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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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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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
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
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我说雅,这只是说自然大方的风度,并不要禁
忌什么字句,或者装出乡绅的架子。平伯的文章便多有这些雅致,这又就是
他近于明朝人的地方。不过我们要知道,明朝的名士的文章诚然是多有隐遁
的色彩,但根本却是反抗的,有些人终于做了忠臣,如王谑庵到复马士英的
时候便有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的话,大多数的真正文人的反
礼教的态度也很显然,这个统系我相信到了李笠翁袁子才还没有全绝,虽然
他们已都变成了清客了。

“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而现在
中国情形又似乎正是明季的样子,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
里去,这原是无足怪的。我常想,文学即是不革命,能革命就不必需要文学
及其他种种艺术或宗教,因为他已有了他的世界了。接着吻的嘴不再要唱歌,
这理由正是一致。但是,假如征服了政治的世界而在别的方面还有不满,那
么当然还有要到艺术世界里去的时候,拿破伦在军营中带着《少年维特的烦
恼》可以算作一例。文学所以虽是不革命,却很有他的存在的权利与必要。”


二十一年十一月所写《杂拌儿之二》序中云:

“所谓言与物者何耶,也只是文词与思想罢了,此外似乎还该添上一种
气味。气味这个字仿佛有点暧昧而且神秘,其实不然。气味是很实在的东西,
譬如一个人身上有羊膻气,大蒜气,或者说是有点油滑气,也都是大家所能
辨别出来的。这样看去,三代以后的文人里我所喜欢的有陶渊明颜之推两位
先生,恰巧都是六朝人物。此外自然也有部分可取,即如上边所说五人(案
即白采、苏曼殊、沈复、史震林、盛此公)中,沈三白史梧冈究竟还算佼佼
者,《六记》中前三篇多有妙文,《散记》中记游纪风物如卷二记蟋蟀及姑
恶鸟等诸文皆佳,大抵叙事物抒情绪都颇出色,其涉及人生观处则悉失败也。
孔子曰,曷各言尔志。我们生在这年头儿,能够于文字中去找到古今中外的
人听他言志,这实在已是一个快乐,原不该再去挑剔好丑。但是话虽如此,
我们固然也要听野老的话桑麻,市侩的说行市,然而友朋间气味相投的闲话,
上自生死兴衰,下至虫鱼神鬼,无不可谈,无不可听,则其乐益大,而以此
例彼,人情又复不能无所偏向耳。

“胡乱的讲到这里,对于《杂拌儿之二》我所想说的几句话可以接得上
去了。平伯那本集子里所收的文章大旨仍旧是杂的,有些是考据的,其文词
气味的雅致与前编无异,有些是抒情说理的,如《中年》等,这里边兼有思
想之美,是一般文士之文所万不能及的。此外有几篇讲两性或亲子问题的文
章,这个倾向尤为显著。这是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
智,调和成功的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
碍。此刻现在中古圣徒遍于目前,欲找寻此种思想盖已甚难,其殆犹求陶渊
明颜之推之徒于现代欤。”

以上都是我对于新文学的散文之考察,陆续发表在序跋中间,所以只是
断片,但是意思大抵还是一贯,近十年中也不曾有多大的变更。二十一年夏
间的北平辅仁大学讲演即是以这些意思为根据,简单地联贯了一下。《中国
新文学的源流》第二讲中云:

“对于这复古的风气揭了反叛的旗帜的,是公安派和竟陵派。公安派的
主要人物是三袁,即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人,他们是万历朝的人物,
约当西历十六世纪之末至十七世纪之初。因为他们是湖北公安县人,所以有
了公安派的名称。他们的主张很简单,可以说和胡适之先生的主张差不多。
所不同的,那时是十六世纪,利玛窦还没有来中国,所以缺乏西洋思想。(他
们也有新思想,乃是外来的佛教,借来与儒教思想对抗。)假如从现代新文
学的主张要减去他所受到的西洋影响,科学哲学以及文学各方面的,那便是
公安派的思想和主张了。而他们对于中国文学变迁的看法,较诸现今的谈文
学的人或者还要更清楚一点。理论和文章都很对很好,可惜他们的运气不好,
到清朝他们的著作便都成为禁书了,他们的运动也给乾嘉的文人学者所打倒
了。”

我相信新散文的发达成功有两重的因缘,一是外援,一是内应。外援即
是西洋的科学哲学与文学上的新思想之影响,内应即是历史的言志派文艺运
动之复兴。假如没有历史的基础,这成功不会这样容易,但假如没有外来思
想的加入,即使成功了也没有新生命,不会站得住。关于言志派我在《中国
新文学的源流》第三讲中略有说明云:

“言志派的文学可以换一名称,叫做即兴的文学;载道派的文学也可以
换一名称,叫做赋得的文学。古今来有名的文学作品通是即兴文学。例如《诗


经》上没有题目,《庄子》有些也无篇名,他们都是先有意思,想到就写下
来,写好后再从文章里将题目抽出的。赋得的文学是先有题目,然后再按题
作文。自己想出的题目作时还比较容易,考试所出的题目便有很多的限制,
自己的意思不能说,必须揣摩题目中的意思,如题目是孔子的话,则须跟着
题目发挥些圣贤道理,如题目为阳货的话,则又非跟着题目骂孔子不可。”
末了这几句话固然是讲做真八股者的情形,但是一般的载道派也实在都是如
此。我这言志载道的分派本是一时便宜的说法,但是因为诗言志与文载道的
话,仿佛诗文混杂,又志与道的界限也有欠明瞭之处,容易引起缠夹,我曾
追加地说明道:

“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这里所说即兴与赋得,
虽然说得较为游戏的,却很能分清这两者的特质。重复地说,新散文里这即
兴的分子是很重要的,在这一点上他与前一期的新文学运动即公安派全然相
同,不过这相同者由于趋势之偶合,并不由于模拟或影响。我们说公安派是
前一期的新文学运动,却不将他当作现今新文学运动的祖师,我们读公安派
文发见与现代散文有许多类似处觉得很有兴味,却不将他当作轨范去模仿
他。这理由是很简明的。新散文里的基调虽然仍是儒道二家的,这却经过西
洋现代思想的陶熔浸润,自有一种新的色味,与以前的显有不同,即使在文
章的外观上有相似的地方。

我不讳言中国思想里的儒道二家的基调,因为这是事实,非言论所能随
便变易,我也并不反对,因为觉得这个基本也并不一定比西洋的宗教思想坏,
他更容易收容唯物的常识而一新其面目,如我们近来所见。我常想儒道法实
在原是三位一体,儒家一面有他的理想,一面又想顾实行,结果是中庸一路,
若要真去实行,却又不能不再降低而成法家,又如抛开实行,便自然专重理
想而成道家了。这在当初创始的都是高明的人,后来禁不起徒子徒孙的模拟
传说,一样地变成了破落户,其间也有陶渊明颜之推等人能自振作的,实际
已是江河日下之势,莫可挽救了。外来的思想也曾来注灌过,如佛教是也,
这原是伟大的思想,很可以佩服的,可是他自成一统系,他的倾向又比道家
更往左走,他的影响好容易钻到文学里去之后,结果只有两样,这如不是属
于宗教类的佛教文学,那就是近似道家思想的一种空灵作品而已。公安派的
文学大约只做到这里,现在的要算是进一程了。为什么呢?这便因为现在所
受的外来影响是唯物的科学思想,他能够使中国固有的儒道思想切实地淘炼
一番,如上文说过,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调合
成功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碍。”论
理,这应该是中国现文坛的普遍的情形,盖中国向无宗教思想的束缚,偏重
现实的现世主义上加以唯物的科学思想,自当能和合新旧而别有成就。事实
却不尽然,没有能够抓得住这二者的主脑,也没有能够把他们捏作一团,那
么结果不是做出一篇新的土八股便是旧的传教的洋话。这也正是无怪的。过
去的时间的力量太大了,现在的力量又还太短,虽然期望好文章的出现也是
人情,然而性急也无用处,还只好且等待着耳。

对于新文学的散文我的意见大抵就只是如此,要分时期分派别的讲我觉
得还无从说起,从民六到现今还没有二十年,何况现在又只以前十年为限呢。
我看文艺的段落,并不以主义与党派的盛衰为唯一的依据,只看文人的态度,
这是夹杂宗教气的主张载道的呢,还是纯艺术的主张载道的呢,以此来决定
文学的转变。现在还是混乱时期,这也还难说,因为各自在那里打转身,似


乎都很少真是明确态度。我是这样看,也就是这样地编选。我与郁达夫先生
分编这两本散文集,我可以说明我的是那么不讲历史,不管主义党派,只凭
主观偏见而编的。这一册里共计有十七人,七十一篇。这里除了我与郁先生
约定互相编选之外,其馀的许多人大都是由我胡抓瞎扯的。关于这些人有几
件事应得说明,今列记于下:

一、有四位已故的人,即徐志摩,刘半农,刘大白,梁遇春,都列在卷
首。所选的文章不以民国十五年为限,这可以算是一个例外,但是却也不能
说是没有理由的。

二、吴稚晖(这里活人也一律称名,不加先生,下均同。)实在是文学
革命以前的人物,他在《新世纪》上发表的妙文凡读过的人是谁也不会忘记
的。他的这一种特别的说话法与作文法可惜至今竟无传人,真令人有广陵散
之感。为表示尊重这奇文起见,特选录在民十以后所作几篇,只可惜有些现
今恐有违碍不能重印,所以只抄了短短的两篇小文。

三,议论文照例不选,所以有些人如蔡孑民,陈独秀,胡适之,钱玄同,
李守常,陶孟和等的文章都未曾编入。这里就只选了顾颉刚的一篇《古史辨
序》,因为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自叙,胡适之的《四十自述》或者可以相比,
不过出得太迟了,已经在民十五之后。《新潮》上还有一篇讲旧家庭的文章,
署名“顾诚吾”,也可备选,因为是未完的稿,所以决定用了这序文。

四,废名所作本来是小说,但我看这可以当小品散文读,不,不但是可
以,或者这样更觉得有意味亦未可知。今从《桥》中选取六则,《枣》中也
有可取的文章,因为著作年月稍后,所以只好割爱了。

五,此外还有些人本拟收入,如梁实秋,沈从文,谢六逸,章克标,赵
景深等,只可惜大部分著作都在民十五以后,所以不能收在这一集里。近十
年来作者如林,未能尽知,自多遗漏,咎何能辞,但决无故意抹杀之事,此
则自审可告无罪者耳。

六,末了我似乎还得略说我自己对于散文的主观和偏见。前面我听说的
多是关于散文的发达,现在是说对于散文本身这东西。我在《草木虫鱼》小
引中说过:

“我平常很怀疑,心里的情是否可以用言全表了出来,更不相信随随便
便地就表得出来。什么嗟叹啦,永歌啦,手舞足蹈啦的把戏,多少可以发表
自己的情意,但是到了成为艺术再给人家去看的时候,恐怕就要发生了好些
的变动与间隔,所留存的也就是很微末了。死生之悲哀,爱恋之喜悦,人生
最切的悲欢甘苦,绝对地不能以言语形容,更无论文字,至少我是这样感想,
世间或有天才自然也可以有例外,那么我们凡人所可以用文字表现者只是某
一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换句话来说,实在是可有可
无不关紧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聊以自宽慰消遣罢了。

“我觉得文学好像是一个香炉,他的两旁边还有一对蜡烛台,左派和右
派。无论哪一边是左是右,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总之有两位,即是禅宗与密
宗,假如容我借用佛教的两个名称。文学无用,而这左右两位是有用有能力
的。禅宗的作法的人不立文字,知道它的无用,却寻别的途径。辟历似的大
喝一声,或一棍打去,或一句干矢橛,直截地使人家豁然开悟,这在对方固
然也需要相当的感受性,不能轻易发生效力,但这办法的精义实在是极对的,
差不多可以说是最高理想的艺术,不过在事实上艺术还着实有志未逮,或者
只是音乐有点这样的意味,缠缚在文字语言里的文学虽然拿出什么象征等物


事来在那里挣扎,也总还追随不上。密宗派的人单是结印念咒,揭谛揭谛波
罗揭谛几句话,看去毫无意义,实在含有极大力量,老太婆高唱阿弥陀佛,
便可安心立命,觉得西方有分,绅士平日对于厨子呼来喝去,有朝一日自己
做了光禄寺小官,却是顾盼自雄,原来都是这一类的事。即如古今来多少杀
人如麻的钦案,问其罪名,只是大不敬或大逆不道等几个字儿,全是空空洞
洞的,当年却有许多活人死人因此处了各种极刑,想起来很是冤枉,不过在
当时,大约除本人外没有不以为都是应该的吧。名号——文字的威力大到如
此,实在可敬而且可畏了。文学呢,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它不能那么解
脱,用了独一无二的表现法直截地发出来,却也不会这么刚勇,凭空抓了一
个唵字塞住了人家的嗓子,再回不过气来,结果是东说西说,写成了四万八
千卷的书册,只供闲人的翻阅罢了。”这是我对于文学——散文的苛刻而宽
容的态度。我是这样想,自己也这样写,人家的这样看,现在也这样选。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于北平。

□1935年 
8月刊《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署名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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