觉得清爽些。那卜书贞只是泪落不已。三姑娘勉强笑问道:“姑太太,你觉得怎么了?吃酒只须吃酒罢咧,怎么一会儿又伤心起来?”

  卜书贞道:“咱的心事,岂你所知,咱要哭的时候多着呢。不过清醒白醒,也叫人听着奇怪。如今借着这杯酒发泄发泄咱的委屈。你莫疑惑咱便会醉了。咱此时很不愿意见这凉月儿,他若是不依尽管对着咱笑,咱会跳下江去,将他抱回来,看这凉月。……”众人听她的话若疯若癫,齐围拢着他说道:“凉月儿已没了,你进舱往炕上歇着罢。”

  卜书贞又哭道:“可怜一个凉月儿,天也不许他团圆呢。咳天呀……天呀。”说到此,简直放声大哭,急得何氏等人暗暗叫苦,说不该让她喝醉了,舱里面还醉倒一个呢。还是卜书贞的丫鬟,知道卜书贞的脾气说:她们太太每逢春秋佳日,当那花前月下,都要痛饮,痛饮之后,往往痛哭,也不是为异,不如让她尽性哭够,也就罢了。于是缓缓将卜书贞扶坐在一张椅上,真个君山之涕,阮籍之哀,足足哭了有半个时辰,方才止泪,神志也清楚了好些。这里雪藕水梨成片的喂着她,她刚待进舱,猛然听见邻船上有一个娇滴滴的喉咙,哭得格外沉痛。卜书贞大惊,说天下竟还有同咱一样会哭的,一叠连声命人快请他过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回雌押衙隔江劫美丑司事拦路求人

  其时大家都向舱里走进。章氏姊妹也觉得有些眩晕,相与伏在桌畔。惟有周氏四仰八叉,睡在炕上,像个死人一般,酒气薰蒸,口里还一溜一溜的淌着白沫。卜书贞指着周氏笑道:“像这般糊涂东西,你们莫瞧不起她,她到是有点福泽儿呢。”卜书贞刚在一张炕上坐下,侍儿递过一盏新泡的普洱浓茶,便听见船头上水手高叫道:“打扶手……打扶手。……”少顷已见几个丫头笑盈盈的拥着一个女子进舱,愁眉泪眼,薄粉慵脂,穿了一身花洋纱的褂裤,泪痕兀自未干。有个丫头上前笑道:“这位奶奶起先不肯上我们的船,我因为太太是定要见她的,我们才齐打伙儿将她搀得来。”

  卜书贞看那女子虽然是小家碧玉,到生得怪可爱的,不禁笑着问道:“你是那里的人,为何在这小船上哭?你可有丈夫没有?”那女子见卜书贞问她,她先飞了一个眼光,将舱里诸人齐齐打量了一番,却都是不曾见过的,便答道:“适才在船头上痛哭的,想就是太太了。我虽然猜不出太太哭的是甚么事,然而却触起我的愁肠,不料却由是惊动太太。太太不问起我的丈夫,到也罢了,提起他来,我好生怨恨。太太,我的丈夫是抛弃我的了。”卜书贞道:“这还了得,你丈夫为何抛弃你,这种薄幸的人,可惜咱不认识他。咱若是认识他,管教替你出气。你这丈夫姓甚么?”那女子道:“姓伍。”卜书贞将头扭得一扭,笑望着三姑娘道:“这可弄到你们一家去了。”朱二小姐暗中将三姑娘衣服一扯,说:“姐姐你快问这女子叫甚么名字?”三姑娘便也笑道:“你几时嫁给这姓伍的呢?”那女子道:“说也话长,我岁上便嫁给他了。后来因为兵乱,生生的折散过了几年,我还遇见一个白胡子的老者,曾托他带了一件最要紧的什物转交给他。我以为他见了这什物,便该也来寻访我了。谁知后来也没有下落。东飘西荡,如今又流落在这个镇江地方。今夜凉月儿十分光亮,我也不曾睡觉,正坐在舱里,猛然听见太太们哭得这样沉痛,说凉月团圆儿的道理,太太自己尽不如这凉月,可知我还更不如太太们这样热闹呢。”

  三姑娘听着这女子说话,心中已暗暗猜着几分,便很有些不愿意说:“你这几年,可另嫁着别人?”那女子又流泪道:“有一个姓宋的,他便是拐我的了。他们此时又到那里,我不知道。他也不能便算我的丈夫。”卜书贞大笑道:“你既然想忆着你那丈夫,为何在先不想个法儿同他联合长在一处呢?”卜书贞这句话,原是因为日前听见朱二小姐说伍晋芳当初曾同过一个小翠子割肚皮的事,如今拿来取个笑儿。谁知那女子听见卜书贞说到这里,不禁抬起双眼,向卜书贞瞧得一瞧,又低头下去,似乎盘算甚么似的。卜书贞最是玲珑不过,猛然笑道:“阿呀,你的名字,可有一个翠字不是?”

  那女子惊道:“不敢。请问太太莫非便是姓伍么?”卜书贞大笑跳起来说:“奇极奇极。可谓巧遇,咱却不姓伍,你的太太在这里呢。”说着便一把将三姑娘拖近小翠子面前,又招呼小翠子道:“你还不快快磕头。”此时大家都拍手叫绝,说这是从那里说起,无意之间,会碰见这个人。三姑娘被卜书贞拖住,勉强受了小翠子几拜,内中却恼坏了一个朱二小姐,任着她们在那里热闹,她只管鼓着两个腮颊儿,一言不发。只听见卜书贞笑道:“翠姑娘,你遇着咱,是你的造化了,咱带你转回去,双手交给咱的大哥,也不枉咱们白白向这里跑了一趟。”又笑对三姑娘道:“你看怎么样?可不怪着咱多事吗?”

  三姑娘未及答应,朱二小姐听见卜书贞要将小翠子带回去了,更不能忍,抢着上前说道:“卜太太,这话怕不好罢。只是这翠姑娘已有丈夫的,我们不问青红皂白,带她逃了,知道的呢,说是个破镜重圆,不知道的呢,还要疑惑我们拐带人家妇女。太太还要斟酌斟酌。”

  小翠子此时见三姑娘到还忠厚,没有话说。忽的半空中来了这么一位小姐儿,没命的破坏她好事,不禁焦急起来,说道:“好小姐,你为甚生生的同我这苦命女子做对?你说我已有丈夫,我那丈夫,他是个强盗,他们已经成群结党的造反去了。他如何还敢来寻觅我。我们自家的太太,都没有话说,偏生小姐儿到成套的说了一个不亦乐乎。叶落归根,伍少爷还是我同我们太太的人,断不会是小姐的。小姐这又何苦来呢。”

  卜书贞笑道:“翠姑娘这一张嘴,煞是利害,你们大家都不要瞎费心,天已快亮了,你们快替咱将翠姑娘船上的衣笼什物,一箍脑儿发得来,再招呼他船上一声,叫他到咱们这里来领赏。”众人答应了,小翠子十分欢喜,便依依的坐在卜书贞肩下。周氏酒已渐醒,只管斜着眼看她们热闹。少时果然来了一个弄船的妇人,青布衫儿,紫黑面皮,走进舱来。卜书贞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一遍,那个驾娘说道:“上覆太太,这件事妇人却不敢答应。这宋奶奶是有人交给妇人的,他的羽党很多,若是听见妇人将这宋奶奶放走了,保不定是个碎尸万段。”

  朱二小姐点头冷笑道:“我的话如何?简直是一件犯法的事。……”谁知卜书贞的生性,是个吃软不吃硬,像这驾娘用话来威吓他,他偏生不依,已有些生气了。再加这朱二小姐在旁冷讥热讽,不禁勃然大怒,骂道:“你这贱妇,很好,你大约认不得咱,你不放这宋奶奶,我偏要带了她走。州县不曾关着大门,你有本事尽管去告咱一个拐带妇女,咱领你的教,咱也不知见过多少州县呢,好让他们来替咱请安。”卜书贞说到此又喝道:“你们替我将这厮叉出去。”旁边遂走过几名家人踉踉跄跄的将那驾娘推出舱外,其余的人早将小翠子行囊都搬过来了。那驾娘正待叫唤,那些家人望她丢了一个眼色,背地里替卜书贞赏了她二十两银子,那驾娘前说的话,也不过是多诈几个钱的意思,如今已满其欲,也就欢天喜地的去了。

  晓风残月,大家都有些困倦起来,随意歇了一歇,及至日出,那船早渡过江面行人内河里了。别人谈谈笑笑,都不打紧,惟有朱二小姐十分怏怏,却应俗语两句话,是个有兴而来,没兴而返。船抵码头,各各纷纷上岸。周氏此次却似衣锦还乡,非常得意。后来王老老向她讨还借的那十块洋钱,周氏只肯还她五块,说那五块,在先卜太太已在酒馆里还过了。王老老又说:“那是卜太太赏的。”

  周氏笑道:“卜太太赏你,她为甚自己不拿出钱呢?”王老老没法,只得自认晦气。这且不表。且说卜书贞将小翠子先行带入她自家公馆里,三姑娘、朱二小姐回家之后,晋芳一长一短笑问着他们在外怎么样快乐,谁知他们两个人约齐了,都给他一个不开口。晋芳十分纳罕,还是当初替晋芳出力勾搭上小翠子那个家人,背地里将小翠子的事告诉晋芳。晋芳惊喜过望,悄悄溜到卜书贞这边来。晋芳却有些畏惧卜书贞,怀着鬼胎,又不敢便问这件事,只管嘻嘻望着卜书贞笑。卜书贞已知晋芳的来意,故意不同他讲话。晋芳坐了一会,更忍不住笑问道:“妹妹此番出去一趟,到不曾丢了甚么人。”

  卜书贞道:“大哥你讲的甚么话,好好一个人,如何会丢了呢?”晋芳又笑道:“然则妹妹可曾添了一个甚么人?”卜书贞笑道:“这更奇怪了,拢共这几个人出去的,打那里添出人来呢?”晋芳道:“据说妹妹在船上,收留了一个女子。”卜书贞故作失惊道:“原来大哥问的是这女子,不瞒大哥说,这女子留着伏侍咱了。”晋芳含羞带笑的站起来,向卜书贞深深一揖说:“好妹妹,你可不用刁难罢。妹妹要人服事,我明日送两名丫头过来,这人还是赏给哥哥罢。”

  卜书贞笑道:“谁要大哥的丫头,但是大哥做的事,也太荒唐了。你怎样石灰蒲包似的,到处留个迹,咱是同大哥闹顽笑的。如今这女子自然是让她来伺候大哥,但是一层,你家里还放着一个胭脂虎呢。咱瞧那女先生的神情,也不是好讲话的,怎么你当日又鬼鬼祟祟的糟蹋了人家,非鸦非凤,成个甚么样儿。咱替大哥打算,这女子的事,还可以迟得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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