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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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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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唐再也没有盘问过玉秀,这是玉秀特别感动的地方。事实上,小唐已经从多方面照料起玉秀来了。比方说,营养。小唐警告过玉秀,不管你有没有成亲,怀孕终究是女人的大事,马虎不得。事情最终如何去料理,以后再说,身体可不能垮下去。要是在这个问题上亏空了身子,落下病根,什么样的大鱼大肉都补不回来的。玉秀不住地点头。玉秀没有一点主张,所以乖得很,一心一意听小唐的话。小唐开始为玉秀补身子了,熬了鸡汤,排骨汤,鲫鱼汤,蹄子汤,偷偷地带到会计室来,命令玉秀喝。喝完了,再命令玉秀吃。小唐为玉秀补身
  子花了不少钱,态度上却极为严格,是慈母才有的苛求,没有半点还价的余地。小唐逼着玉秀,越是呵斥,越是显现出母亲般的疼爱了。玉秀再不懂事,在这一点上还是明白的,喝着喝着就流下眼泪了。玉秀一流泪小唐总是陪着,眼泪有时候比玉秀还要多。玉秀对自己其实不担心了,有小唐,就是有靠山了。玉秀的眼泪主要还是因为小唐。人生难得一知己。玉秀有这样的朋友,值了。玉秀对小唐的那份感恩和依恋,就是面对亲生的母亲也不一定有。小唐说了,没事,“有我呢。”就差拍胸脯了。
  玉秀年轻,能吃,能喝,不到一个月的光景突然发现不对路子了。肚子发了疯一样,拚了命地长,一下子鼓出来一大块。肚子里的胎儿似乎也得到了格外的鼓励,开始顽皮了,小胳膊小腿的,还练起了拳脚,一不小心就“咚”地一下,一不小心又“咚”地一下。小东西的拳脚让玉秀滋生了一股说不出的怜爱,更多的却还是说不出的恐慌。肚子里的小东西那可是一个人哪。真是钻心刺骨又沁人心脾。玉秀把这个情况对小唐说了,甚至在会计室里撩起上衣,给小唐看了一眼。小唐望着玉秀的肚子,脸上也有点吃惊,叹了一口气,说:“都怪我,还是性急了,补得太早了。”这怎么能怪小唐阿姨呢。玉秀的额外进补到了这一天总算停止了。然而,肚子却像干部们的职务,上得来,却下不去了。眼见得春秋衫都遮盖不住了。好在玉秀并不笨,她找来了许多布带子,用布带子勒。玉秀十分担忧地说:“小唐阿姨,你不会替我说出去吧?”小唐生气了,背过身去,不理玉秀,又一次流下了眼泪。玉秀知道自己错了,很诚心地道了歉,劝了好半天才把小唐眼泪劝住了。
  依照小唐的意思,要想真正解决问题,到医院去做了那是一定的。关键是时机。太晚了当然不好,太早了也不行。话虽然这么说,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小唐拿不准,玉秀就更拿不准了。只能听小唐阿姨的。只有隔三岔五地催。催得也不能太急,太急了反倒显得信不过小唐了。小唐其实也有小唐的难处,小唐说了,好几次她都走到医院的门口了,一看见医生,又打了退堂鼓——说不出口。要是真的开了口,那还不是把玉秀卖了,“玉秀你不知道,医生的嘴巴从来都不打膏药。”这句话是合情合理的,只能说是小唐阿姨办事周到了,过门关节都想得很细。时光又拖下去一些日子,玉秀已经顾不上那些了,玉秀说:“还是告诉医生吧,迟早总要让医生知道的。”
  天气一天一天地凉了,冷了。在玉秀的这一头,这差不多已经是上天的恩典了。要不是今年冷得早,玉秀说不定都已经现眼了。老天爷对玉秀看起来还是不错的,一场冬雨过后,气温骤降,这一来玉秀的黄大衣自然而然地上身了。虽说后来又转暖了几天,黄大衣终究不扎眼,并没有引起过分的盘问。没有人盘问当然好,可是玉秀心头的压力并没有减轻,相反,越发沉重了。关键是小唐的这一头指望不上了。小唐为这件事专门找过玉秀,一见面玉秀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小唐的眼皮肿得老高,把所有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给玉秀交了底。
  小唐到医院去过了,都找了人家院长了,刚刚开口,还没有来得及说起玉秀,院长就怀疑了。小唐说,院长问我,是不是你的儿子在外面“胡搞”,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小唐说,玉秀,我也是个做母亲的,还敢再说什么?小唐说到这里特别伤心,表现出了一个母亲的自私。她为此而内疚,难过得不敢看玉秀的眼睛。玉秀绝望了。可虽说绝望,到底还是个懂事的姑娘,非常理解小唐。再怎么说,总不能为了自己把人家的儿子赔进去。哪个做母亲的也不能。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是“作风”问题,关系到人家一辈子的前程呢。上一次在人家的家里那个样子,惊天动地的,影响很不好,都已经对不起人家了。再让人家高伟背这样的黑锅,真的要天打五雷轰的。小唐没有能够帮上玉秀,在玉秀的面前哭了好半天,一点声响都没有,脸上全是泪。玉秀看在眼里,反过来内疚了。特别地痛恨自己,可以说恶火攻心。小唐的这条路死了,玉秀的路其实也等于死了。玉秀替小唐擦干眼泪,心里想,姨,玉秀只有来世报答你了。

  27.爱恨交织

  其实,关于死,玉秀想了也不是一两回了。死不是一条好路,但好歹还是可以称作一条路。说一万句,死终究还是一个去处。刚开始想起来的时候玉秀的确有些害怕,可是,怕着怕着,心里头一下子打开了一道门,突然不怕了。玉秀想,眼睛一闭,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怕什么?这么一想玉秀特别地轻松,慢慢地都有点高兴了。这真是出人意料。主意定下来之后玉秀首先想到的是机关大院里面的那口井,深得很,黑咕隆咚的。玉秀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觉得井里的漆黑比死亡还要#人。那就上吊吧。可是上吊这个法子玉秀又有点不甘
  。她在王家庄见过吊死鬼,尸体很难看,相当地难看。鼻孔里都是血,眼睛斜了,翻在那儿,舌头也吐在外面。玉秀不能答应。玉秀这样的美人坯子,不能那样糟蹋自己,就是做鬼也还是应该做一个漂亮的女鬼。想来想去还是水了。那就到收购站的大门口吧。那里还是不错的。宽敞,清澈。又是自己的单位,水泥码头也工整漂亮。
  注意一旦定下来,玉秀反而不急着死了。趁着轻松,玉秀要好好活几天。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还赚一天呢。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玉秀终于睡上安稳觉了,吃得也特别地香。米饭好吃,面条好吃,馒头好吃,花生好吃,萝卜好吃,每一口都好吃,什么都好吃,喝开水都特别地甜。玉秀想,看起来还是活着好。这么多的好处,以往怎么从来没有留意过的呢?一旦留意了,分分秒秒都显得很特别,让你流连忘返,格外地缠绵了。真是难舍难分。这一来玉秀又有点留恋了,重又伤心了。死亡最大的敌人真的不是怕死,而是贪生。活着好,活着好哇,要不是自己的肚子不留人,玉秀“愿在世上挨,不往土里埋”。
  肚子还在长。不停地长。虽说穿着黄大衣,玉秀每天早晨还是要用布带子在自己的肚子上狠狠地缠几道。不能大意。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的。布带子缠在肚子上,虽然不疼,有时候却比疼还要难受。主要是呼吸上头。鼻子里的气出得来,却下不出,郁在那儿,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呼吸到底不同于别的,你歇不下来,分分秒秒都靠着它呢。玉秀的日子其实是活受罪了。不亚于酷刑。到了夜间,玉秀总要放松一下自己,悄悄地把腰里的布带子解开来。只要解开了,一口气吸到底,那个舒服,那个通畅,每一个毛孔都亲娘老子地乱叫。千金难卖呀。人是舒坦了,可玉秀不敢看自己了。那哪里是肚子?那哪里是玉秀哦?可以说触目惊心。玉秀看不见自己的脚,中间没头没脑地横着一大块,鼓着,肚皮被撑得圆圆的,薄薄的,黑乎乎的,像一个丑陋的大气球,针尖一碰都能炸。肚子松开了,小东西在肚子里头也格外地高兴,不停地动。撒欢了,尥起了小蹄子。小东西顽皮得很,都会逗玉秀了。玉秀要是把手放在肚子的左侧,小东西马上赶来了,上来就是一脚,告诉玉秀,我在这儿呢。玉秀要是把手放到右侧去了呢,小东西也不闲着,立即赶到右边,又是一脚,好像在说,进来吧,到我们家来玩吧。
  玉秀就那么一左一右的,一前一后的,小东西忙得很,都有些手忙脚乱了。到后来小东西终于累了,不高兴了,不再理会玉秀了。玉秀在心里说,来,再来,到妈妈的这边来。玉秀一点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说话,吓了自己一大跳。真的是脱口而出,居然称自己妈妈了。玉秀愣在那里,玉秀是叫自己妈妈了。玉秀本来就是妈妈了。玉秀的心里突然柔了,肩头无力地松了下去,陷入了自己,一个又一个的漩涡。玉秀差不多都快瘫下去了。心里想,玉秀,你也是做妈妈的人了,都有了自己的骨肉了。这么一想玉秀的心口呼啦一下收紧了,碎了。玉秀无法面对自己,没有能力面对自己。玉秀在床沿上呆了好半天,突然从床上拿起布带子,绕在了肚子上,拚了命地往里勒。往死里勒。玉秀在心里对肚子说,你再动!我叫你再动!都是你!我勒死你!
  恨是恨,但爱终究是爱。都是血肉相连的。玉秀时而想着自己,时而想着孩子,时而幸福,时而揪心,弄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幸福还是揪心了。没了主张了。依照玉秀原先的意思,打算开开心心地等到新年,反正新年的时光也不算太长了。等过了年,心一横,一切都拉倒了。可是玉秀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再拖了,好像也有点拖不下去了。玉秀实在是累了,都快把自己熬尽了,耗尽了。有些度日如年了。既然拖不下去了,那就不拖了吧。还是早一点了断了省事。吃过晚饭,玉秀做完了所有的家务,还哼了几句淮剧,陪玉米说了一会儿话,静静地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了。玉秀开始给自己梳头。辫子扎得特别地牢,不要风一吹,浪一打,都散了,在波浪里面疯疯癫癫的,那就不好了。玉秀料理好头发,把所有的工资用布包好了,掖在枕头底下,好让玉米替她准备几件像样的衣裳。放下钥匙,灭了灯。玉秀一个人来到了粮食收购站的水泥码头。

  28.比死绝望的却是生

  天已经黑透了,寒得很。收购站面前的水面相当地阔大,远处就是湖了。湖面上万籁俱寂,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一两盏渔灯,一闪一闪的。透出来的全是不动声色的凛冽。阴森森的。玉秀打了一个寒噤,沿着水泥阶梯一级一级地往下走。玉秀来到了水面,伸出右脚,试了一下,一股透骨的严寒一下子钻进了她的骨头缝,传遍了全身。玉秀立即缩回来了。玉秀没有让自己停留太久,冷笑了一声,对自己说,还好意思怕冷。死去吧你。
  玉秀沿着水泥阶梯向水下走了四步。也就是四个台阶。水到膝盖的时候,玉秀停下来了。立在那里,望着黑森森的水面。什么也看不见,却有一种空洞的浩渺,一种灭顶的深。波浪小小的,拍着她的裤管,像一只又一只的小手,抓了玉秀一把,又抓了玉秀一把。玉秀突然觉得水的深处全是小小的手,整整齐齐地向玉秀伸过来了,每一只手上都长着数不清的手指头,毛茸茸地塞满了玉秀的心。玉秀一阵刺骨的怕,拔腿就上了岸了。因为肚子太大,一上岸便摔倒在水泥台阶上了。玉秀趴在地上,喘息了半天,终于站起了身,又一次走向水中了。这一次玉秀没有走得太深,脑子里复杂了,越想越恐惧。好不容易下去了两个台阶。玉秀命令自己:扑下去,你扑下去!扑下去一切都好了。玉秀就是扑不下去。死亡的可怕在死到临头。玉秀早已经是浑身哆嗦了,就希望后面有一个人,推自己一把。玉秀在水里站了半天,所有的勇气也几乎用完了,倒回到岸上。绝望了。比生绝望的当然是死,可比死绝望的却又是生。
  收购站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这就是说,断桥镇也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玉秀以为别人不知道,而别人知道,玉秀却不知道别人知道。所谓的隐私,大抵上也就是这样的一回事。隔着一张纸罢了。纸是最脆弱的,一捅就破;纸又是最坚固的,谁也不会去碰它。只有乡下人才那么没有涵养,那么没有耐心。一上来就要看谜底。镇上的人可不这样。有些事是不能够捅破的,捅破了就没有意思了。急什么呢?纸肯定包不住火,它总有破碎的那一天,也就是所谓的自我爆炸的那一天了。比较起被人捅破了,自我爆炸才更壮观,更好看。断桥镇的人都在等。镇上的人有耐心,不急。有些小同志绝对会有自我爆炸的那一天。等着吧,用不了几天的。人家自己都没急,你急什么。不急。
  1971年的冬天真是太寒冷了。收购站里的情形更糟糕。太空旷了,四面都是风。中午闲下来了,年纪大一些的职工们喜欢站到朝阳的墙前,晒晒太阳。年纪轻一些的呢,不喜欢那样,他们有他们的取暖方法,一群一群地来到空地,在上面踢毽子,跳绳,再不就是老鹰抓鸡。玉秀“不会踢毽子”,但是,在跳绳和老鹰抓鸡方面,玉秀是积极的,努力的,只有积极才能够显示出自己是和别人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玉秀很努力,但是,一旦行动起来,那份臃肿的笨拙就显露无疑了。很可爱,很好看的。跳绳的时候还稍好一点,因为跳绳是单打独斗的。老鹰抓鸡就不行了。老鹰抓鸡需要协作,你拽住我,我拽住你,玉秀夹杂在人堆里头,一比较,全出来了,成了最迟缓的一个环节,总是出问题,总是招致失败。
  人们不喜欢看玉秀跳绳,比较起来,还是“老鹰捉鸡”更为精彩。如果玉秀站在最后,那个热闹就更大了。沉重的尾巴一下子就成了老鹰攻击的目标,而“老鹰”并不急于抓住她,反而欲擒故纵,就在快要抓住玉秀的时候,“老鹰”会突然放弃,向相反的全力进攻。这一来玉秀只能是疲于奔命,又跟不上大部队的节奏,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最为常见的是玉秀被甩了出去,一下子就扑在地上了。玉秀倒在地上的时候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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