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白夜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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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白夜航行-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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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河是个乱糟糟的小城镇,大约有十万人口,是凶杀案发案频率最高的一个小镇,有一家海外电台称它为“杀人魔城”。我们走出乱哄哄的出站口时正撞见两个手持铁锹的民工在吵架,一个骂“我肏你八辈祖宗”,另外一个骂“我宰了你全家”,吓得我拉起马孔多的手朝东边的长途汽车站飞速跑去。大概是刚下过一场雨吧,小路泥泞不堪,那些废纸、烂菜叶的垃圾堆随处可见,绿头苍蝇乐在其中,手舞足蹈。马孔多已经取下眼镜,他那双多变的眼睛正盯住汽车站门前一个背着大包袱的肥胖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宽肩厚臀,阔嘴红脸,似匹结实的母马,马孔多一路的不开心立刻被席卷一空。他情不自禁地朝女人走去,我抢先一步问: 

  “大嫂,你这是去哪儿?” 

  “哈尔滨。”女人吐了一口痰,用脚擦了。 

  “你这是从哪儿来?” 

  “韩家园子。刚下长途车,俺男人撒尿去了,俺等他。” 

  “瞧,她与我们的方向正好背道而驰。”我对马孔多说,“他们要去我们来的地方,而我们要去他们离开的地方。” 

  说话间,一个头发稀疏衣着古板的干瘦男人从厕所走了出来,马孔多嫌恶地掉头而去。我跟在他身后幸灾乐祸地说:“请别说这是庸俗,那女人不过是个小巷子里腌菜的大字不识的女人,不值得你失望。” 

  马孔多的脚步又轻又快,我听到了他的叹息声。 

  我们搁浅在塔河,去呼玛的长途汽车第二天凌晨才出发。买了车票,便寻旅店,马孔多背对着我,不知想什么。对于塔河,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荣兴清真饭馆那蓝色的幌子和京京茶馆的门脸我都很眼熟。为了上车方便,我们就住在汽车站旁边的艳艳招待所。我包了一间屋子,三十元钱。屋子里有一对破烂不堪的沙发,三张吱嘎乱响的木板床(马孔多对床很挑剔)一个掉了搪瓷的花脸盘,三双蓝色泡沫拖鞋,此外还有一台十二吋的黑白电视机。一进门,马孔多就倒在一张靠窗的床上蒙头大睡,我洗漱一番,招呼他吃饭,他固执地将背对我面壁沉思。 

  “其实,我包房子是为了让你充分休息。你别怕,我不让你与我同床。”我以为对马孔多解释这些是必要的。 

  结果我一个人到一家肮脏得无法形容的小饭馆吃了碗油腻腻的水饺,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有些头重脚轻。马孔多已经睡了,他的呼吸如此均匀,他脸部的毛孔微微张开,像是一个沉睡的婴儿。 

  长途汽车发车时间是六月十八日凌晨五时。殷勤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汽车穿过灰扑扑的寂静的大街,可以望见几幢瓦灰色的楼房和路两侧零零落落的杨树。几头山羊在学校的栅栏外啃嚼青草,一架掏粪车吱吱扭扭地驶过马路。马孔多坐靠窗的位置,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汽车爬上了土黄色的狭长的高坡,树木繁茂起来,野菊花、山芍药、百合花到处可见。车过永安的时候,就像通过一个古战场遗址,我没有见到一个行人,倒是某些房屋上笔直的炊烟泄露出这里仍有人烟。这时我心底响起一个尘封的地名——大固其固,这个令人费解的名字似乎曾经笼罩过我的生活。回忆使我疲乏,而努力唤醒某种东西的欲望又令我心烦意乱。 

  我们朝十八站而去。十八站,是鄂伦春人的聚居地,也是古黄金驿道上一个重要驿站。据说当年慈禧太后为了去金矿,从齐齐哈尔出发,每歇息一处就设立一个驿站。所以现在许多地名还沿用十八站、十九站、二十一站、二十三站等。二十多个驿站,想必黄金之路的征程极其漫长。那时候交通诸多不便,我能想象到一顶皇家小轿被许多苦力抬起朝茫茫林海进发的情景,很威风也很凄凉,他们大概要走一两个月。 

  车到十八站的时候,一位妇女上来了。她大约四十多岁,面目粗俗,颧骨高耸,一双呆滞的眼睛向外突着,有点呈“甲亢”状态。她带上来两条咸鱼,大概是鱼才从坛子中取出不久,咸水滴答出篮子,腥味四处弥漫。她自称晕车晕得厉害,要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同那个可恶的列车员一样盯上了马孔多的位置。 

  “我就坐这儿了,这儿空着!”她惊喜地大叫着,人就朝我斜冲过来,肥粗的腿就要跨过我去侵犯马孔多的利益。我一把将她挡在外面,说:“对不起,已经有人了。” 

  “人?连个蚊子我都没见着!这人在你的肚子里转筋了吧?”她的话令一些打瞌睡的人醒了,他们发出了口吃般的笑声。 

  我推了推马孔多,说:“告诉她,你一大早晨就坐在这里了。” 

  马孔多扭了扭肩膀,不想帮我这个忙。我想那个从韩家园子出来去哈尔滨的女人所带给他的失落马上就要得到补偿了,在他的征服名册上这类女人也许还是个空白,否则他不会如此兴味盎然。这时候只有我挺身而出了,我拿出两张客票,九号和十号。我拥有这两个座位,九号是马孔多。我对那妇女解释着,她放下鱼拿起票打探了半晌,然后用紫嘴唇吹了吹,又倒在掌心中拍了几拍,知道是货真价实的,嘴上却直说“真稀奇”。她只能坐在最后一排的空座上。我对马孔多的不合作态度表示了极大的愤怒,我当着众人训斥他:“马孔多,你如果不想同我旅行的话,为什么要来找我?你必须承认和我同行这个事实!”我说这话的时候对着他又推又搡。旅客们不再笑了,他们充满同情地望着我,仿佛我患了不治之症。结果汽车开出十八站不足两公里,那妇女就借着车体的颠簸晃晃悠悠地来到我旁边,故作无辜地将一堆尚未消化好的五颜六色的食物吐在我眼前,有些秽物还溅到了我的裙子上。马孔多见状发出嘻嘻的笑声。 

  呼玛是大兴安岭古老清寂的一个江边小镇。我和马孔多到达旅馆是午后三时。马孔多说他饿了,我们便去一家馆子吃饭。餐馆建在江堤上,天蓝色的,里面陈设简单,但窗明几净,让人想到生活在这里的都是善良的人。马孔多对这家餐馆也抱有好感。我们要了两个热菜,一个凉盘,还有一斤蒸饺和两听啤酒,马孔多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们边吃边看窗外的风景,黑龙江就从眼前流过,我能望见水面上的粼粼波光。江岸泊着几艘船,船都很旧,零零星星的人在岸边间歇地出现。 

  吃过饭,我向老板娘打听去漠河的船有没有当夜开的。老板娘快人快语地说: 

  “外地人吧?今年呼玛到漠河不通航。” 

  我立刻泄了气,又问:“怎么会不通航呢?” 

  “不挣钱呗。”老板娘指着江岸的船说,“坐船倒是风光、清静,可船走起来太慢了,现在人都讲究效率,又有汽车又有火车的,谁还愿意到水里走呢!” 

  我告诉她我们是特意从塔河下车奔呼玛再去漠河的,目的就是为了在水上生活两天。老板娘叉着腰笑道:“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就是为了坐船?这样吧,公家的船不行,我倒能让你搭上私人的小轮渡。我哥哥要去古莲河煤矿运批煤来,空船上去,你就坐他的船吧。他明天一大早就动身。” 

  我喜出望外地说:“我和我朋友可以交船费的。” 

  老板娘说:“你不是一个人吗?” 

  “哪里,还有马孔多。” 

  老板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那也关系不大。” 

  真是他乡遇贵人。出了餐馆我真想拥抱马孔多。公家不通航,可我们那么幸运地碰上了一条去载煤的船,上帝真的存在吗? 

  我手舞足蹈地说:“明天早晨有船坐了。” 

  马孔多说:“我们不能坐那条船。” 

  我说:“放心,那男人只是去运煤的。” 

  马孔多说:“真的不能上那条船。” 

  “你是担心我中途和运煤人通奸把你扔到江中喂大马哈鱼?”我像唱歌剧的一样让双手从胸前缓慢张开,“我可不是潘金莲。” 

  马孔多沉下脸说:“我也不是武大郎。” 

  马孔多拒绝上船,意味着我们必须从呼玛再折回塔河,然后再换乘去西林吉的火车。这一天一夜的旅程算是付诸东流了。马孔多的拒绝使我在呼玛那个处子般的静夜中流了半宿的眼泪。 

逃离目击现场 


  我和马孔多从呼玛折回塔河的时间是六月十九日正午十二点。天气阴沉沉的,黑云压城,许多商贩推着架子车急匆匆地往家赶。那车上有的载着蔬菜、水果、肉食,也有的装着日常用品,诸如洗衣粉、肥皂、毛巾、牙刷、木梳以及锅碗杯盏。毫无疑问,这些必需品的零售价格比国营商店的要便宜一些,所以它们迅速垄断了市场。 

  我和马孔多仍然住艳艳招待所,还是那间包房,服务员见到我们就像看到了一条落网的大鱼似的欣喜。他们送来了足足两暖瓶的开水,还附加了两袋当地特产北芪茶。我喝着这芒果色的有药材味的热茶,征求马孔多的意见,是换乘两小时之后的车去西林吉,还是转乘午夜十一时的? 

  马孔多将袜子扔在枕头上,以出奇冷静的口吻说:“随便。” 

  “现在你居然如此开明了,为什么乘船时却坚决反对呢?” 

  “我说过了,我们不能上那条船。”马孔多挠了挠胳膊上那几颗艳如红豆的疙瘩,那是呼玛之夜的蚊子打劫他的成果。 

  “那是条运煤的船,而不是什么黑道上走私毒品或贩卖人口的,你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马孔多那双小眼睛不怀好意地深深地盯了我几眼,然后嘻嘻地笑起来。他那丑陋的牙齿和发青的牙床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他脸颊的颜色由青转红,血在他体内充沛地回升,我几乎要看到几年前那个又丑陋又落拓不羁被大多数人所指责的马孔多了。然而马孔多很快抑制住笑声,他用严肃的口吻说: 

  “坐午夜十一时的车去西林吉。” 

  “你不是说随便吗?我想乘两小时之后的车最合适。” 

  “你的意思就是不想和我单独在这个房间里过一夜?” 

  “不,我只是不想在火车上颠簸一夜。如果乘两小时之后的车,我们在晚上九点多就到西林吉了。” 

  “那么我们不是白白浪费了住宿费?”马孔多的吝啬劲又傲慢地抬头了。 

  在我的挖苦声中他勉强同意了我的计划。尽管如此,仍是嘟囔不休:“白白包了一间房子,有什么意义呢?我最讨厌无缘无故的浪费。”这是马孔多的一贯作风,任何没有回报的支付都会令他恼羞成怒、耿耿于怀。 

  我们斗嘴的时候,黑云越积越厚,天空那高远的情调荡然无存了。马孔多出主意去清真饭馆喝羊杂碎汤,饭后直接上站,所以出门时将行李一一带上。马孔多在关门前将两杯残茶喝得很干净,然后飞速地打开电视,又飞速地关掉。瞬间出现的画面是一队军人在山地拉练的情景。 

  “够本了。”我对马孔多说,“茶也喝了,电视也看了,拖鞋也穿了。” 

  马孔多撇撇嘴说:“可是夜没有过。” 

  我们走在被狂风席卷的站前大街上。灰尘和纸屑在空中斗殴,我和马孔多紧紧拉着手,那一瞬间我们像一对同病相怜、相濡以沫的夫妻。马孔多的手没有温度,但手的特有力度和粗糙使我不怀疑他的存在。我想起了一些比这还要糟糕的天气,马孔多所讲述的某些野外考古的事情。有一次在山西榆次以北的一个小村子,马孔多他们去勘察远古的房屋遗址。他们赶到目的地后突然风雨大作,山楂般大的冰雹噼哩啪啦地灌满了沟谷。马孔多就势匍匐在地,钻进防雨睡袋中。就在那个若明若暗的时刻,马孔多感觉到他的身体透过睡袋接触到了地下深藏着的光滑如玉的肌肤,它的光泽如熟透的苹果,而弹性丰韧如海蜇皮。马孔多还听到了蓬勃的心跳声。他在睡袋中张开双臂朝地层深处前进时,雷阵雨骤然消失,雨过天晴。同伴将他拉出睡袋,他看见了沟谷里乱滚着的熠熠生辉的卵形冰雹,他坚信这遗址里有女性那不灭的气息。 

  狂风中我们踉踉跄跄地寻找荣兴清真饭馆。一辆卡车载着满车纸箱朝车站货物处飞驰,蓝色的流动小货车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给推向小巷深处的一个简朴人家,一些闲散的鸡和鹅迈着惊慌迟疑的步子钻进专门在大门底下为它们开的洞。行人几乎看不见了,千奇百怪的房屋在雨前的晦暗天色中有种面目狰狞的感觉。我不幸被风迷了眼睛,马孔多则大声咳着。我们一时找不到清真饭馆,只记得它就在广场西侧的巷子口,毗邻一家食杂店。当我们终于模模糊糊地望见了荣兴清真饭馆那动荡不安的蓝色幌子时,大雨倾盆而下。 

  我们拉开门的瞬间,马孔多可笑地跌倒在台阶上,他那浑身湿透的狼狈相格外惹人发笑。落汤鸡。落水狗。我在心里哆哆嗦嗦地嘲笑着,扶他进店里,将门关好。一股羊杂碎的气味扑面而来,马孔多坐在放着芥末油的餐桌旁大打喷嚏。 

  那是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餐馆,里面对称摆了六张圆桌。桌和椅都很旧,所以看不出脏来,在黑黢黢的天色中,倒有几分古色古香的情调。屋子里没有开灯,但能从苍蝇嗡嗡的飞翔声中感到它们的忙碌。低廉的墙壁纸由于受潮,许多地方都卷起了毛边,两幅俗气的画固执地占据着墙上醒目的位置。马孔多脱下湿衣服,拧了几下,搭在椅背上。我想要有火炉就好了,他可以将衣服烘干。 

  店里没有动静,主人不知在里面忙什么。我让马孔多独坐一会,我进去找店主要两碗热汤。马孔多急不可耐地拼命点头。他赤着上身,长裤却依然体面地贴在身上,所以店主是个女人也无伤大雅的。 

  掀开油渍遍布的白色门帘,我看见一个和我一样年轻的女人明眸皓齿地站在灶前煮汤。她高高挽起发髻,手执一把银白色长勺,微微地搅动锅里的肉汤。徐徐漫上来的乳白色蒸气缭绕着她,令我如见仙女,耳目一新。 

  “老板娘——”我叫了她一声。 

  她转过脸来,并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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