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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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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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水边的儿童给了我 
无端的感动,我想我懂了 

四 

让我告诉你我所在的位置 
我在二月和三月之间,在休耕的 
玉米地里,河水流着,火烧着 
第一只燕子飞过很久 
后面的鸟才陆续跟来 
我在等待花粉的风中,在旗帜 
噼啪的响声里,那风中翘首的人眯细 
双眼,去辨认远方四面奔来的孩子 

今夜,我在郊外行走迷了路 
快要下雨了,我试图找个附近的人家 
借宿,这时我感到我就在那树枝的 
陡然沉默之中,和脚下砂石沁出的 
水汽之外,快要下雨了,让我在即将 
到来的闪电中,告诉你我的所在 

1993。5 





丁香两种 

白丁香 

杨絮隔开记忆 
车辆碾过沙滩和正午 
迎着信风,面海的窗扇 
它摇动灯绳 
它低低地吼叫 

有人在收拾房间 
有人写信 
夏季的黑暗随时要到来 
少女们己安然忘记肩胛上 
水员的姓名 

芳香的儿童透明的阴影 
它摇动 
它落下 
海鸟隔开幻想 
细柄的钢勺随时要离开嘴唇 

面海的窗扇随时要破碎 
有人在预报天气 
有人发疯 
在夏季的黑暗到来之前 
有人攥紧一根灯绳 

紫丁香 

用于摄影的夕阳己搬走 
离城不远的岩缝被水粉抹杀 
颤抖的光斑、低飞的雨燕 
长发披肩的丑姑娘在街角漫游 
用于散文的夕阳 

己转身,蝙蝠、草根、秘语转移了 
剩余的光明,没有敲钟人的夜晚 
己来到众人中间 
没有敲钟人的夜晚 
被礼花照亮 

被生锈的蓝乌龟决定 
这一夜,没有取名的婴儿 
己失去吃惊的能力 
比众人衰弱,比岩石苍老 
比长发披肩的丑姑娘 

更依赖于命运 
这一夜,没有心脏的老银杏树 
不停地吐痰 
没有指望的女子来到众人中间 
安慰众人 





母女俩 

太阳很大; 但近来她的脸上总是阴天。 
它曾经很光滑,先是岁月的旱冰场,后改作 
化妆品的小公园。她冷静地看她女儿的 
一招一式,比旁边的母亲们更加老练, 
心里却盘算着回去买菜和做饭的时间。 

“滑吧,别怕,慢点”,为什么微笑 
就像系紧在冰鞋里,又如何优雅地将你的小脚 
不可控制地推向终结?远远地,向松弛的双臂 
张开双臂。火车呼啸,带走阴影, 
下午还长,你健康的肤色以后会使你忧愁。 

1997。4 




La vita interiore 

一 

不可知的彗星在言谈里出现 
象个楔子,异己,使生活紧张 
记忆有所松动。你杂乱无章的轮廓线 
向着它的两极飞奔,而风似乎 
正从这罅隙中来,接着,你意识到它 
实际混合着被缩写的宗教 
从未离开过这片高原的黄昏 

小饭馆。炭笔画。历尽奇迹的司机 
毫无神圣感,把汽车开上天空 
在你第一次途经的公路上 
你想不出,一个刚认识的人 
递给你一支烟,这怎么就象 
一件往事。突然你开始留心自己 
与流行歌曲中颠簸的因果律辩论 

二 

他不知道他在说着什么 
他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在你的新居里你们重逢 
他象一根调频棒在收音机里,艰难地 
推进,回溯,证明—— 
这些杂音是飘浮的臭氧,通常很厚 
一直在那儿,你看上去沮丧 

有点心不在焉,真正的交谈者 
统治着我们,仅只偶尔露面,却让每个人 
都自以为熟识,仿佛就挂在嘴边: 
“都快冬天了,还只穿着这么一点……” 
他不知道你己消失—— 
这些冰渣全是俗套!却包藏着 
原始的光刃,不具形的深渊 

三 

夜晚的池沼里生满了浮萍 
象一群小黄帽,肤浅的希望,瞬逝在 
无轨电车车窗后的脸,浮萍之内 
窒息的鱼群。你分明看到,她站在树边 
提着一壶水,左腿微蜷。你在一条 
隐蔽的圆周上运动。这是记忆 
不可告人的杰作,还是,它寒冷的刻刀 

抑或是一线声音,孤零零的 
介于召唤与沉默之间?灯影斑驳 
暗红色的毛衣变成合欢树的石灰裙 
你说不出话来而一台全自动相机 
似乎早己摄下这一切,在另一个时间和 
地点。只是手有些颤抖…… 
感伤使尖锐的景象存活着,易于接受 

四 

“那些发光体是远远的、嵌在地上的 
碎玻璃片;当你走近,它们就不见。” 
四周的布朗运动和囚禁暂时中止 
你对着一眼小湖说话。陷进 
她安在眼神里的新漆的长椅 
“那些新鲜的词,出人意料的比喻 
和好诗都应该是这样。” 

仅仅十五秒钟的停顿。像一粒 
白色的药丸发出散淡的光泽 
宣告生活不再是生活,而是 
比死亡严重得多的事态 
由你无意中造成。“但是爱呢?” 
说呀。你在寒噤中感觉到的 
旋转和嘶喊的粉末化作反叛的铁的核心 

1995。11 


注:La vita interiore,意大利语,意为“内心生活”,取自莫拉维亚一小说名。 





1996年的一张快照 

它远远没有结束:像一位浓妆艳抹的 
女房东,仅存的可能是你一时没能 
认出她来,而她随时都能出现。 

因此你必须从各种不可思议的面貌中 
牢牢记住她,并学会在偶然相遇时 
用适度的真诚说:“感谢你给我 

带来的这些美好的日子。”啊,多么仓促, 
多么滑稽,记忆多么失败,台灯 
多么晚熟。多少夜,你久久地坐着, 

像鱼躺在干枯的河床里,全部的印象 
都不超过它的挣扎所能缩小的范围; 
全无反应也是难的:它随时都能出现; 

就如午睡之后,一只甲虫同时醒来, 
躺在你旁边,跟你谈交往理性, 
或者一场炼狱,发生在小括号中…… 

1997。6 




《小王子》导读 

大约是第六、七次,灯全部黑了。当它再次 
亮起,演员们从四面跑出来,没有卸妆, 
但是朝每一个方向热烈地屈身,影子扭动, 
像刚刚脱掉的角色滑到膝盖以下。 
一时难以适应,观众们怔怔地鼓掌, 
站起身来,带动座椅发出一片简单化的评论声。 
一对捧场的年轻人走上前台,向朋友们 
献上鲜花,与他们合影。在杂乱的光柱中, 
人群看上去湿淋淋的,头顶上飘浮着 
尘土和热气,用肚皮挨挨挤挤地涌向门口, 
活像海豹。门外,出租车堆在一起,大呼小叫, 
有分寸地倒车,一辆接一辆开走; 
一阵忙乱之后,推自行车的声音也渐平息。 
聚集在103路电车的站牌下面,一些女孩 
像经过陌生化处理的玫瑰花,装饰着 
身后的灯箱广告。当她们为各自的 
绵羊男友所啃食,你看到她们腾出眼睛来扫视 
空空的大街。风凉了,一、两处报摊仍然 
裸露着整加仑的乳沟:在王府井,重要的 
就是你用肉眼所能看见的,白天 
狐狸毛领大衣和宝石蓝羊皮女大衣 
在扩音器的统治中星星般闪光。现在, 
天空打烊,橱窗如洞。黑夜是什么,装满 
进口垃圾的集装箱,每天一班?船头在哪里, 
开往何方?108路电车开往崇文门。一名交警 
在东单十字路口维持着冷清的秩序, 
像是在维持自己的转动。他可算是 
这条街区的灯塔看守人?或者,掌灯人, 
一天等于一分钟?也许,他更像一位 
缩写本的国王,一种被改编过的孤独感 
仿佛跑了气儿的啤酒,与夜色混杂, 
使他回去对着妻子咳嗽。电车轰响, 
把他越来越小地留在扬起的灰沙里, 
如同一条加盖在折价的世界之上的 
笔直的命令。接下来,“106路是悲惨的”, 
无数次,它把每一个人都变成火山,挤成 
岩浆,但这会儿,乘客尚能保持住 
常态下的固体自我。黑暗中没有人说话。 
道路如蛇,吞噬满车的人去往同一个地方。 
在我背后,年轻的电车售票员有气无力地 
报出站名:对于他来说,这些站名 
就是永恒;而与地理学家们不同,他对此 
无比厌倦;“是的,从游泳池站下车 
并没有游泳池”,它只是一处荒废的记号, 
相比起来,他更愿意和小哥们儿一起背诵球星。 
再次转车时人突然很多,我不得不与一位 
陌生的少女挨得很近,我感到尴尬, 
并再次想到那些散场时的情侣,在一部 
有关爱情的话剧结束之后,在喝光了矿泉水 
之后,也是这样挨得很近,却一言不发。 

1997。6 





圆明园西 

北方在五月仍显得荒凉 
煤屑和碎砖铺成路面 
傍晚和难以察觉的拐弯 
落入揣想 

锯木厂的乐队使树林沉睡 
四面的风一如既往 
教育新生的草,折断新生的芦苇 
迎接骑单车回村的农民姑娘 

我准确地念出萍藻、棘刺、 
忍冬和塑料薄膜的名称 
在土丘上,我的手谨慎地判断着一堵砂墙 
流浪的画家带着飞鸟的胃 

看到木板车上的男孩 
靠着纸箱,低着头,安静得仿佛 
一直在睡—— 
北方在五月仍显出它的荒凉 

1994。5 




一个梦的严寒 

一 

小脑袋的鹿。像一张活页纸 
试探性的翘起一角 
在环臂之内,手却无法够着 

你游泳的姿势仿佛一根链子 
在黑暗中,在你身后 
这就是我们倾心去做的事 

二 

残缺的北斗掩住了一部分光 
让你打开另一些时间 
把旧照片里的忏悔变成气候 

在一本书中主人公给他情人 
寄去他的作息时间表 
并解释说,这是他衣袖中的凉 

三 

我,和你。什么是我们之间的 
大使?哭叫。哭叫 
一个女诗人死了,说出了什么 

像蘑菇的褶皱,倒置的火,那些 
为婴儿所不能说出的 
使他的圆形在黎明时分很遥远 

四 

巨大的空洞浮在某处,如同睡眠 
是一种介质,在其中 
树流着涎水,你可能类似于气泡 

戴墨镜上班的人群从地底出来 
一次日偏食般的努力 
在他们脸上仍然留着一条界限 

1995。10 



选自北大在线燕园诗踪


 

 梁小斌诗选

梁小斌(1955… ),出版的诗集有《少女军鼓队》(1988)。
雪白的墙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一种力量 母语



雪白的墙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早晨,
我上街去买蜡笔,
看见一位工人
费了很大的力气,
在为长长的围墙粉刷。

他回头向我微笑,
他叫我
去告诉所有的小朋友:
以后不要在这墙上乱画。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这上面曾经那么肮脏,
写有很多粗暴的字。
妈妈,你也哭过,
就为那些辱骂的缘故,
爸爸不在了,
永远地不在了。

比我喝的牛奶还要洁白,
还要洁白的墙,
一直闪现在我的梦中,
它还站在地平线上,
在白天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我爱洁白的墙。

永远地不会在这墙上乱画,
不会的,
像妈妈一样温和的晴空啊,
你听到了吗?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1980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那是十多年前,
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
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
后来,
我的钥匙丢了。

心灵,苦难的心灵
不愿再流浪了,
我想回家
打开抽屉、翻一翻我儿童时代的画片,
还看一看那夹在书页里的
翠绿的三叶草。

而且,
我还想打开书橱,
取出一本《海涅歌谣》,
我要去约会,
我要向她举起这本书,
作为我向蓝天发出的
爱情的信号。

这一切,
这美好的一切都无法办到,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天,又开始下雨,
我的钥匙啊,
你躺在哪里?

我想风雨腐蚀了你,
你已经锈迹斑斑了;
不,我不那样认为,
我要顽强地寻找,
希望能把你重新找到。

太阳啊,
你看见了我的钥匙了吗?
愿你的光芒
为它热烈地照耀。

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
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
那一切丢失了的,
我都在认真思考。





一种力量

打家具的人
隔着窗户扔给我一句话
快把斧头拿过来吧

刚才我还躺在沙发上长时间不动
我的身躯只是诗歌一样
木匠师傅给了我一个指令
令我改变姿态的那么一种力量
我应该握住铁
斧柄朝上
像递礼品一样把斧头递给他
那锋利的斧锋向我扫了一眼
木匠师傅慌忙用手挡住它细细的
光芒
我听到背后传来劈木头的声音
木头像诗歌
顷刻间被劈成
两行





母语

我用我们民族的母语写诗
母语中出现土地 森林
和最简单的火
有些字令我感动
但我读不出声
我是一个见过两块大陆
和两种文字相互碰撞的诗人
为了找水
我曾经忘却了我留在沙滩上的
那些图案
母语河流中的扬子鳄
不会拖走它岸边的孩子
如今,我重新指向那些象形文字
我还在沙滩上画出水在潺潺流动
的模样
我不用到另一块大陆去寻找点滴
还有太阳
我是活在我们民族母语中的
一个象形文字
我活着
我写诗




 

 李广田诗选
李广田(1906…1968),出版的诗集有《汉园集》、《春城集》(1958)、《李广田诗选》(1982)。
秋灯 窗 流星 秋的味 唢呐 笑的种子 地之子 秋的歌者 灯下



秋灯


是中年人重温的友情呢,
还是垂暮者偶然的忆恋?
轻轻地,我想去一吻那灯球了。

灰白的,淡黄的秋夜的灯,
是谁的和平的笑脸呢?
不说话,我认你是我的老相识。

叮,叮,一个金甲虫在灯上吻,
寂然地,他跌醉在灯下了:
一个温柔的最后的梦的开始。

静夜的秋灯是温暖的,
在孤寂中,我却是有一点寒冷。
咫尺的灯,觉得是遥遥了。








偶尔投在我的窗前的
是九年前的你的面影吗?
我的绿纱窗是褪成了苍白的,
九年前的却还是九年前。

随微飔和落叶的窸窣而来的
还是九年前的你那秋天的哀怨吗?
这埋在土里的旧哀怨
种下了今日的烦忧草,青青的。

你是正在旅行中的一只候鸟,
偶尔的,过访了我这座秋的园林,
(如今,我成了一座秋的园林)
毫无顾惜地,你又自遥远了。

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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