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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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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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有趣味的东西。日本人本来是艺术的国民,他的制作上有好些印度中国影
响的痕迹,却仍保有其独特的精彩;或者缺少庄严雄浑的空想,但其优美轻
巧的地方也非远东的别民族所能及。他还有他自己的人情味,他的笔致都有
一种润泽,不是干枯粗厉的,这使我最觉得有趣味。和辻哲郎著《日本古代
文化》,关于这点说的很是明白,虽然他的举例多在《古事记》的后二卷,
但就是在神话里也可以看出一点来。不过我的译文实在太是不行了,这在我
还未动笔之先就早已明白的感到,所以走失了不少的神采。此刻只好暂时这
样的将就,先发表出来,将来如有进步当再加校订吧。再见!

□1926年 
2月刊《语丝》65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古事记引言

日本最早的古典文学,称为奈良朝文学,著名的只有两种,散文有《古
事记》,韵文总集有《万叶集》,奈良朝七代天皇,自元明女帝和铜三年(公
元 
710)迁都平城,至桓武天皇延历三年(公元 
784)再迁,七十四年间以现
今奈良为首都,所以有此名称,而事情极有凑巧的,安万侣奉敕编纂《古事
记》,在和铜四年九月,一方面《万叶集》的主要作者大伴家持,有人说他
便是编集的人,也于延历四年八月去世了。这两部书恰好正与这一朝相终始
了。

奈良朝文化全然是以中国文化为主的,在推古女帝时圣德太子摄政,定
宪法十七条,政治取法隋唐,宗教尊崇佛法,立下根基,为二十年后“大化
革新”的发端。第三十六代孝德天皇改元“大化”(公元 
645),于次年下
改革的诏旨,以后天皇也有了谥号,这年号与谥法两件中国特别办法的采用,
于日本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最重要的是文字的借用。宫廷政治与宗
教(佛教)上用的全然是汉文,当时社会上有势力的人大抵有相当的汉文化,
能写作象样的诗文,安万侣的《上古事记表》便是一篇很好的六朝文,而孝
谦女帝的天平胜宝三年(公元 
751)所编的《怀风藻》里所收汉诗一百二十
馀篇,作家至有六十四人之多,可以知道这个大概了。但是这种借用的文字,
假如想用了来做文艺作品,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在利用汉字偏旁,造作
日本字母(假名)之前,不得不暂时借用整个汉字来拼音的方法,写成一种
奇怪的文体。不过这也不是新的发明,中国翻译佛经里便有这一体,即全篇
的咒语固然如此,此外经中重要语句,也时常这样的保存原文的音译,如《妙
法莲华经》中《普门品》中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即是一例。奈良朝
的文学作品,便是以这种文体写作出来的。

《古事记》三卷,据原序所说,是和铜四年(公元 
711)九月开始编集,
于次年正月完成的。编集的人是安万侣,口授的是舍人稗田阿礼,而最初审
定的乃是第四十代的天武天皇。所以安万侣的工作只是在于编写,不过这工
作也是不可看轻的,盖事属初创,有许多困难的事情,《上古事记表》中说
得好,特抄原文如下:

然上古之时,言意并朴,敷文构句,于字即难,已因训述者,词不逮心,全以音连

者,事趣更长。是以今或一句之中,交用音训,或一事之内,全以训录,即辞理叵见以注

明,意况易解更非注。
今录《古事记》第一节的后半,以见一斑:

次国稚如浮脂而,久罗下那州多陀用币琉之时(琉字以上十字以音),如苇牙因萌

腾之物而,成神名,字麻志阿斯河备比古迟神(此神名以音),次天之常立神(训常云登

许,训立云多知),此二柱神亦独神成坐而隐身也。
书成九年之后,第四十四天皇元正女帝的养老四年(公元 
72),《日本书纪》
三十卷成功,安万侣也参与其工作,由舍人亲王监修,这是一部汉文的日本
历史,就书名看来,也可以知道这是国际性质的,但因此有这一个缺点,便
是如日本国学者所说,里边有的是“汉意”,至少如作为文学看,其价值不
如《古事记》的纯粹了。这正如《怀风藻》尽管是象样的汉诗,但是要看文
学上的日本诗歌,也不得不去找《万叶集》来看,正是同一个道理。

《古事记》的内容,是由两种材料混合编成,这便是序文里所引天武天
皇的诏书中所说,帝纪与本辞。所谓帝纪就是记载历代天皇的历史,凡天皇


御名,皇居,治天下,后妃,皇子皇女,升遐,御寿,山陵这些事实,在大
葬的时候当作诔词去念的。现在虽然没有传本,但在那时代,恐怕已经有汉
文记载存在,叫作什么《帝王本纪》之类。至于本辞,也称作旧辞,那是别
一种性质的东西,用现代的名称来说,即是神话,传说,或民间故事。这是
古代口头流传的文学,讲述奇妙的故事,凡是诸神行事的是神话,属于英雄
的是传说,若是同样故事而说的不是专属神或人的,便是民间故事了。天武
天皇诏书里,虽说“撰录帝纪,讨核旧辞,削伪定实,欲流后叶”,意思是
二者并重,但实际是未能达到目的,犹如把竹片接到木头上去,完全是两截,
没法子融接得来。不过,这却是正好的。《古事记》的价值,不在作为一部
史书上,它的真价乃是作为文学书看,这是一部记录古代传说的书,在公元
八世纪时所撰集,这个年代在亚洲各国不算很早,但在日本却是第一部古书
了。在那么早的时候,来敕撰一种故事书,事实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历史书
的幌子底下,才能生产出来,而《古事记》就真是这样出来的。三卷中第一
卷完全是神话,所记是神代的事情,第二三卷是记人皇的事情,自神武天皇
至推古天皇,凡三十三代,除单纯的帝纪以外,所有故事都是传说的性质,
内容虽相似,但所讲的主人公乃是人而不是神了。三十三代中间,仅神武天
皇等十三代,于帝纪之外,有本辞的材料,成为中下卷的内容,其他二十代
便没有故事,只剩枯燥无味的帝纪,而且那有木辞做装饰的十三代,其帝纪
也是同样的枯燥,所以《古事记》三卷的价值,完全在于旧辞,即是神话与
传说,帝纪一部分乃是应有的枝干,有了这枝干才能作为挂上新衣的钩子,
这许多传说乃能说得有条理有系统,而不是一部杂乱无章的传说集了。古来
有一句话,叫作“买椟还珠”,这《古事记》里的帝纪正是史实的珠子,但
我们觉得有兴趣的,却在那些附加的装饰,正合得上那句买椟还珠的古话了。

把《古事记》当作日本古典文学来看时,换句话说,就是不当它作历史
看,却当作一部日本古代的传说集去看的时候,那是很有兴趣的,不过要简
单的说明,却不是容易的事。一国的神话与传说,有些是固有的,有些是受
别国的影响的。日本受印度、中国的影响很深,在《古事记》里很明显的看
得出来,如第一五七节“天之日矛”,便很有印度故事的色彩,连言语也有
关系,其自中国的为第一○六节的御真木天皇,一六三节的圣帝之御世,一
七四节的雁生子,都有歌功颂德的模仿痕迹,若其出于自己创造者便很不相
同了。日本传说自有其特色,如天真,纤细,优美,但有些也有极严肃可怕
的,例如第一三八节的仲哀天皇的仓卒晏驾,即是一例。那是日本固有宗教
的“神道教”的精神,我们想了解日本故事以至历史的人所不可不知道,然
而也就是极难得了解清楚的事情。

(一九五九年一月三十日)

□1963年 
2月刊“人文”版《古事记》,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艳歌选

《艳歌选》初编一卷,乌有子著,日本安永五年(1776)刻板,现藏东
京上野图书馆中。原书未得见,仅在汤朝竹山人编《小呗选》中见其一部分
计二十六首,首列俗歌原本,后加汉译。凭虚氏序言云:

乌有先生尝游酒肆,每闻妓歌,便援笔诗之,断章别句,纵横变化,翻得而妙矣。
(原系汉文,间有不妥处,今仍其旧,不加更正。)
又例言云:
和华相去辽远,异言殊音,翻此歌以成彼诗,斟酌增减,各适其宜,要在通情取意,
不必句句而翻之,字字而译之。

里巷歌谣,率出于流俗儿女之口,而翻之以成诗,自不得浑雅矣,间亦有翻难翻者,
殆不免牵强焉。总是杯酒馀兴,聊自玩耳,而或人刊行于世,盖欲使幼学之徒悦而诵之,
习熟通晓,乃至于诗道也。固非近时狡儿辈侏离之言,自以为诗为文,锲诸梨枣,但供和
俗顾笑,假使华人见之则不知何言之比也。世人幸详焉!
日本十七八世纪是尊重汉学的时代,所以翻译俗歌也要说是诗道的梯

阶,其实这位乌有先生的意思似乎不过在表示他的诗才,挖苦那些“狡儿辈”
罢了。

他的译诗,看上边的例言可以知道是不很“信”的,但是有几首却还译
得不坏,今录于下,不过他是学绝句和子夜歌的,所以他的好处也只是汉诗
的好处,至于日本俗歌的趣味则几乎不大有了。


纵不遇良人,但愿得尺素。
尺素如可得,良人似还遇。

浓艳花满枝,枝高不可折;
徒羡双飞鸟,妾心独断绝。

春宵君不见,独对落花风;
伊昔情无尽,只今欢已空。

昔时未相值,得含眷恋情,
更堪今夕别,暗淡听钟声。

凄凉独酌酒,聊欲忘忧思;
忧思不可忘,独酌难成醉。

歌送东关人,舞迎西海客;
为月还为花,春朝复秋夕。

门前樱正发,何事系君驹?
君驹嘶且跃,花飞满庭衢。

郎意欲迎妾,妾身宁得行?


行程五百里,风浪转相惊。

闺里通宵卧,拥欢何限情,
任他窗外月,此夜自阴晴。

□1926年 
3月刊《语丝》69期,署名岂明
□收入《自己的园地》

马琴日记抄

马琴(Bakinl767…1848)是日本有名的旧小说家,所著小说有二百六十
种,其中《南总理见八犬传》一书,共九集一百六卷,计历时二十八信年始
成,称为马琴最大杰作。但是我不知怎地总是不很喜欢。这个原因大约很复
杂,因为我自己知道养成这个偏见的缘由就有好几种。第一,我对于历史小
说没有多大敬意,虽然知道人生总有一个浪漫的时期,所以浪漫的故事也自
有其生命,永远不愁没有读者。第二,马琴的教训主义令我不满意。他曾这
样替他的著作辩解,“余著无用之书,将以购有用之书也。夫大声不入俚耳,
稗史虽无益,寓以劝善惩恶之意则于妇孺无害,且售小说者及书画印刷装订
诸工皆得以此为衣食,岂非亦属太平之馀泽耶。”这很足以代表当时流行的
儒教思想,但在我看来却还不如那些“戏作者”的洒落本与滑稽本更能显出
真的日本国民的豁达愉快的精神。第三,马琴自己说“余多读华人之稗史小
说,择其文之巧致者而仿为之”,所以这些作品于我们华人都没有什么趣味。
讲到日本的伟大小说,自有那世界无比的十世纪时的《源氏物语》。第四,
以前读外骨的《山东京传》,见所记马琴背其师京传,即送葬亦不至,且为
文对于京传多所诋毁,因此遂不喜马琴之为人。有这四个原因,我的反马琴
热便根深蒂固地成立了。

近来在旧书店的目录上见到一本《马琴日记抄》,就写信去要了来,因
为日记类是我所喜欢看的。这是飨庭篁村所编,从一八三一年以后的十四五
年的日记中分类抄录,约有一百二十项,马琴晚年的生活与性情大抵可以想
见,但是我仍旧觉得不能佩服,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位道学家。称赞他的人都
说他是谨严不苟,这或者是的。随便引几条,都可以为例。

天保五年(1834)三月二十六日,昼饭后九半时(今前午后一时)家人
诣深光寺扫墓,余因长发不能参与。按日本以前剃顶发,发长则为不祥不敬,
不便外出或参与典礼。

天保九年闰四月十日,入夜阿百(其妻名)又对余怨葱,云将舍身。余徐谕之,七

年以来吾家不治毕竟由吾不德所致,不能怨尤他人。夫妇已至七十馀岁,馀命几何,勿因

无益之事多劳心力,又谕以万事皆因吾之不德所致。但彼未肯甘服,唯怨怒稍缓,旋止。

女子与小人为难养,圣人且然,况吾辈凡夫,实堪愧恧。

天保十五年五月六日,令阿路(其寡媳名,马琴时已失明,一切著述都由她代笔)
读昨夜兼次郎所留置之为永春水著《大学笑句》,玩弄经书,不堪听闻,即弃去。
《大学笑句》盖模拟《大学章句》之名,日本读音相近。

天保十五年六月十日,土屋桂助、岩井政之助来,致暑中问候。政之助不着裳,失

礼也。

但是我的偏见觉得这种谨严殊不愉快,很有点像法利赛人的模样,从世
俗的礼法说来,马琴大约不愧为严谨守礼的君子,是国家的良民,但如要当
文艺道中的骑士,似乎坚定的德性而外还不可不有深厚的情与广大的心。我
们读诗人一茶的日记在这些方面能够更感到满足。《七番日记》中有这样一
条,照原文抄录于下,这是文化十一年(1814)五月的记事。

四晴,夕小雨,夜大雨,处处川出水。
今夜关之契下女,于草庵欲为同枕,有障残书,关之归野尻而下女不来。
一茶在野尻村有门人关之,不能和情人相见,一茶便让他们到自己家里
来会,后来关之因为有事,留下一封信,先回家去了,她却终于没有来,大


约是因为大雨河水泛滥的缘故罢。一茶这种办法或者不足为训,但是寥寥几
行文字怎样地能表出乖僻而富于人情味的特性来呵。岛崎藤村在《一茶旅日
记》的序中说,与芭蕉、芜村等相比,一茶是和我们的时代更相近的人物,
的确不错。这样说来,马琴也可以说是和我们的时代比较相远的人物,虽然
他比一茶还要小四岁。

马琴本名泷泽解(Takizawa Kai),是士族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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