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知堂书话-下- 第1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们如只为的自己,要去买点东西,或享点娱乐,去过以后就算满足。但是
假如退下一步,要想想那里卖的是些什么货色,表现的是些什么技术,不是
自己想怎么,乃是从货色与技艺来看大家的需要与享乐,这便于实地观察之
外还需要记录的资料了。可是中国过去关于这种民间生活的资料特别缺少,
如《东京梦华录》记北宋汴梁的事情,其民俗技艺部分不到二十行,里边说
到合生张山人,说诨话刘乔,只有一个名字。至今合生是怎么一回事,诨话
是怎么说的,一直令人弄不清楚。《清嘉录》记清季苏州岁时风俗,新年一
项下杂耍诸戏有高竿走索,穿跟斗,吞剑弄刀等约二十种,均是演技,末后
说及说因果和滩簧,也只寥寥十许字,语焉不详,一样的不得要领。次溪从
前曾集刊清朝梨园资料,共有两集,内容很丰富,但那些著述的本意大抵只
是文人自诩风雅,真是好的资料恐亦难得百一。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不是
记风俗的专书,其中有几条杂记却是颇好,如卷五云:

二面蔡茂根演《西厢记》法聪,瞪目缩臂,纵膊埋肩,搔首踟蹰,兴会飙举,不觉
至僧帽欲坠,斯时举座恐其露发,茂根颜色自若。
又卷十一云:

小丑滕苍洲短而肥,戴乌纱,衣皂袍,着朝靴,绝类虎丘山扳不倒。
记述琐屑事,简要地能替艺人传神。这类的文章在有名的《燕兰小谱》中就
难找到,那里专记旦角,也正是一个原因。这回我看见次溪的天桥新志的草
案,第四章专讲天桥近时所演出的曲艺和杂技,分属于说唱和属于软硬杂技
的两类,第五章为天桥人物考,叙述近百年来天桥艺人的事迹,加上若干难
得的图画,差不多把天桥演艺方面的面相整个地映写出来了,在这上面可以
说是空前的成功的著作。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更是其中属于说唱的一类,它
于一般叙述之外,又有些说的唱的话也记了下来,这是很重要的一点,譬如
拉大片数来宝,我们即使听不见附属的鼓钹或拍板的响声,但读了那一部分
文句,也就能真切的感觉,比杂技一类更是易于了解了。这不但说明了那些
民间艺人怎么地演或演的是什么,更使我们知道民间观众所喜爱的是什么,
至于可以供人民文艺工作者与研究者的参考,那又是另外一种用处。我只可
惜这里关于天桥的货物即是摊贩的事情没有说及,但我知道次溪在这一方面
搜集的材料也不少,曾说过想整理出来,那么将来会得有增订的机会,使《天
桥志》更是完全,也正是天桥爱好者的所共同希望的吧。


一九五一年五月七日,周遐寿。

□1951年 
5月 
7日作,署名周遐寿
□未收入自编文集

土卫生法讲话

曾经有人说过,将来医学的任务治病第二,第一乃是保健,就是卫生防
病。——这卫生事业的重要是不成问题的,卫生知识的传播自然也很要紧,
现在也正在着手那么做了。

但是我想在这同时候,应该来对于土卫生法加以整理,把这清理好了之
后,才能灌输得进新的知识去,否则混杂不清,不能有什么效力。

社会上相传的谚语,有些关于卫生的很是错误。例如说“千钱难买三伏
泻”,以为夏天腹泻能“败火”,反是好的,这害处便很不小。又如说猪肉
上的毛吃在肚里,夏天吞下几个杨梅核去(虽然北方没有这果子),可以带
了出去;又说桃子的虫是补的吧,所以最好暗中去吃,让它一总吃下。我们
小时候手上稍为受伤出血,就去找“门档灰”来贴,王绍兰的文集里说他也
贴过,那大概是清朝乾隆初年了。有些地方小孩脐带剪后,贴上烂泥,结果
多患破伤风而死,如河北定县一带称作四六风,因为它四天或六天就发出来
了。

各处有志者似应把这些调查搜集起来,细细的来加以辨别,有些可用的
保留下来,无理以至有害的详加说明,教人勿再信用,印成小本,可以供给
宣传人员的资料,就是我也一定要买一套,虽然我没有对人讲演的能力。

戊戌前后中国各处办白话报,也出些小册子,我见过一本《俗语指谬》,
抄了好些谚语,一一加以批评纠正,现在假如有人照样来编一册《土卫生法
讲话》,那一定也是很有意思的。

□1951年 
12月 
29日刊《亦报》,署名祝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农具图解

勤盂先生在近时的一篇文章里说起,他希望有一本农具图解来看看。我
听了非常欢喜,因为我多年有此愿望,至今还未能满足,但至少总已经得到
一位同志了。

我说农具,只是把它当作代表,其实百工的器具都同样的重要,下至我
们自己所用的笔墨和纸,也同样的值得知道。我以前见过一本西文的书,名
叫《木匠的家伙箱》,他把木工用的各种器具绘图列说的讲述出来,从古代
到现代,一种工具有各样大同小异的形状,中间也有些地方的差异,看了很
有意思。

现在还从农具说起,古代煞费考证,姑且不谈,单把现今各地所用的东
西调查记录下来,从原始的耒耜直至进步的拖拉机,对于不在田间的居民,
很可以有些教育的作用。

我们平常搬弄书本,可是孤陋寡闻,找不出古书上的材料,只在明末徐
光启的《农政全书》和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上看到了一点,这却都是以元
王祯的《农书》为根据的。清代乾隆时曾有焦秉贞的《耕织图》,画的很好,
但所画是事不是物,不能当作农具图去看。

徐宋两书到了民国以后始有翻印本,《耕织图》有过点石斋石印本,但
在现今恐怕都已找不到,而且也无多大用处,不完全又太古老了。

现在从新调查,自然不是容易的事,因为需要对于农事不是外行的人和
画家合作,还得要包括南北两方的情形才好,不过这事是值得做的,因为这
虽是一册小书,但其价值却是颇大而且是长远的。

□1952年 
1月 
4日刊《亦报》,署名祝由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庚辛

《庚辛》这回读的是第三遍了。寄来的时候通读了一遍,以后又翻阅了
一回是只挑重点读的,这回也是如此。因为我答应作者给写一篇读后感,前
后两次的翻阅便是想要缴卷的准备。

《庚辛》如题目所标示,是写自庚子至辛亥这十二年间中国一部分情形
的,但是我用了有点近于“不见舆薪”的看法,却轻朝市而重家庭,所谓重
点因此差不多也就集中在“太史第”了。庚子时的白健卿和辛亥时的林凤声
都是豪杰之士,但是不知怎地去与一群妇孺相比,因为他们活也值得死也值
得,令人没有什么惋惜,不引起一种怃然之感,因此如对作者说,第八章写
得不大成功,头两章刚够成功,也还是因了美晴的关系,我想作者不会见怪,
他自己也是同意庄子的寓言,赞成尧所说的“嘉孺子而哀妇人”的话,所以
对于我重点的挑法当然也可以同意的了。

书中有好些描写风土的地方,这在小说上或者不很重要,但是由我偏爱
的缘故觉得很是可喜。从大南门双门底起,直到西门口的叙述,特别是金银
巷,那一条屋瓦墙壁都现出凋敝的样子,长块青石铺地,平时也是湿漉漉的,
摆着好些鱼肉鸡鸭菜蔬的散摊的巷子,岂不是在谁的南方故乡都是有的么?
其次是那城隍庙,判官小鬼,茶店命铺,也都是熟识的,可惜在一般书本上
却是那么的少见。但是最叫人感动的乃是太史第本身。关于这大宅门(夹注:
我们乡下称大台门)作者不曾怎么着力叙述,可是进门去时“一见如故”,
那里边的构造组织,人物脚色,纠纷斗争,哪里只是广州旗下人家,其实是
中国普通的现象。

美晴与阿虾本来占着主要地位,但因为比较开明幸福,所以虽然同样是
孤儿寡妇,读者对于她们的关心恐怕有点比不上“七房”,老实说作者写那
谢氏母女或者是最成功的。像“十一姑”那种做前妻孤女的女孩子,的确很
可同情,书中将她对继母的心理也写得很好,但是更生动的我想还是那谢氏
夫人,第六章这一篇以她为中心,配上丫头阿骚和梳头婆阿青,这大幅漫画
实在很是不差。八房的苹姐和白秀娟那是另一幅,但是节省掉了。说也奇怪,
读者的关心对于美晴不及谢氏对于阿虾也不及白玉英,一面嘉孺子的成分又
转入于哀妇人,而哀悯的心情也多集中于不大高明的人身上了。

三房的前途是有光明的,只要等时光过去,阿虾有了出路,美晴虽是牺
牲了她的一生也是满意,在谢氏则是阴暗继续着的。文学中这些部分我想该
是最有力量,它激动人的情感,叫他心里哀叫道“怎么办?”(古人闻歌呼
奈何,恐亦即是此意?)再进一步如想有办法,即是由感情转为实行,不是
文艺领域而属于革命行动了。

一九五四年五月十四日,知堂。

□1954年作,1989年 
6月刊香港《明报月刊》,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农业管窥

近来读了程鹤西著的《农业管窥》。这是一本专门的书,但于学理与数

字之间,仍多有文学兴味存在,有科学小品之趣。略举数例,如第十四章《品

种与遗传》中云:
这些品种的名字有些是很有意思的,比起什么‘中农二八’来虽然没有那么科学化,
却比较生动而实际得多。提起躲叶粘来,你就可想像出是一种穗子垂在叶下的稻子;而叶
上飘则相反的是穗子抽在叶上的。紫金箍表示稻节旁边有一道紫箍;红脚粘说秧苗的叶鞘
是紫红的。百日早指这种水稻只要一百天左右就可成熟;野猪哼却又是一种有芒的粳稻,
为野猪所不喜欢的。齐头黄表示成熟时上下都一齐变黄的一种芝麻;而霸王鞭则是一种一
节结六个英儿,很少分枝,如像一条粗的鞭子的品种。棉花里的小白花是开一朵朵小小的
白花;桠里果也真在枝桠里乡长出一个棉桃。我们甚至觉得以后作物的命名,实不必一定
要起什么二九○五或四八三这类的名字。一些农家的命名,像火燎芒代表红壳有芒的麦
子,白和尚头代表白壳无芒的,草鞋板代表上大下小而有些扁平的,这不也是很科学的么?
第十七章《杂草与害虫病》中,很有些可取的材料,现在只能分别抄下

两节来:
杂草的种类虽然很多,普通大概都将它分为三类,即是一年生,二年生和多年生的。
一年生的例如稗子,二年生的例如南方一些毛莨科的杂草,多年生的如同莎草和茅草之
类。这是作物学或植物学上的分法,农人们对于没有宿根或地下茎的杂草,虽然年年由种
子传播的并不少见,他们还是认为这要比多年生的容易对付,北方的农人对于蓟草,南方
的农人对于旱地的回头青,水田里的野荸荠,认为是极讨厌的。荒地的草和熟地的草,肥
地里的和瘦地里的也都有不同,这些都是很有趣味的,并且对于选择农场很有用处,像“鹅
儿肠”“婆婆纳”长得很茂盛的田,一定种起作物来也会长得很好的,‘肥田长猛草,猛
草又肥田’的话,一点不错。
肉食的昆虫据我们看来,好像都要灵活一点,虽然也不无例外。瓢虫好像就不十分
活当,这也许因为它们专吃不大会动的蚜虫的缘故。瓢虫确是一种好看的昆虫,花样也很
多,走起路来很像一位胖太太,所以英文叫它太太甲虫,幼虫和成虫,都吃蚜虫。有一次
在柳州羊角山柑橘上生满了白花花的吹绵介壳虫,正是我们没有办法时,忽然一种瓢虫繁
殖起来,不多几天就把介壳虫都吃完了。
第十八章论“农业研究”,说到关于天时的农谚,与上墟场买米吃的习

惯相关,也很有意思,但解放后这种习惯当已改变,所以现在不抄录在这里

了。

□1957年 
12月 
19日刊《新民报晚刊》,署名十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郑子瑜选集序

郑子瑜先生从新加坡路远迢迢的写信给我,叫我给他的文集写一篇序
文,集子的名字叫做《挑灯集》,当时我贸然的答应下来了。但是我自己正
在忙于翻译日本十世纪时随笔《枕草子》,总共有二十几万字,而且近十多
年没有写文章,笔墨也荒疏了,因此一天一天的拖延,转瞬已是夏尽秋来了。
这回又得郑先生的来信,倒不来催促,只是说现在已稍改变计划,将刊行选
集,却仍旧叫我做序。这一来使得我极为狼狈,觉得序文须得赶紧的写,可
是这序却也要难写得多了。

集子改换名字,怎么会序文难写得多呢?这个理由在我说来,是极为明
显的。因为我写文章,向来以不切题为宗旨,至于手法则是运用古今有名的
赋得方法,找到一个着手点来敷陈开去,此乃是我的作文金针。当初郑先生
叫我写他的《挑灯集》序,我便看中了可以发挥的地方,所以答应了,但是
后来改作《选集》,这却没有巴鼻可抓,无从下笔,因为对于选集的文章要
加以批评,那我怎么能行呢?可是看了郑先生寄来的文集目录和一部校稿,
对于内容稍有了解,又见郑先生自序里提起“挑灯”的事情,这又把我的勇
气振作了起来,来写成这一篇序文。

自序里说:

这当子,挑灯夜读当然有我的份。遇着风紧的时节,那火舌不断地摇动,我也跟着

眨眼。这眨眼的习惯一经养成,至今一直无法改得掉。或是在大白天,没有一点风的时候,

也还是要无故而眨眼的。
说起灯来,第一想起来的是古人的一句诗,“青灯有味似儿时”。甲申年春
天曾起首作笔记,题名《青灯小抄》,小引的结末云:

从前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云: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偶逢一册长恩阁,

把卷沉吟过二更。其时得到了二三种傅节子的藏书,写了这几句,现在就可以拿来算作有

诗为证吧。以买烟钱买书,在灯右观之,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偶有感想随时写下,还是向

来的旧习惯,却加上了一个新名称。小抄云者言其文短少,若云有似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