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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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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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是也。本来日本语与中国语在系统上毫无关系,只因日本采用中国文化,
也就借了汉字过去,至今沿用,或训读或音读,作为实字,至于拼音及表示
虚字则早已改用假名,汉字与假名的多少又因文章而异。正如黄君所说,今
上自官府下至商贾通行之文大抵两者相杂各半,亦有“专用假名以成文者,
今市井细民闾巷妇女通用之文是也”。日本普通文中所谓虚字,即天尔乎波
等助词与表示能所等助动词,固然全用了假名,就是动词形容词的语尾也无
不以假名写之,这差不多已包含了文法上重要部分,汉字的本领便只在表明
各个的名词动词形容词的意义而已。其实也还只有当作名词用的汉字可以说
是自己完全的,若动词形容词必须将语根语尾合了起来才成一个完整的意
思,所以这里汉字的地位并不很重要,好像裸体的小孩连上下身是个整个,
这只是一件小汗衫而已。我们中国人习惯于用本国的汉字,多少又还留下认
方块字的影响,以为每一个字就是整个,便容易误会日本好讲废话,语尾原
是不必要的废物,可以干脆割掉丢开了事。在我们的立场去想,原来也是莫
怪,不过若想用了这种方法去了解日本文字,那未免很有点困难了。黄君用
了好些比喻,如译人、绍介、瞽者之相等,委曲地说明假名在日文中重要的
职务,这是我觉得最可佩服的地方,而《和文汉读法》却也就在这里不免有
缺点,容易使人误解了。

《和文汉读法》我在三十年前曾一见,现今手头没有此书,未能详说,
大抵是教人记若干条文法之后删去汉字下的语尾而颠倒钩转其位置,则和文
即可翻为汉文矣。本来和文中有好些不同的文体,其中有汉文调一种,好像
是将八大家古文直译为日文的样子,在明治初期作者不少,如《佳人之奇遇》
的作者柴东海散史,《国民之友》的编者德富苏峰,都写这类的文章,那样
的钩而读之的确可以懂了,所以《和文汉读法》不能说是全错。不过这不能


应用于别种的文体,而那种汉文调的和文近来却是渐将绝迹了。现在的日本
文大约法律方面最易读,社会与自然科学次之,文艺最难,虽然不至于有专
用假名的文章,却总说的是市井细民闾巷妇女的事情,所以也非从口语入手
便难以了解。从前戴季陶院长还没有做院长时曾答人家的问。说要学日文二
年就可以小成,要好须得五年,这话我觉得答得很好。《和文汉读法》早已
买不到了,现在也少有人知道,可是他们的影响至今还是存在,希望记住几
十条条例,在若干星期里学会日文的人恐怕还是很多。我想说明一声,这事
是办不到的。日文到底是一种外国语,中间虽然夹杂着好些汉字,实际上于
我们没有多大好处,还是要我们一天天的读,积下日子去才会见出功效来。
我不怕嘴快折了希望速成的诸君的锐气,只想老实说话,将实情报告各位,
据我想还是慢慢地往前进为佳,盖时光实在是“快似慢”,一年半载便是空
闲着也就倏忽地过去也。

黄公度既知和文的特色,对于汉字亦颇有高明的意见,如云:

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绝为

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乎复合矣。余又乌知

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
在那时候,日本文坛上的言文一致运动尚未发生,黄君乃能有此名言,预示
中国白话文的途径,真可谓先觉之士矣。乃事隔四十八年,中国又有读经存
文的呼声,此足见思想文化之老在那里打圈子,更令人觉得如黄君的卓识为
不可多得了。

(六月)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日本话本

中国人学日本文有好些困难的地方,其第一重大的是日本文里有汉字。
这在不懂汉字的西洋人看来自然是一件大难事,既学日本话,还要记汉字,
我们中国人是认得汉字的,这件事似乎不成问题了。这原是不错的。但是,
因为我们认得汉字,觉得学日本文不很难,不,有时简直看得太容易了,往
往不当它是一种外国语去学,于是困难也就出来,结果是学不成功。这也是
一种轻敌的失败。日本文里无论怎样用汉字,到底总是外国语,与本国的方
言不同,不是用什么简易速成的方法可以学会的。我们以为有汉字就容易学,
只须花几星期的光阴,记数十条的公式,即可事半功倍的告成,这实在是上
了汉字的大当,工夫气力全是白花,虽然这当初本来花得不多。我常想,假
如日本文里没有汉字,更好是连汉语也不曾采用,那么我们学日本文一定还
可以容易一点,这不但是说没有汉字的诱惑我们不会相信速成,实际上还有
切实的好处。汉字的读音本来与字面游离的,我们认识了读得出这一套,已
经很不容易,学日文时又要学读一套,即使吴音汉音未必全备,其音读法又
与中国古音有相通处,于文字学者大有利益,总之在我们凡人是颇费力的事。
此外还得记住训读,大抵也不止一个,例如“行”这一字,音读可读如下列
三音:

一,行列(gioritsu)

二,行路(koro)

三,行脚(angia)。
又训读有二:

一,行走之行云 
yuku,

二,行为之行云 
okonau。此字在中国本有二义,自然更觉麻烦,但此外
总之至少也有一音一训的读法,而在不注假名的书中遇见,如非谙记即须去
查字典,不能如埃及系统的文字虽然不懂得意义也能读得音出也。因为音训
都有差异,所以中国人到日本去必得改姓更名,如鼎鼎大名的王维用威孚玛
式拼音应是 
Wang—wei。但在日本人的文章里非变作 
O…i不可,同样如有姓小
林(Kobayashi)的日本人来中国,那么他只得暂时承认是 
Hsiaolin了。这
样的麻烦在别的外国是没有的,虽然从前罗素的女秘书 
MissBlack有人译作
黑女士,研究汉学的Soothill,译作煤山氏,研究日本的
BasilHallChamberlain曾把他自己的两个名字译作“王堂”,当作别号用过,
可是这都是一种例外,没有像日本那样的正式通用的。有西洋人在书上记载
道,“日本人在文字上写作 
Cloud—Sparrow。而读曰 
Lark。”日本用“云雀”
二字而读作 
hibari。本是普通的事,但经人家那么一写便觉得很可发笑了。

假如日本文里没有汉字,那些麻烦便也可以没有,学话的人死心塌地的
一字一句去记,像我们学英法德文一样,初看好像稍难,其卖却很的确实在,
成功或较容易,不过这话说也徒然,反正既成的事实是无可如何,我们只希
望大家不要太信赖汉字,却把日本文重新认识,当作纯粹的外国语去学习,
也就好了,我在这里忽然想起友人真君前日给我的一封信来,文曰:

前偶过市中,见车夫状者多人,通似日文而非日文之书,未细审之也。乃昨日在市

场发见安东某书局发行之《日本话本》一册,始悟前所见者之所以然。此种为殖民地土人

而编之书,究不知尚有几许耳。拣呈吾师,以供一慨云尔。
与其说是慨叹,倒还不如说是好奇,想要知道这册洋泾滨的日本话教本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颇出我意外,实在却也应该是意中的,他的学习法正是完全
把日本话当作外国语看,虽然其方针与目的原不大高明。这是一册十六页的
小书,题曰《中国口韵日本话本》,内分十五类,杂列单字,间有单句,用
汉字注音,不列原文。光绪年间在上海出板的有好些《英语入门》之流大抵
也是如此,盖原意是供给商人仆夫等用,不足深责,其教话不教文的办法与
学文不学话的速成法也是各有短长,但可以借镜的地方却也并不是没有。如
杂语类中云:

“空你知三抱你买一立马绍。”一看很是可笑,不知说的是什么话,但
上面记着中国话云:今天同去游游吧。这里可注意的,“散步”一语老实地
注作“三抱”,比我们从文字入手的先想起散步再去记出它的读法来或者要
直截一点。又如下列的两句:

“南信你及马十大”,你来做什么。

“懊石代古大赛”,告诉。

这里可以看出口耳相传的特色来。第一句 
Nanishiniki…mashita,说起
来的确多变作 
Nanshinni云云,第二句 
Oshietekudasai,平常说作 
Osete,
虽然新村出的《辞苑》里还未收入这个读音。这里来恭维《日本话本》不是
我们的本意,但觉得那种死心塌地一字一句照音学话法倒是学外国文的正
路,很足供我们的参考,我想如有人要学日本话,会话用书须得全部用假名,
词类连书,按照口音写下去。所有汉字都放在注解里,读本也可以照这样的
做,庶可救正重文之弊。但是,只为读书而学日本文也是可以的,学话自然
非其所急了。然而现在的日本书还是以话为基本,所以学文也仍须从学话入
手,不过不单以说话为目的罢了。若多记文法少习口语,则大意虽懂而口气
仍不明,还不免有囫囵吞枣之嫌也。

(七月)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功小者之声

柳田国男的著述,我平时留心搜求,差不多都已得到,除早年绝板的如
《后狩词记)终于未能入手外,自一九○九年的限定初板的《远野物语》以
至今年新出的增补板《远野物语》,大抵关于民俗学的总算有了。有些收在
预约的大部丛书里的也难找到,但从前在《儿童文库》里的两本《日本的传
说》与《日本的故事》近来都收到春阳堂的《少年少女文库》里去,可以零
买了,所以只花了二三十钱一本便可到手,真可谓价廉物美。又有一册小书,
名为《幼小者之声》,是《玉川文库》之一,平常在市面上也少看见,恰好
有一位北大的旧学生在玉川学园留学,我便写信给他,声明要敲一竹杠,请
他买这本书送我。前两天这也寄来了,共计新旧大小搜集了二十五种,成绩
总算不坏。

《幼小者之声》不是普通书店发行的书,可是校对特别不大考究,是一
个缺点,如标题有好几处把著者名字都错作柳田国夫,又目录上末了一篇《黄
昏小记》错作“黄昏小说”。这是“菊半截”百六页的小册子,共收小文六
篇,都是与儿童生活有关系的,柳田的作品里有学问,有思想,有文章,合
文人学者之长,虽然有时稍觉有艰深处,但这大抵由于简练,所以异于尘土
地似干燥。第三篇题曰《阿杉是谁生的》(Osugitarenoko?写汉字可云阿杉
谁之子,但白话中儿子一语只作男性用,这里阿杉是女性名字,不能适用,
只好改写如上文。)注云旅中小片,是很短的一篇。我读了觉得很有意思。
其首两节云:

驿夫用了清晨的声音连连叫唤着走着。这却是记忆全无的车站名字。一定还是备后
地方,因为三原丝崎尚未到着。揭起睡车的窗帘来看,隔着三町路的对面有一个稍高的山
林,在村里正下着像我们小时候的那样的雨。说雨也有时代未免有点可笑,实在因为有山
围着没有风的缘故吧,这是长而且直的,在东京等处见不到的那种雨。木栅外边有两片田
地,再过去是一所中等模样的农家,正对这边建立着。板廊上有两个小孩,脸上显出玩耍
够了的神气,坐着看这边的火车。在往学校之前有叫人厌倦地那么长闲时间的少年们真是
有福了。

火车开走以后,他们看了什么玩耍呢?星期日如下了雨,那又怎样消遣呢?我的老
家本来是小小的茅草顶的房子,屋檐是用杉树皮盖成的。板廊太高了,说是于小孩有危险,
第一为我而举办的工事是粗的两枝竹扶栏,同时又将一种所谓竹水溜挂在外面的檐下,所
以看雨的快乐就减少一点了。直到那时候,普通人家的屋檐下都是没有竹水溜的。因此檐
前的地上却有檐溜的窟窿整排的列着。雨一下来,那里立刻成为盆样的小池,雨再下得大
一点,水便连作一片的在动。细的沙石都聚到这周围来。我们那时以为这在水面左右浮动
的水泡就叫作檐溜的,各家的小孩都唱道,檐溜呀,做新娘吧!在下雨的日子到村里走,
就可以听见各处人家都唱这样的歌词:

檐溜呀,做新娘吧!
买了衣厨板箱给你。
小孩看了大小种种的水泡回转动着,有时两个挨在一起,便这样唱着赏玩。凝了神

看着的时候,一个水泡忽然拍地消灭了,心里觉得非常惋惜,这种记忆在我还是幽微地存
在。这是连笑的人也没有的小小的故事,可是这恐怕是始于遥远的古昔之传统的诗趣吧。
今日的都市生活成立以后这就窣地断掉了,于是下一代的国民就接受不着而完了,这不独
是那檐溜做新娘的历史而已。
这文章里很含着惆怅,不只是学问上的民俗学者的关心,怕资料要消没


了,实在是充满着人情,读了令人也同样地觉得惘然。《黄昏小记》也是很

有意思的小文,如头几节云:
这是雨停止了的傍晚。同了小孩走下院子里去,折了一朵山茶花给他,叶上的雨点
哗啦哗啦落在脸上了。小孩觉得很是好玩,叫我给他再摇旁边的一株枫树,自己去特地站
在底下,给雨淋湿了却高声大笑。此后还四面搜寻,看有没有叶上留着雨水的树。小儿真
是对于无意味的事会很感兴趣的。
我看着这个样子便独自这样的想,现在的人无端地忙碌,眼前有许多非做不可的和
非想不可的事。在故乡的山麓寂寞地睡着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事情,因为没有什么关系
了,也并不再想到。只简单地一句话称之曰祖宗,就是要去想,连名字也都不知道了。史
书虽然尽有,平民的事迹却不曾写着。偶然有点馀留下来的纪录,去当作多忙的人的读物
也未免有点太烦厌吧。
想要想象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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