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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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澜的日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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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阿文总是兴致勃勃而来,垂头丧气而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乎Steve和我去不去参加聚会,不过,他低落的情绪却总是暗自激荡起我内心的一丝快意。我不太明白自己了。 
其实,即使是那些我们的确参加了的实验室例会,也并没有任何与我相关的新闻或是论文。我并不关心课题的发展,我甚至不希望Steve如期在明年春天答辩,我希望到后年五月毕业前能够一直拥有这份工作。 
后年五月。还有二十五个月。仿佛实在是太久远太漫长了。漫长得如同喷气客机在高远湛蓝的天空里留下的白线,只会慢慢变浅,变淡,却总是看不到终点。 
这里的天空很繁忙,如此的白线网罗交织。我寻找伸向西方的一支。我幻想它跨过茫茫的大洋,到达那座我曾经生长的城市。 
我却不见白线的尽头,只见它安静地扩散开来,随后就自然而然地消失在姿态万千的云里。庞大的喷气式客机留下的痕迹竟然如此的悄无声息。不若火车开过时,由于离得近,声势就显得特别浩大。虽然浩大,却很短暂。 
很多夜,我梦到古观象台和那下面缓缓开过的列车。醒后才忆起,从我家的凉台或是楼顶,已经看不到那景色了。 
五月。白雪消融。 
我惊讶地发现,白雪下面的草坪竟然一片油绿。原来,那草坪从不曾枯萎,只是一直被白雪覆盖着,我便理所当然地把它想象成枯黄的样子了。 
冬季学期结束了,春季学期立刻开始。我的成绩非常优异,工作也依然顺利。我的心情终于有些好象这生机勃勃的季节了。 
我的住处也越发变得小康犹太房东卖给我一台二十寸的彩电,是镶在巨大的木质盒子里的那种。虽然它的年龄和我不相上下,但图案和声音都很清晰,热心的老太太还帮我把她家的有线电视线路接到地下室。我的生活比以往丰富多彩了。 
最令我兴奋不已的,是有线电视台里的国际频道,每天夜里转播四个小时的华语节目。其中包括半个小时的中央四台新闻联播。 
发现中央四台节目的那夜,我趴在床头如痴如醉地观赏了一夜以往从来不愿留意的纪录片。当我再一次听到中央台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时,差点儿激动得流下眼泪。 
安阿伯的春天竟然同北京的春天一样短暂。但从不见北京那样的黄沙满天。 
何况,这里满街的桃花梨花。所以,我有些喜欢这个春天了。 
阿文却痛恨这季节。春天空气里特有的芬芳使他过敏。从NBC的女播音员郑重其事地宣布春天来了的那天起,他便开始不停地打喷嚏,涕泪横流,昼夜如此,苦不堪言。 
我并没有昼夜陪伴他,我们只是在每周的例会上见面,但从他充血的双眼,疲惫的神态和马拉松似的喷嚏,我判断他应该是时刻被空气里的花粉所折磨的。 
然而,我是喜欢这特有的春天的味道的。尤其是在傍晚,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我会为了这温柔的气息而放慢脚步,在屋外故意多耽搁些时间的。可见,我和阿文的确是不同的。 
然而花粉过敏并没有妨碍阿文到Steve的实验室预报各种会议的消息,他由远而近的喷嚏声往往提前报告着他的到来。 


阿澜的日记(7) 

六月的一个暖洋洋的下午。实验室的窗外一片阳光明媚,而室内矫枉过正的空调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寒冷了。 
我和Steve默然地面对着张牙舞爪的汽车支架,从容地反复着我们一如既往的测试。 
Steve是个非常安静腼腆的人,他不若我所接触的其他美国人那样,总是主动搜寻一些关于中国的问题,向我表达一下他们对那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国度的兴趣,尽管很多时候,我清晰地知道他们并不真正关心我的答案。 
大多数美国人其实对别人的文化并不真正感兴趣。就象我的第一位房东,他不关心中国和日本有什么区别,也不真正关心中国人到底知不知道电视是什么。当他偶尔表示关心的时候,只不过是想表现一下他身为美国人的优越感。 
然而Steve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中国的问题,于是他也就从来未曾向我表现过身为美国人的优越感。我们从来都是默默地进行着手里的工作,对话减少到最低限度。 
Steve的面部线条不若其他白种人那么夸张,在我看来却恰到好处。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即使在沉思时也是这样,微笑起来便更加动人。他两腮永远都刮得干干净净,微微泛着一抹清黑色的光,剃须膏的味道幽淡而清澈。 
我从不曾觉得白种人性感,但Steve是个例外。许是因为他的样貌,许是因为他的沉默。 
他的沉默,当然也会显得有些孤傲。不过,我却丝毫不反感。因为我相信,这孤傲是生在他血液里的,而不是专门做出来给我看的。 
午后的阳光很快晒到他额头上,几滴汗水晶莹剔透。可我却觉得很寒冷,身上一件衬衫似乎无法抵挡强劲的空调。 
我偷视他身上的T恤衫,心中疑惑他何以衣着如此单薄却还热得出汗。 
时间似乎过的非常缓慢。在一个人做着他毫不关心结果的事情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再普通不过了。 
突然间,楼道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喷嚏声。我精神为之一振。我为我的振奋而羞愧。这份工作不但让我丰衣足食,还让我小有积蓄。我不该对它抱有厌倦之情。 
阿文转眼间跨进屋来。他的表情仍旧是有些倦怠的。 
阿文告诉我们,彭教授的一位学生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大家决定今天下午开个派对,为他送行。 
这种情况不比平常,如果仍旧不参加,未免显得不近人情。Steve也不好意思推托。他声称要忙完手里的活再去,却随即告诉我可以立刻去帮帮组织者们的忙。 
其实我和组织者的关系绝对不比Steve和他们的关系更密切。 但阿文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光芒。我便不忍推托了。 
走出实验室来,阿文的表情稍稍活跃。他告诉我,他的任务是采购。我不如和他同去。 
我们就又坐在他的丰田车里了。尽管才六月出头,车子停在停车场里晒了一中午,里面比蒸笼有过之而无不及。坐在这样热的车子里,谁又能相信,不过在一个月之前,路边还看得到积雪呢? 
我拼命摇下窗。阿文索性脱掉衬衫。他的脖颈处细白而且饱满,没有任何皱纹或瑕癖。 
他身上的T恤有些紧了,清晰地勾勒出肩背的轮廓。我把目光移向窗外,偌大的停车场,密密地停满了各色的汽车,不知哪辆车的反光镜把阳光反射过来,我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汽车慢慢启动,一丝风透进车窗来,爽透心肺的感觉。 
我们要去的超市在城市的另一头。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价格也较学校附近的便宜。由于距离很远,我还未曾去过。 
汽车很快就开出了校园,路边不见了整齐的校舍,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灌木林,葱绿的色彩和纷乱的枝杈,似乎从来没有被人开垦过一样。 
豁然间,灌木林换做蓝天白云。汽车驶上了一座宽阔的桥梁,桥下河面异常开阔,如果不是它向天边蜿蜒而去,看不见尽头,我就几乎要把它当作湖了。 
〃这是一条河吗?好宽哪!〃 我惊叹。 
〃你从没来过这里吗?这可是安娜堡最美的地方了!〃 
                  阿文的表情似乎比我还惊讶。 
〃没来过。也没听说过。〃 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这里真美。〃 我又补充一句。 
〃不如,我们在河边停一停吧,反正时间还早。〃 阿文把车子开离主路,停在河边的一个小停车场里。 
午后的太阳愈发的慵懒。河水在阳光下缓缓地流动,一群鸭子躲在树荫下,啄食着鹅卵石间的泥沙。 
我们坐在河边的长椅上,看着树影在水面晃动。一群雁,试探着向我们围拢过来,似乎期盼着我们掏出面包或饼干来饲喂它们。 
〃你喜欢这里吗?我是说美国。〃 他突然发问。 
〃不喜欢。〃 
                  我有些措手不及。稍加思量,我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想在这慵懒的环境里多费心机。 
〃为什么呢?〃 
                  他应该是在问我,听上去却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里天气很寒冷,而且也很寂寞。〃 
〃想回北京去吗?〃 
〃想。但不能。〃 
〃哦,为什么呢?〃 
〃不想让家里人失望。〃 
〃我也是。〃 
〃你也想回台湾么?〃 
〃不,我不想。可我也不想让家人失望。〃 
我有些诧异。可是似乎没有力气追问。都怪这午后的阳光,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 
似乎沉默了很久。 
〃我家人想我回台湾。〃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想我结婚生子,继承祖业。〃 
我又变得无力了。无力移动舌头或是嘴唇。微微一丝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一丝水草的清香。 
〃可我还没有女朋友。我也不想结婚。〃 
我不知他为什么补充了这一句。我并没有询问什么。我的心思正在悄悄溜掉。 
似乎,每个人都是要结婚的吧。阿澜就曾经在日记里写到:辉是一定会结婚的,所以我没有未来。 
那辉到底是不是结婚了呢?和那个叫做梅的女孩么?如果是的,那么现在,他们的孩子也已经长大了吧。而阿澜又在哪里呢?此时此刻,也就是他日记中写到的〃未来〃,他到底拥有些什么呢? 
结婚。一个奇妙的字眼。记得童年的时候,我也曾经憧憬过的。 片刻前,好像还是很遥远的事情,现在却突然仿佛就在眼前了。 
比如伟吧。他也许已经和于佳慧结婚了吧?多半不会,他们都还没有毕业。可毕业以后呢?马上就会结婚么? 
伟的专科只需要三年,于佳慧原本比我们早一界,今年夏天,再过一个多月,他们都会毕业了。 
可我,还要等待二十三个月。 
野鸭纷纷跳到水里,溅起的水花搅乱了我的思绪。我转头去看鸭子,却碰上阿文的目光,似乎又黯淡下来。也许是在树阴下的缘故,阳光毕竟是太强了。 
阿文随即把头转向鸭群。也许是扭得急了,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脖颈上微微跳起一条青筋。 
我的目光于是有些肆无忌弹了。如同我的手臂,似乎不经意地搭上阿文的肩头。 
也许是有些小了的缘故。那T恤似乎很光滑很平整。 
他浑身似乎僵硬了,每块肌肉,每颗毛发。 
但他的体温却灼着我的手。 
我收回手臂。转头去看水面的树影,它们已经延伸了很多,快到河中央了。 
〃我们走吧,好像很晚了。〃阿文舒展了一下臂膀,仿佛那肩上的肌肉,已经紧张劳累了很久,此刻有些麻木了似的。 
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教你开车好吗?这样你以后可以经常到这里来了。〃 
我不置可否,只有对着他微笑。 
学习开车,当然是求之不得,尽管我的存款很微薄,无力购买最破旧的二手车。 
我从沙滩上拾起一块扁石,让它从水面上蹦跳而过。阿文也效仿我的样子。然而,他仍旧是有些不用心的,那块石子一头扎到水里便消失了。 
就如同上中学时一样。那时,我和伟时常徘徊在护城河边,他手中的石块在水面连续跳动很多次,而我的,却总是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不过,我的石子却往往激起更大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把他刚刚创造的那秀气的一串水纹撑破了,挤散了。 
或者说,混在一起了,分不开了。 


阿澜的日记(8) 

那晚的聚会就在我们平时开例会的实验室里进行。出乎我的意料,彭教授并没有参加。 
                  学生们于是嬉笑着放肆地拿导师和师母说笑,散布出很多关于彭教授还怕老婆,下班一贯立刻回家的故事。我将信将疑。想必加班对一个大学教授应该是家常便饭吧? 
其实那聚会真的没什么意思。 
即将毕业的男生身材瘦小,皮肤出奇的黑,口齿也特别不清,让我联想起台湾中央山脉上居住的原住民。 
这位瘦小的〃原住民〃想必就是我在报纸上读到过的〃台独分子〃吧,因为我曾听见有洋人问他是不是Chinese(中国人),他回答不是Chinese;是Taiwanese。这种答法和彭教授的其他台湾学生不同,遇到同样的发问,他们往往会回答是中国人,不过来自台湾,或在台湾长大。 
想必台湾的外省人并不占大多数,如何到了彭教授的实验室就成主流了呢?可能是因为彭教授本人是〃外省人〃吧,所以他的学生大多也是〃外省人〃。 
早些年移居台湾的台湾人称四九年移居台湾的台湾人为〃外省人〃。很奇怪的,人总喜欢分群体,可以以肤色分,以语言分,以口音分,以地理位置分,以年代分。记得小时候看的《小人国》里,两个小人国之间发生了战争,原因就是一个国家的人打鸡蛋时总是从大的一头开始,而另一国人则是由小的一头开始。那时我疑惑的并不是他们为什么要为了这点小事打仗,而是我不明白如果从任何一头打破鸡蛋,那么如何能够用两个拇指干净利索地把鸡蛋掰开?就象母亲做的那样。 
                  母亲总是从中间敲破鸡蛋,然后用两个拇指轻盈地把蛋分开来,透亮的蛋清和浑圆的蛋黄便完完整整地落到碗里了。 
不知道〃原住民〃是如何打鸡蛋的?那外省人呢? 
阿澜呢?还有辉?他们打蛋的方式相同么?辉,他到底选择了哪一种方式呢?我呢?我应该选择哪一种方式呢? 
我的手很笨,不管如何打法,总会把蛋搞得支离破碎,手指上沾满蛋清和蛋黄,粘粘的有些象鼻涕。 
不过,我知道我的犹太房东打蛋的方式是和母亲相同的。 
也许是因为族群不同的原因,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反正〃原住民〃在这堆台湾人里也是有些被孤立的。我可以从他们平时与他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 
虽然其貌不扬,形单影孤,他却甚有本事,在新竹的清华大学(台湾人称之为清大) 找到了助理教授的差事。 
其实,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在台湾找到教授的差事似乎不见得比在美国容易多少。一来是台湾大学本来就少,二来是如今台湾的薪水也很高了,本岛职位的吸引力就大了。 
如此好的一件事,最终还是弄得悲伤起来,一群男生喝了些酒便开始涕泪交流, 仿佛每个人都是那个要和大家离别的人。 
难以想象,大家本来是有些孤立这个将要离别的人的。 
也许,每个人都想做那个和大家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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