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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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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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是有了,但是怎么写呢?平常看那些名士文人的自叙传或忏悔录,
都是文情俱胜,华实并茂,换句话说就是诗与真实调和得好,所以成为艺术
的名著,如意大利的契利尼、法国的卢梭、俄国的托尔斯泰等。近来看到日
本俳人芭蕉的旅行记,这是他有名的文章,里边说及在市振地方,客栈里遇
着两个女人,乃是妓女,听见她们夜里谈话,第二天出发请求同行,说愿以
法衣之故发大慈悲,赐予照顾(芭蕉其时盖是僧装),以自己也行止无定谢
绝了,但是很有所感,当时做了一句俳句道:

“在同一住家里也睡着游女,——胡枝子和月亮。”还说遭:“告诉了
曾良,把它纪录了。”曾良是芭蕉的弟子,和他一起旅行的,也是个俳人。
近来他的旅行日记也发见了,可是却没有记着这一条。他的日记也记的很是
仔细,说芭蕉在市振左近的河里把衣服弄湿了,晒了好一会儿,记的很详细,
却不见有游女同宿这件事,也并不纪录着那一首俳句。这是怎么的呢?芭蕉
研究者获原井泉水解说得好,他说我们以前不知道,种种揣摩臆测,附会解
释,实在上了芭蕉的当;要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纪行文,乃是纪行文体的创作,
以文学作品言实是不朽的名著。这话实在是不错的,后世有人指摘卢梭和托
尔斯泰的不实,契利尼有人甚至于说他好说诳话大话,然而他们的著作不愧
为不朽,因为那是里边的创作部分,也就是诗。西洋的诗字的原义是造作,
有时通用于建筑,那即是使用实物的材料,从无生出有来,所以诗人的本领
乃是了不得的。古代有些作者很排斥诗人,听说柏拉图的理想国里,不让他
们进去,后来路喀阿诺斯便专门毁谤他们造谣,把荷马史诗说成全是诳话,
这是不足为奇的事。十九世纪的王尔德,很叹息浪漫思想的不振,写一篇文
章曰《说诳的衰颓》,即是说没有诗趣;我们乡下的方言谓说诳曰“讲造话”,
这倒是与做诗的原意很相近的。要有诗趣便只好说诳,而这说诳却并无什么
坏意的,只是觉得这样说了于文章上更有意思,或是当初只是幻想着,后来
却仿佛成为事实,便写了进去,与小孩子的诳话有点相同;只要我们读者知
道真实里还有诗,便同荻原一样感觉又上了作者的一个大当,承认自己是个
傻子,这也就好了。

我在这里说了一大篇的废话,目的何在呢?那无非想来说明回想录不是
很好写的东西。可是读回想录也并不是怎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回想录要想写
得好,这就需要能懂得做诗,即使不是整个是诗人,也总得有几分诗才,才
能够应付裕如。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却是碰了壁。我平常屡次声明,对于
诗,我是不懂的,虽然明知是说诳话的那些神话、传说、童话一类的东西,
却是十分有兴趣。现在因为要写回想录,却是条件不够,那么怎么好呢?—


—我想,这也是容易办的。好的回想录既然必须具备诗与真实,那么现在是
只有真实而没有诗,也何妨写出另一种的回想录来,或者这是一种不好的回
想录亦未可知。一个平凡人一生的记录,适用平凡的文章记下来,里边没有
什么可取的,就只是依据事实,不加有一点虚构和华饰,与我以前写《鲁迅
的故家》时一样,过去八十年间的事情,只有些缺少而没有增加,这是可以
确说的。现在将有些零碎的事情,当时因为篇幅长短关系,不曾收入在内的,
就记忆所及酌量补记,作为拾遗,加在后边。

□1962年作,1988年刊香港“三育”初版本,署名知堂
□据《知堂回想录》

知堂回想录后记

我写那篇《我的杂学》,还是在甲申(一九四四)年春夏之交,去今也
已有十八九年,有些事情已经变了样子了。其一是胜利之后,经国民党政府
的劫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一只手表和一小方田黄的图章,朱文曰
圣清宗室盛昱,为特务所掠;唯书物悉荡然无存,有些归了图书馆,有些则
不可问矣。所以文中所记的书籍,已十不存一,萧老公云,自我得之,自我
失之,亦复何恨,昔曾写《旧书回想记》,略记汉文旧籍,正可补此处之缺。
其二则是解放之后,我的翻译工作大有进展,《我的杂学》第六节中所说两
种的希腊神话,都已翻译完成,并且两者都译了两遍,可以见我对于它们的
热心了。《古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于一九五○年在上海出版。印行了相当
的册数,后来改名《希腊神话故事》,又在天津印过,因为这虽是基督教国
人所写,但究竟要算好的,自己既然写不出,怎么好挑剔别人呢?至于那部
希腊人所自编的神话集,因初次的译稿经文化基金编译会带往香港去了,弄
得行踪不明,于一九五一年从新翻译,已经连注释一起脱落,但是尚未付印,
日本高津春繁有一九五三年译本,收在《岩波文库》中。此外还译出些希腊
作品,已详上文一八三节以下《我的工作》里边,这里不重述了。日本的滑
稽本也译了两种。有《浮世澡堂》即是《浮世风吕》,我翻译了两编四卷,
已于一九五八年出版,《浮世床》则译名《浮世理发馆》,全书两编五卷,
也是已经译出了。

我开始写这《知堂回想录》,还是在一年多以前,曹聚仁先生劝我写点
东西,每回千把字,可以继续登载的,但是我并不是小说家,有什么材料可
这样的写呢?我想,我所有的唯一的材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虽然吃饭已经
吃了七八十年,经过好些事情,但是这值得去写么?况且我又不是创作家,
只知道据实直写,不会加添枝叶,去装成很好的故事,结果无非是白花气力。
可是当我把这意思告诉了曹先生之后,他却大为赞成,竭力撺掇我写,并且
很以我的只有事实而无诗的主张为然;我听了他的话,就开始动笔。我当初
以为是事情很是简单,至多写上几十章就可完了,不料这一写就几乎两年,
竟拉长到二百章以上,约计有三十八万字的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有这
许多话可讲,只觉得有些地方已经很节约了,因为过去的琐屑事,对于现代
青年恐怕没有趣味,有的是年代久远所以忘怀了,没有能够记述清楚。还有
一层是凡我的私人关系的事情都没有记,这又不是乡试朱卷上的履历,要把
家族历记在上面。与其记那些,倒是家乡的岁时习俗,我是觉得很有意思,
颇想记一点下来;可是这终于没有机会插到里边去,而且在我族叔观鱼先生
的那本书里有一个附录,是“绍兴的风俗习尚”,已够好了,不必再来多事。
此外有些不关我个人的事情,我也有故意略掉的,这理由也就无须说明了,
因为这既是不关我个人的事,那么要说它岂不是“邻猫生子”么?

古来圣人教人要“自知”,其实这自知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以
不知为不知似乎是不难,但是说到知,到底知的是什么?便很有点不明白了。
即如上文所说的《杂学》,里边十之八九只不过是对于这个有点兴趣,想要
知道罢了,实在只写得“起讲”的且夫二字,要说多少有点了解,还只有本
国的文字和思想。因为深知八股与八家文与假道学的害处,翻过来寻求出路,
便写下了那些杂学的文章,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所走的路是走的对不对。据我
自己的看法,在那些说道理和讲趣味的之外,有几篇古怪题目如《赋得猫》,


《关于活埋》,《荣光之手》这些,似乎也还别致,就只可惜还有许多好题
材,因为准备不能充分,不曾动得手,譬如八股文、小脚和雅片烟都是。这
些本该都写进《我的杂学》里去,那些物事我是那么想要研究,就只是缺少
研究的方便。可是人苦不自知,这里我联想起那世界有名的安徒生
(H。C。Andersen)来,他既以创作童话成名,可是他还怀恋他的蹩脚小说《两
个男爵夫人》,晚年还对英国的文人戈斯(E。Gosse)陈诉说,他们是不是有
一天会丢掉了那劳什子(指童话),回到《两个男爵夫人》来呢?我的那些
文章说不定正是我的《两个男爵夫人》,虽然我并无别的童话,这也正是很
难说呢。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三十一日。

□1962年作,1980年刊香港“三育”初版本,署名知堂
□据《知堂回想录》

知堂回想录后序

这篇文章,应该名叫后记的,但是我查看《回想录》的目录,却已有一
节后记了,而且这乃是一九六三年的一月所写,距今是整整的三年,我也不
记得那边说的是些什么了;所以只能把我现在所写改换一下叫做后序,反正
所改换的只是一个名目,里边所写的无非我想说的这几句话。这话可以分作
三点来说。——关于三点有个笑话,很值得记录它一下,以前维新很讲究演
说这一套的时候,演说者开头总说所要讲的共有几点,说三点或是五点,而
阐说一点的时间往往费的很多,因此听者很感苦恼,听说共有几点就很头痛。
有的讲演者知道了这个情形,便来改良一下,说所要讲的只有几点,不说出
数目来;可是这一下却更糟了,说数目时使人苦恼,不说时使人恐慌了,因
为不知道他所说的究竟共有若干,是十点或是八点呢。不过我所说者很是简
单,干脆就是三点,所费的时间一总不会超过一小时,虽然我这开头似乎有
点拉长的样子,与回想录的全体相像,很有些噜嗦。

且说第一点,我要在这里首先谢谢曹聚仁先生,因为如没有他的帮忙,
这部书是不会得出版的,也可以说是从头就不会得写的。当初他说我可以给
报纸写点稿,每月大约十篇,共总一万字;这个我很愿意,但是题目难找,
材料也不易得,觉得有点为难,后来想到写自己的事,那材料是不会缺乏的,
那就比较的容易得多了。我把这个意思告知了他,回信很是赞成,于是我开
始写《知堂回想》,陆续以业馀的两整年的工夫,写成了三十多万字,前后
寄稿凡有九十次,都是由曹先生经手收发的。这是回想录的前半的事情,即
是它的诞生经过。但是还有它的后半,这便是它的出版,更是由于他的苦心
经营,乃得有成。我于本书毫无敝帚自珍的意思,不过对他那种久要不忘的
待人的热心,办事的毅力,那是不能不表示感佩的。这大约可以说是蒋畈精
神的表现吧。

第二点是说这回想录写得太长了。这长乃是事实,没有法子可以辩解,
而且其实如要写得详尽,恐怕这还可以加上两倍,至少有一百万字,这便是
一种辩解。因为年纪活得太多了,所以见闻也就不少,要拉杂的不加选择的
说起来,话就是说不完的。我平常总是这么想,人不可太长寿,普通在四十
以后死了最是得体,这也不以听兼好法师的教训才知道,可是人生不自由,
就这一点也不能自己作主,不知道这是怎么干的,一下就活到八十,(其实
现在是实年八十一了。)实在是活得太长了。从前圣王帝尧曾对华封人说道,
“寿则多辱”,这虽是一时对于祝颂的谦抑的回答,其实是不错的。人多活
一年,便多有些错误以及耻辱,这在唐尧且是如此,何况我们呢。但是话要
说回来,活到古来稀的长寿虽然并不一定是好事,可是也可以有若干的好处。
即如我不曾在日军刺客光临苦雨斋的那时成为烈士,活到解放以后,得以看
见国家飞跃的进步,并且得以参加译述工作,于一九六二年七月至一九六五
年五月这三年中间,译成了路吉阿诺斯(Loukianos)对话集一卷,凡二十篇,
计四十馀万字,这是我四十年来蓄意想做的工作,一直无法实现的,到现在
总算成功了,这都是我活到了八十岁,所以才能等到的,前年,《新晚报》
上有过我的一篇杂文,叫作《八十心情》,足以表达我那时的情意。

第三点也是最末的一点,是我关于自叙传里的所谓诗与真实的问题的。
这“真实与诗”乃是歌德所作自叙传的名称,我觉得这名称很好,正足以代
表自叙传里所有的两种成分,所以拿来借用了。真实当然就是事实,诗则是


虚构部分或是修饰描写的地方,其因记忆错误,与事实有矛盾的地方,当然
不算在内,唯故意造作的这才是,所以说是诗的部分,其实在自叙传中乃是
不可凭信的,应该与小说一样的看法;虽然也可以考见著者的思想,不过认
为是实有的事情那总是不可以的了。古代希腊叫诗人为“造作者”,意思重
在创造,哲学者至有人以诗人为说诳的人,加以排斥,这并没有错;英国文
人王尔德作文云《说诳之衰歇》(TheDecayofLying),叹近代诗思的颓废,
便不讳言说诳;日本人翻译易说诳为“架空”,这有点近于粉饰,如孔乙己
之讳偷书为“窃书”了。自叙传总是混合两种而成,即如有名的卢梭和托尔
斯泰的《忏悔录》,据他们研究里边也有不少的虚假的叙述,这也并不是什
么瑕疵,乃是自叙传性质如此,读者所当注意,取材时应当辨别罢了。因为
他们文人天性兼备诗才,所以写下去的时候,忽然触动灵机,诗思勃发,便
来它一段诗歌的感叹,小说的描写,于是这就华实并茂,大著告成了。也有
特殊的天才,如伊太利的契利尼者,能够以彻头彻尾的诳说作成自叙传,则
是例外不可多得的。我这部回想录根本不是文人自叙传,所以够不上和他们
的并论,没有真实与诗的问题,但是这里说明一声,里边并没有什么诗,乃
是完全只凭真实所写的。这是与我向来写文章的态度全是一致,除了偶有记
忆不真的以外,并没有一处有意识的加以诗化,即是说过假话。可是假如有
人相信了我的这句话,以为所有的事情都真实的记录在里边,想来找到一切
疑难事件的说明,那未免是所愿太奢了,恐怕是要失望的。我在上边说过,
如果详尽的说明,那就非有一百万字不可,这第一说是没有这纸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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